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每个月只上十天班，拿的工资不多，但很清闲。我缠着妈妈一个星期了，她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去工作。一进大楼，我就抓住了小罗阿姨，使出浑身解数让她带我去禁书区，十五分钟后她妥协了，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把我送到了档案馆。那有两面墙：白的那面存放“百物”的资料，灰的那面存放“客神”的资料。我在灰色的那面翻找了很久，一无所获。然后，在最后面的红色书架上，我找到了那本年鉴，上面介绍了1771年的那个案例。随着书页翻动，我的心缓缓地沉向深处。我刚查完，值班人就进门了。我顶着隐身的卡片坐到窗户上，抱紧膝盖屏住呼吸。远远的公园门口，有个老爷爷在拉二胡，柳树垂落枝条，将他环绕在阴影婆娑之内。我听不见他的曲子，但他的样子和我一样悲伤

元献换过很多躯壳，他喜欢成为人类，他还年轻，不知道疯狂是有保鲜期的。如果他碰到的是以前的我，大概已经在巷口那里被我吃了。我对所有不能控制胃口的动物都没有爱，他们不懂得给大地休养生息的时间，只掠夺，不播种。我留心元献，最开始只是想帮爸爸的忙。我没有想到他真有不同寻常的事。算术课本没有错——每道题都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和一个复杂的答案。复杂的那个，通常是真的。

我在人群中推挤张望了很久，终于在露天茶座那里找到了元献。他穿了一条湖蓝色的裙子，金色的长发垂到肩膀；戴着一条很贵重的四叶草晶石项链，远远地缭乱了我的眼。他永远都不同寻常，用各种方式。我微笑着朝他走去，伪装成孤单的绅士。他没能认出我来，这就是两千年的客神和三百年的客神的差别。
“小姐，你在等人吗？”我说。
他抬脸看我，天真无邪。我拉开椅子坐下，露出袖口银扣，那上面绘着王冠和火焰，还有，一千年前的我。他很聪明，只一瞬便识出我的身份。杯子在他手里颤抖起来，他的脸在那瞬间变了无数次——十二岁的少年、意大利裔少女、苍老的男人……在众多面孔中，我竟然发现了几个熟人。我知道他很贪婪，比我以往认识的“水”都要贪婪，但他仍然让我大开眼界。

“不要因为我和猎妖人住在一起，就怀疑我的身份。如果我想吃你，还是可以吃下去的。”我说。他看着我，愤怒和恐惧渐渐退去，变成了一种更阴祟的东西。我叹气：“我提三个问题，你好好回答，”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第一，抢银行的事，是你要做的，还是他们要挟你做的？”他回答：“我自己主动要求的。”我点头：“第二，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钱还回去？还是说，就这样算了？”他像是看见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我一动不动地回望。他再开口的时候，是用那个十二岁男孩的声音说的，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们没准备还。我们想要过最上等人类的日子，这次不过是个开头。”他说完了，直起身体：“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我没时间和你玩。卷眈先生很快就要来了。”
我看着他身后的人群，有个孕妇在和她的女伴谈天，粉红色的脸特别好看。我一直都很羡慕人。他们学会了改变世界，不用再为世界改变自己。没有面孔的水，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第三，”我望着他的眼，“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的脸么？”

元献是我见过的最珍惜时间的客神。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他走遍了世界，出现在各个王朝的豪华晚宴上。他佩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从无知放浪的人类手中掠夺欢愉和财富。他从没被追捕过，他贪图的只是金子带来的安逸，对名声和权力并不在意。从这点上讲，他比很多人都要幸运。然而尽管后来他拥有了那么多张了不起的脸，却没有哪个比得上他最初的假面。那是1771年的红色国度，满城充斥着瘟疫。那时的元献是条对小主人忠心耿耿的狗，它守在那个少年的床前整整一个星期，在那七天里，繁华的都城变成了一座废墟。下雪的那夜，它的主人从昏睡中醒来，他拍它的头，手掌心的热度让它害怕。他说：“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去街上，斯科特。”它看着他，犹豫了很久，然后丢掉了狗的躯壳，进了他的身体里面。它带他到外面去，狭窄的身体里容纳着两个灵魂——即将熄灭的，刚刚点燃的。他们遇见了那个穿越城市的马戏团。绿色小丑将纸屑播撒空中，穿长裙的女人轻移舞步。马车一路咯吱，赶车的巨人仰首欢歌，少年和狗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听。月光穿透了乌云，将破落的石柱投影于白色的地面，一切忽然冷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侧过身去，然后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的头发闪着玫瑰光泽，眼睛如同一对切面整齐的水晶。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面具从脸上脱落下来。他的灵魂是那时崩坏的。他最后的话是：“我恨你，斯科特。”
它抬起头，看见了那张让主人心碎的绝世笑靥。

变化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锁链一旦滑脱，堕落便不可终止。所有的单纯和爱，所有的正义和勇敢，慢慢地变成了无休止的掠夺躯壳和用过即弃。那个对天流泪的客神，在文献焚毁了自身。而真实的戏码是，穿着贵族少女躯壳的斯科特坐在我对面，眼里永远泯灭了悲伤。他皱眉看我，想不出我说的这蠢故事的用意。我站在海边，看他被漩涡捆绑着，不断地靠近而又远离海岸。卷眈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仅用一张冷酷的脸便将元献重新推下了海平面。

他用的是西方贵族的皮囊，从笔挺的鼻子一直到光亮的指甲。让卷眈快乐的东西有很多——文着他名字的美人、被推至悬崖的对手以及在他笑容里战栗的老朋友——可惜他从未让我感到过害怕。客神千主谱里，我只排在青龙和秒之下，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把他看成那个躲在青龙身后的小孩子。但看到他的随从后，我的确心生敬畏了。穿黑衣的那个是镧；穿灰色西装的是竹林主人；一身紫的女孩子我不认识，而既然我都看不出来，十有八九是纱羽牙。这几个人当年都称我一声“先生”，可现如今，一个个背叛了自己的老师，跟着卷眈过堕落的生活。如果我碰了卷眈的一根头发，他们立刻会冲上来把我给切片了。青龙和羽百衣会感到骄傲吧，毕竟是他们教出来的好徒弟。
我不着急。看多了大鱼吃小鱼的动画片，我学会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