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有没有一个真正的骑士，嗯，追逐自由的那种，到处流浪以此来寻找自己要的东西？”
“堂吉诃德？”
“我说真正的骑士……”
“其实堂吉诃德也不错啦……哎别打……”
老鼠睁开眼，手肘在糕点店光洁的桌面上划出一段不着痕迹的弧线，手心撑不住脑袋，深蓝的发从指尖飞快溜走，差点就这么趴在了桌上。
雨还在下，隔着玻璃窗在另一面划出模糊的水迹，往外看的时候，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路灯下的人影串起来从眼前慢悠悠地走过，反射进眼里，也就什么都不剩了。朦朦胧胧的光影在眼中总像是带着泪，连焦距都飞散成了雾。
糕点店里只剩下了他一人，以及刚刚送朋友出门的店主的小儿子。男孩正佯装趴在玻璃柜上观察蛋糕是否卖完，实际上正在透过那几层擦得晶亮的玻璃偷偷看着老鼠。
这样的客人，很奇怪吧。
老鼠并不避开小男孩的目光，男孩大约是觉得被发现了，就乖乖地从玻璃柜后面走出来，犹豫了片刻，迈开步子，蹭到老鼠对面的座椅上。
“那个……大哥哥，台风要来了。”
老鼠拿起桌上的杯子，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点头。灰色的眸子里像是藏着极深的东西，又冷淡得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当然知道台风要来了。雨水顺着窗沿滑下来，在店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的树被风刮得哗哗摇动。
小男孩看见他的眼睛后愣了楞，不明不白地有点害怕，也有点茫然。
“大哥哥你……在等人吗？”
老鼠挑了挑眉，放下茶杯。
“为什么？”
其实这句话只是男孩随口的胡诌，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台风之夜，爸爸妈妈又不在家，理所当然地要找一个小小的依靠。
比如现在眼前的老鼠。
小男孩其实是不太自信他可以和这位古怪的顾客说上话的，老鼠反问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揪着衣袖。
老鼠微微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继而又睁开，一瞬间眼前仿佛晃过一个熟悉的影子，白发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同样不知所措地喃喃。
——遇见了几个孩子……他们还很小，没吃饭……
少年的手上提着损失惨重的肉和面包。轻声道歉的时候就仿佛一只不安的小动物，试图把自己蜷缩得更小，在角落里独自承担一切。
即使是回忆的时候老鼠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很讨厌那个人那个样子。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口齿间发出轻轻地叹息。看到小男孩的窘态，思绪马上飘了很远，没有注意到男孩憋了半天，终于把心里话憋了出来。
“大哥哥，台风来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二．
——台风来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老鼠挑起眉嗤笑了一声。面部的肌肉都像是僵硬了，笑也不带色彩。一双灰色的眸子没有半分波动。
“我没有家。”
老鼠面不改色地说，又掂起茶杯，轻轻地用小匙敲着杯沿，偏了脑袋戏谑地看着小男孩，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小男孩愣了愣，定定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睛，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圆场。
老鼠觉得他大概会说“对不起”——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吧？
三．
二．
一．
“那个……”小男孩终于开口。“对不起……”
老鼠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笑，却在几秒钟后转为诧异。
男孩继续说：“你一定是……旅行家吧？”一双大眼睛期待而好奇地看着他。
见鬼，这是什么逻辑。
“大概……是吧。”
“四处旅行？”
“呃……算是吧。”
“好玩吗？”
啰嗦。老鼠心里这么想，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男孩大约是看出他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慢慢地退了回去，在柜台处拿来两个椰蓉圈，一个自己慢慢往嘴巴里塞，另一个给了老鼠。
老鼠挑起眼角看了一眼小男孩，随意地接了过来。深蓝的刘海晃下来，盖去了眼前一半的光线，男孩也因以看不清他那双深灰色的锐利的眼睛，却莫名其妙地因此松了一口气。不过片刻后，马上又不安分起来。
“骑士……也是你这样的吧？”
老鼠正慢悠悠地撕下一小块面包圈，听到这话，手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怎么有种回到西区听那个人给小孩子读故事的感觉。
“不是。”老鼠抬起头。小男孩又看见了那一双漂亮却冷厉如刀的眼睛，错觉老鼠什么时候稍稍变得温和了一些。
老鼠把茶杯放回原处，与玻璃质的桌面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半冷的茶晃出来，溅了一滴在他的手指上。片刻后，小男孩听见老鼠淡淡地说：
“骑士有必须保护的人。”
台风已经降临，狂泻的雨水在窗玻璃上留下一片飞白，外面的世界已经看不见了。
这种天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某些倒霉的家伙，比如老鼠自己，居然会在一生中碰到两次，也许未来会更多也说不定。
老鼠闭上眼，靠住椅背，有些头疼。
雨声不断地在脑海中回荡，淅淅沥沥的，似乎没有今天的台风那么猛烈。
要死了吧。
他听见那个时候的自己这么说。死死地按住右肩被直接贯穿的伤口，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附近公园的草香，和记忆中家门前的草坪一样。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慢慢覆盖了那种清香，老鼠眼前晃了起来，焦距搅在雨中，飞散成了一片。
给我止血剂，我不奢求太多，凝血酶或是铝盐什么都好，或者至少给我干净的水清洗伤口。
微不足道的……妄想。
他想笑。可是笼罩在过于宽大的白衬衫里面的消瘦身体已经虚弱得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的要在这个地方结束吗？——这片他痛恨的土地，终结在他痛恨的人们的手上。
那样……
也好。
死了，也好。
灰色的眸子仿佛此生第一次暗淡了下去，自己都想嘲笑自己。老鼠从未怨恨过命运，即使命运让他从五岁就开始承担太多成年人无法忍受的痛楚。
怨恨命运的人才是懦夫。
如果十二岁的自己就这么死掉，大约会有人怪他吧？
昏昏沉沉的时候，仿佛要将他拉回现实，他听见了混乱而又疯狂的大喊声，来自于不远处，他听不清楚喊叫的究竟是些什么，更多的可能是完全无意义的吼叫。
但那喊声，仿佛就是为了指引他一般。
指引着他与那个人相见。
到后来老鼠也没想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么拼上性命去救那个女孩。就好比他用尽余生也无法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在那一天将他救下。
还债而已。
无论是仇恨，还是命。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看到老鼠的应援……这不科学

没有人懂得为他人着想，不懂人心，也不懂人性尊严。学校从没有教过。
大家都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被选中的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人有阶级之分，分为被选中跟没被选中的人。除了接收庞大的知识，享受完善最新设备的教室之外，他们只学到这一点。


是我自己的意志，决不会动摇。而且，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相信在最后关头非选不可的时候，人终究会选择安稳，放弃斗争；选择歌曲或书本，放弃武器；选择爱，放弃憎恨。
我生信这不会是梦话。是希望。
我还没有舍弃希望。我会找出你看不见的路，指引你。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受够了！
我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再一次品尝独自被遗留在人世间的痛苦了。
老鼠仔细摺好火蓝的字条，放回胶囊里。
失去跟痛苦，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就算紫苑死了，他也不一定会有失落感或是痛苦啊。就算有，也许只是极短的时间而已



自由与孤独。以No.6的高宫为对象，进行台面下交易的强韧，以及厌倦独自生活的脆弱。人真是复杂。
强韧与脆弱、阴与阳、光与影、圣与邪。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体两面。



俯视着漆黑，独自散发光芒的欺瞒与虚构的都市啊，有一天你也会跪地求饶吗？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原谅你。你会身穿金缕衣，崩塌、烧尽、灰飞烟灭。
我一定会活下去，活下去，亲眼看着你的命运落幕。

关系愈密切，枷锁就愈重，不再能够自由的行动，只为了自己而活变得困难。早知道还不如不相识。
也许真是这样。
也许有一天，你会这么怨叹，紫苑



想要告诉他的事情还很多。
相逢的喜悦、过去的感谢、深厚的敬意，这些都还没完全传达给他知道。
遇见你真好。
只讲得出这一句。——紫苑
老鼠说过。从虚假的世界爬到这里来吧。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别管被告知、被给予的价值、道德、正义，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相信什么。要去思考！
——紫苑（内心）



老鼠，我不想看你的冷酷，因为那是虚假的。你教我的，全都与重生、创造有关。你命令我活下去，你要求我去思考。爱他人、互相理解、团结、渴求……对，你教我的事情，全都跟冷酷搭不上边。我不想看到虚假的你。
黑暗的远处，传来老鼠含笑的声音。
「借狗人，叫紫苑给你一个晚安吻吧，他会给你一个高超又热情的吻哦。」
「老鼠！」
笑声渐渐远去。然后彷佛被吸入暗夜一般，化为风声，消失不见。



——我会给你一个吻。
——啊？
——在你死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吻，让你亲身体验到，我的离别吻，实在比你高明太多之后，再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