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亚男一直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爸爸带他到海滨去休假。海水涨潮又落潮,一颗特别美丽的贝被潮水偶然地遗忘在海滩上,它也许曾经期待着另一次潮水,再把它带回大海,可是没有等到,就被贪玩的他捡走了。离开了大海的滋养,美丽的贝很快地便失去了生命。那种扼杀了一个美丽的生命的犯罪感,曾长久地留在施亚男的心上。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昭示了他,施亚男真不知道这种忧郁会在他的心里纠缠多久。
当施亚男从美术馆里的一幅画前走开,准备从远处欣赏一下整幅画面的情调时,一个姑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移动了几步,换了一个角度,他的眼睛掠过了她的侧面,他认出那正是售票员姑娘。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的驱使,整整一个下午,他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显然,她喜欢那些朴素的牧歌式的田园风光:银色的月光下像梦幻似的田野;浓密的树荫下低头吃草的小牛犊;轻拂在流水上的垂柳;雨水洗净后的天空,随着轻风飞向蓝天的蒲公英的冠毛……那些画面,给了她说不尽的美的享受。要是有哪位画家画下她这副神态,准会是张挺美的画。施亚男意识到,不论是吴欢,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绝对破坏不了这幅画面上的情调的。
她走了。施亚男把她喜爱的那些画面看了又看,他没有想到这个外表那么平常的卖票的姑娘,竟然会有这么高的美的鉴赏力。她想起每天早上发车,她咬着最后几口油饼踏上汽车的时候,从吴欢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怜悯的笑容。凭那笑容,施亚男心想:吴欢在家里大概刚刚吃过涂着黄油的面包,喝完加了可可的牛奶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他因此就会比吃油饼的姑娘变得更加高贵、优雅吗?
下午,吴欢显得有点神不守舍,他不知道自己昨天发出的那个信号,售票员姑娘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信那个姑娘不会被他所引动。不是吗?生活为他开放着一连串通行无阻的绿灯。
他想起施亚男曾经问过他的那句傻话:“你——当真要和她怎么样吗?”
怎么样呢?要说他爱那个售票员姑娘,还不如说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想要征服她的欲望。凭什么她对他像对一切人一样:亲切、友好而礼貌,就像对她每天搀着上下车,给找座位的那个在丰盛胡同上车又在西单下车的、跋足的男孩子?凭什么从第一天起,她就没有留心到他想要引她注意的那种努力呢?生活不是对他应允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权利吗?
下汽车的时候,吴欢匆匆地对施亚男说:“你先走吧,我昨天大概把书忘在车上了,我得去找找!”
看着施亚男换了汽车,吴欢三步并作两步折回1176号汽车。售票员姑娘正在打扫车厢。她猛一抬头,发现吴欢正热辣辣地瞧着她。
“你昨天在车上捡没捡到一本书?”
“什么书?”她例行公事地问着,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戏似的。
“《红楼梦》第一卷!”
“写名字了吗?”
“有印章:吴欢!”
“啊,有的!”她走到汽车前头,从挂在一个钩子上的书包里拿出那本书,还给了吴欢,然后又接着扫起地板来。
吴欢急忙翻开那本书,那封没有抬头、没有封口的信,仍然夹在书里。他思忖着:她究竟看过这封信没有?如果她没看过,她为什么不把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呢?那就是说她看过。她特意留下了这本书,就是等着他来询问的!既是这样,为什么她不把信收起来呢?
“同志——”
“您还有什么事?”
“你怎么没把这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
“我想也许有人会到这里来领取。”
“你难道没注意?这里面夹着一封给你的信!”
她的眼睛不像别的姑娘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扭捏或羞涩地躲闪开去,而是直视着吴欢的脸,平时总是那么和善而文静的面孔变得十分严峻,但是,语调却相当和缓:“您不觉得这很荒唐吗?就算是您不肯尊重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更何况是不尊重别人。您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您瞧,我也许说多了,不过请您理解,我的愿望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