“不用理。”
“那有一天我老得走不动了怎么办?”
“我背你。”
“那我老得没法做那事了呢?”
“我能就行了。”
“小哥……”吴邪被他这淡定的语气逗得差点笑出声,他伸展身子靠到椅背上,抬头看向那一根根摇摆的柳枝,初夏的叶绿得沁人心扉。
“小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老得再也睁不开眼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张起灵第一次有些茫然,他没有吴邪的心思细,岁月在他指间像永远流不完的沙,让人麻木,而对于吴邪来说,掌中的沙粒细小又硌手,越是抓得紧,落得越快。
“那么……”张起灵沉默了很久,才缓慢的开了口。“我就忘记你。”
吴邪闭上了眼,心中某一块如被撕裂一般剧痛起来。但是他却明白张起灵的意思,正如张起灵完全明白他的想法一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放过自己,这份原本不该有交集却绑住了张起灵一生的自私。
“这样的话,我就安心了……”
这个夜晚,他们躺在床上无话可说,卧室里的时钟走过了12点,吴邪拉拉被子,说,“睡吧小哥,明天还要给葡萄浇水,明年夏天,就能吃到你亲手栽培的葡萄了吧?”
过了很久,张起灵都没有回话,吴邪心想他大概是睡着了,于是背过身,闭上了眼。
忽然身后一阵灼热的气息传来,吴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后人拥入怀中。
头被用力扳过去,狠狠吻住,两人的身体如兽一般缠绕在一起,在这个炽热的夜晚里,张起灵始终紧紧地抓着吴邪的手,十指交叠。
即使过去很多年,吴邪回想起那一夜,都会怀念最初的那个拥抱,抱着他,被他抱着,他与张起灵之间,贴合得容不下一丝缝隙。
然而,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也许就是离别的伊始。
长生不老,历代王侯将相追逐的终极,对于吴邪和张起灵来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张起灵摆弄葡萄架子的时候不慎弄伤了手,吴邪赶紧招呼王盟买来创可贴,在血滴到地上的时候,周围的蚂蚁迅速退开,吴邪原本为他包扎的手抖了抖,突然停下了动作。
“小哥,你走吧。”
“吴邪?”
“你想知道真相吧?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也会头疼,这无尽的岁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吴邪……”
“你走吧,张起灵。”
原本青黄不接的葡萄藤在张起灵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抽枝,吴邪避开他那双始终冰冷的眼睛,心想这葡萄,也不知没了张起灵明年还能不能结出果实来。
“吴邪,等我。”
吴邪觉得自己信过张起灵的每一句话,在斗里,在生活中,在一个个耳语厮磨的夜里,但惟独只有今天这一句,他不信。
不是不相信张起灵,只是不相信自己,他没有那么多个日夜来等,有些东西,从手中滑出去,就像水滴入海,再不可回。回来,也不再是原来指尖那一点纯净的光,而曾固守在光下的那个人影……
而生活,仍然要继续。
没有了张起灵的吴邪,还是和以前一样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不过王盟偷懒和加奖金的机会少了很多,因为吴邪把很多工作都丢给他,自己却爱窝在后院照顾他那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果的葡萄藤。
有些时候,他会收到一些没有署名的信,其实不用猜也能知道,这些信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吴邪会像以前张起灵那样,坐在藤椅上,泡上一壶普洱,在闲暇的午后翻开这一页一页的纸,从上面那些工整的字迹中读到那个人现在的生活,走过的路,遇到的人。
然后他会想起那人的模样,淡漠的眼,抿直成线的薄唇,还有那头从后背一直延升到胸膛的麒麟。
而每一封信落款的位置,都会写上一句话,多年来都未中断的一句话。
「吴邪,等我。」
吴邪记得他离开时说这句话的嗓音,那时候他并没有回答,但是岁月流逝,他也渐渐能够释怀,所以他会在每一次读信的时候,在心中对那人说,好,我等你。
终于有那么一天,吴邪发现自己感冒了。
其实也就是一场小病,经过曾经那么多磨练,他身体强健了不少,连感冒也不常患。
但这一次却拖了他半个多月,发烧躺在床上的时候,胖子提着水果远道而来,一边帮他整理混乱的屋子,一边嘴上念叨些都四十的人了,也不懂照顾自己,那小哥也是,一走就没个音讯,我说你们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吴邪笑笑,问胖子,“你觉得我像钥匙吗?”
“钥匙?”
是啊,钥匙,一把钥匙只能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锁,这是一种近乎愚昧的执着。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又能等到什么时候,也许张起灵,不过是他年少轻狂时做过的一场梦。
后来,胖子陪他去参加了王盟儿子的婚礼,看着一大群喜庆热闹的人们,吴邪心想,幸好,今天叫了胖子来。
再后来,他在胖子的葬礼上送上一株白菊,开始问自己,吴邪,开了那么多的棺材,等到你的葬礼时,还有谁能来为你扶棺?
也许,那个人,不会是张起灵。
回到杭州以后,吴邪还是爱坐在后院的小藤椅上,泡着壶普洱,读那些陈旧的信。
而早在很久以前,就再没有邮递员来过这里,没有过新的信投进铺子的门缝里。
那句每次附在落款上面的话,那些结了多少年果的葡萄架,终于像一道厚重的枷锁,牢牢绑住了他的全部奢望。
「吴邪,等我。」
「好,我等你。」
当两人的生命不再有交织,再多回忆,也成过眼云烟。
而最后谁又能共谁,步入永夜?
很多年以后,张起灵在报纸上发现一则寻人启事,上面登的是他的名字,联系人是杭州的某个古董店老板。
当他拿着报纸找到这家店时,年逾古稀的老板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然后给了他一个地址。
他按照那个地址寻去,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很安静的,墓园。
他看着墓碑上那个青年的照片,和那些苍劲有力的刻字,突然觉得异常熟悉。
“吴邪。”他照着墓碑上的名字念出来,伸出手轻轻抚摸,一遍又一遍的念出来。“吴邪,吴邪,吴邪……”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他想了想,打开背包,翻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上面记载了一些过去的经历,后来,他经历了一次劫难,然后就再想不起自己是谁,曾做过些什么。而那个本子的最后,满篇满篇的只写了一个名字,总是在他心底响起的名字。
「吴邪」
“吴邪,我记得你。”
他闭上眼,想象着那个人,会不会正摸着头,脸有些小红,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着说:
“啊,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