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那是你第一次公开演出,在工体。当时大家似乎很意外,没有思想准备……
崔健:但有需求。
查建英:有饥渴,似乎在等待这种音乐。你当时对观众那么热烈的反应感到意外吗?
崔健:意外。现在看来有些东西是当时的一种文化延续,其实如果我当时把它改编成一种商业的东西,也可能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查建英:比如说改编成什么东西呢?
崔健:那时候有很多啊,像“西北风”。其实《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就是一首情歌嘛。结果成了一个里程碑。
查建英:北岛的那首《回答》,也成了八十年代诗歌的里程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无数人能背诵。他的诗和你的歌,恰好吻合了当时那一代人的情绪,或者说你们表达了那一代人的心声。但北岛后来反省自己早年诗歌,认为没能超越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腔调。你现在怎么看自己八十年代写的那些歌曲?
崔健:其实就是当时那段历史的一个坐标,离开了那个情境,很难说它是什么。
查建英:一位英国人曾在BBC电台采访时对我谈到你的音乐,他认为从摇滚乐技术的角度看缺乏创新。你怎么看待这类批评?英国毕竟是摇滚乐的大本营。
崔健:我觉得从音乐形式上来讲,摇滚乐就是西方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这种批评有道理。我们平常讲“打口的一代”、“打口文化”,就是讲模仿西方,这也包括我自己。
但我觉得我们学习西方,一方面是学习他们的技术,一方面是学习他们的创作精神。他们那种追求自由的个性,正是我们东方人缺乏的。如果把这种精神学过来了,那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再说,我们各个方面都在西化,不只是音乐,也不只是中国,全世界都这样。到处都是英文那二十六个字母。
查建英:这种西化、接轨,你认为是好事还是很成问题?
崔健:我觉得从形式上讲是好事。但是要看你怎么接,因为你并不能把拿来的东西插在跟他们一样的土壤里,那就要看你的人格建立在什么样的土壤上,看你能不能在自己的生存环境、生存压力下找到自己的支撑点,只有这样你才可能有自己的东西。对西方人的看法也不应该抱太多指望。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我觉得主要是两点,第一你们是文明古国,第二你们是一党政体。如果你不反这两个东西,那他们不会认为你的音乐有什么创新。
查建英:你自己的音乐在这两方面持什么态度呢?
崔健:我觉得我目前的音乐还是寻找。我从一开始就是寻找,寻找自我。
查建英:从技术上讲则更多的是学习,是吗?
崔健:对,必须学习。
查建英:除了歌词是中文,内容表达的是中国人的情感,你的摇滚乐里还有什么是中国元素?
崔健:我认为音乐里的中国特色其实就是农民性,必须吸取民间的、乡村的东西。除了音乐形式,西方人还发展出一套怎么制作、包装等等流程,一大堆东西。
查建英:制作、包装、宣传的一套方法我们这些年学过来不少,这些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对音乐的传播很重要,但音乐本身应该是更重要的。而现在媒体上(不只是音乐)有不少包装大于内容的东西。比如刘索拉告诉我,她帮电视台策划了一个关于中国音乐家的纪录片,结果播出一看大失所望,因为她发现电视台和观众真正关心的似乎并不是音乐本身,而是音乐家们的吃喝社交。像这类现象你觉得原因何在?
崔健:我觉得好多事情是因为既得利益,从媒体到唱片公司都是这样。在西方,音乐不仅是商业,它是和一整套生活方式连在一起的。
查建英:这是不是与文化土壤不同有关?像卡拉OK、东北二人转、陕北酸曲这类土生土长的东西,是与亚洲、中国城乡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的。西洋古典音乐虽然是舶来品,但经过一个多世纪也已从最初的异国情调渐渐融进本地生活里了,比如那么多中国家庭都有钢琴,都听莫扎特、贝多芬。摇滚乐却至今尚未在我们这里真正扎根、普及,是吗?
为什么?
崔健:其实中国只有摇滚乐现象,根本没有摇滚乐文化。美国一个普通人每月消费在摇滚乐上的钱,包括去酒吧听音乐、买唱盘、去音乐会,可能是八十元,可能更多。我们呢,也许是一块钱。有钱人都去泡卡拉OK了。你怎么比?我们这里一个摇滚乐队,每周排练好几次,非常辛苦,演出一场,能挣杯啤酒钱就不错了,连回家打车的钱都挣不到!我们有摇滚乐评,因为中国人看杂志上的乐评但不看演出!可是乐评人又为音乐家做了什么?真正的问题,文化政策的问题,他们全都回避掉了!记者们都在拿红包,你不塞钱他就不说你好话。所有的主编都知道有偿新闻的现象,但完全熟视无睹。现在的新人类不是觉得自己很有自我、很有个性吗?但他们敢碰真正的问题吗?整个媒体根本不敢触及体制的问题、文化政策的问题,不敢撞这个南墙!其实南墙后面是一片光明。我认为中国摇滚乐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应该无条件地支持年轻的摇滚音乐人,可是他们不仅一直遭受封杀,而且流行音乐界太腐败了,从媒体、唱片公司、代理人到乐评人,往往是羊毛出在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