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梦
听说那天是百年一遇的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总是灾难与疾病的象徵，因此王都的人都被要求在天狗食日这天躲在屋里辟邪，哪里也不准去。
皇都宫殿里传来的消息是这日正午。
我们从早上太阳刚起来的时候便一直呆在屋中，等到正午，太阳却还是毒辣辣，圆滚滚地挂在天上。可见，皇都宫殿里的消息总是不准的，尤其是拿来对百姓说的话。
三天前父亲去王都外的麒麟山挖人参，被毒蛇咬伤了至今不能动弹，街角的王大夫来看过，说是要拿草药敷上五天，天天不能停，稍有差池，父亲的这双腿就算是废了。
今天的草药还没去拿。
我看了看丝毫没有异样的太阳，决定现在赶紧去跑一趟来。
其实，麒麟山上并没有什么人参，只不过是因为身为书吏的父亲冲撞了地位高的都护使，都护使怀恨在心，随便找了个理由便遣了父亲去挖参。这样的无理之事我们都明白，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更没有谁敢去阻拦。除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别无他法。
取药很快，我拿了药走出门便听到一阵杂乱的惊呼。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阴沉。我不敢抬头，只能捧着药低头快走。走到离家还有一条街的巷角，天空忽然就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无。我知道，这是天狗来了……
我惴惴不安地揣着药包站在原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是了，他们都在家里躲避天狗，只有我，暴露在毫无光明保护的黑暗里，暴露在天狗的脚下……
我不知道天狗带来的所谓灾难和疾病到底会是什么，只是惊恐地望着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忽然感觉到了绝望。
天狗食日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太阳就又出来了。我的眼睛稍稍感受了一下刺眼的阳光，便发现了不知何时横躺在我脚边的男人。
面若冠玉却灰头土脸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第一个想到的是天狗的灾难。我看着这个白袍的男子，他的衣襟上似乎有鲜血的痕迹。我并不是个容易好奇的人，因我知道，一个人在这世上，若无钱无势，就没有资格对别人好奇，因为你没有能力为你的好奇付出代价。
我悄悄绕过他，不想去触碰这个忽然出现，又与天狗有关系的人。
却没想到，我的后脚刚越过他的头，就被他忽然伸出的手抓住了。他的眼睛闭着，嘴里却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话，含含糊糊，听着并不真切。我缩了缩脚，想从他手里抽出来，却没能如愿，倒是脚腕上的手越缠越紧，像是被紧紧箍住，无法动弹。
有时候，你越不想接触的事，偏偏越会在下一刻找上你，而越想得到的东西，却有时终其一生都无法如愿。人生，实在鲜少有心想事成之时，倘若果真事事如愿，也许最终结果也并不会如想象般美好。

二、往昔
回忆总是让人痛苦。
若过去比现在好，想着过去的甜蜜幸福，看着如今的萧索寂寞，终是平添几分苦楚；若过去不比现在，只是想想原来的苦处，心底也会疼到刺骨，尤其还有些刻在心中的往昔；若过去与现在没什么分别，那回忆，只是在时间的缝隙里拾捡些记忆的残片，不悲不怒，不惊不喜，最为可怜。
若想不再痛苦，最好的办法，还是淡忘……
这是我被回忆困顿了大半辈子后才渐渐明白的道理。
人之悲哀，莫过于在应该想明白的时候，太过执拗，应该在执拗的时候，想明白了遗憾。
我从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有什么大的转变。父亲只是个小小的书吏，书吏的女儿从不该奢求。我以为我这一生已注定，明年的春天我就会嫁给一个县臣的儿子，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去年冬天父亲就已替我将这门亲事定下，只等来年我及篦。
我没想到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清俊男人会从此扭转我的命运。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只知道在梅花落尽的早春午后，他说，我要走了，我的心竟像凋零的梅花碎落了一地。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仔细地想过，如果当时我没有挽留他，我没有含着泪轻声对他说不要走，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正常地走下去。我这样想着，却在内心里感受不到半点后悔。
我只记得那时的安若离望着我一脸的震惊。他微颤的双唇让他一直紧绷的脸看上去不那么严肃，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站在只有几星残梅挂缀枝头的梅树下，身上还是初来时的白色锦袍，头顶还是一如那日的初春暖阳，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我想那时的他并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一个深爱了许久的姑娘忽然告诉你她也爱你，那份心情也许是激动，也许是震惊，也许是安心，也许，是一片空白。
从表露心迹到决定私奔我们只花了一晚，第二晚便开始计划。直到来接亲的花轿停在府门前，等着明天接我成为新娘，我和安若离逃去了南方。
我与他租了个小房子，开了家私塾，他教人学奏曲，我教人学舞。
我原是不会跳舞的，安若离说你这身段不学跳舞实在可惜，我替你奏一段，你跟我学舞吧。就当是你这阵子照顾我的回报。
一曲奏毕，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天籁，仿佛能催开一树的花。
他说，我只是个乐师，能用来回报只有这个了。这曲子是新编的，就叫花无语吧，花开无语，花落无语，实在配你的恬淡。
于是，一个愿教，一个愿学，学得自然快。不出半个月，我已能将这曲花无语舞得灵巧动人。
也许，我正是在这段学与教的日子里，爱上了这个心思细腻又不失幽默的男人。一个男人，若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通透温润，又怎会没有女子爱上他？

六、花无语（尾声）
花开无声，花落无声。
即使花无语，她也能用她自己的方式，吸引观众。
我从来不在自己的寝宫里装点鲜花，花，如果脱离了养它的土地，只会凋零得更快。
流年回转，四季回春，又是一年梅花落尽时。
自从我搬去朝凤殿，便将后园种满了白梅。
不满我的前臣说，历朝历代从没有像我这样没有背景没有仪度的王后，在庄重的朝凤殿种满白梅，成何体统！
柏铭没有说什么，只道我想怎样就怎样，没必要管他人说什么。
我笑笑，我若那么在意别人会说什么，当初我也不会选择去做。
没错，我就是柏铭的王后，将前王后生生赶下去的王后。我本没想到我会有如此本事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既然结果是我想要的，又何必在意过程。我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让柏零好好在这薄凉的宫中活下去。
我看着满园落梅缤纷，忽然回忆起了很多事，很多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的事。
原来不用刻意，也能忘掉很多事。当原本特殊的事，让它变作习惯，自然而然就能轻易忘记，为什么当初它是如此特殊……
时隔八年，又是场繁华夜宴，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一舞倾城的人，如今竟以王后的身份，坐在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依然是璀璨的明辉宫，依然有人唱歌作舞。
只是，一切都变了，面目全非。
我坐在高高的位置，看着下面觥筹交错，却找不到真实的感觉。我用八年，成就了一个王后，却丢了一个我。伤心已然没了，只是有些，悲哀……
梅花瓣纷纷扬扬铺了一地，寂静无声。
灵魂若已空了，便只有等着灰飞烟灭。
花无语，越沉默，越可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