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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情感的迷惘 BY: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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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IP属地:黑龙江1楼2012-08-02 18:53回复
     枢密顾问巴V.D的私人札记
      我的学生和系里的同事们真是一番好意:这些语文学家们为祝贺我六十岁生日和在大学执教二十年献给了我这本装帧精美的纪念文集,这第一本是他们隆重地转交给我的。它简直就是一部传记;哪怕一篇小文章,一篇祝辞,甚至一篇微不足道的、发表一在不知哪本学术年鉴上的评论文章都不缺,这些东西恐怕连勤奋的传记作家都不会从故纸堆里捡出来—一我全部的经历,清清爽爽,一级一级的,就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一直延伸到现在这一刻——一真的,如果我对这么动人的彻底性还不感到高兴的话,那我就真是不知好歹了。一些连我自己都认为已经散失的东西,又整整齐齐、条理分明地重现在这幅画像里:不,我不能否认,我这个老人看到这本书骄傲得就像小学生第一次看到老师的评语证实了他的科学能力和志向一样。
      但是,当我翻看这二百张勤奋凝成的书页,正视着我的思想的镜像时,我不禁笑了。这真是我的一生吗?我的生活真是在目标坚定的曲曲折折之中从第一刻起走到今天这一刻的吗?就像传记作家从纸堆里整理出来的这种样子?我感觉就像第~次从留声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一开始我根本没有辨出它;这显然是我的声音,但是别人听到的那种声音,不是我自己仿佛通过我的血液,在我的存在的内核里听到的声音。我一生都致力于通过作家的作品来描绘他们的形象,抽取当时社会精神架构的本质,到头来却通过亲身经历体验到,每个命运的真正的本质核心就像一个生发所有生命的可塑的细胞一样,是永远也窥不透的。我们经历无数的分分秒秒,但总是只有一秒,唯一的一秒使我们整个的内心世界沸腾。在这一秒钟里(司汤达曾描写过它),心中那朵用各种汁液浇灌的花朵在刹那间结晶,这一秒钟是有魔力的一秒钟,就像生育的那一秒钟,像它一样深藏在自己身体温暖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像是唯一经历的秘密。没有哪种思想的代数学可以算出它,没有哪种预感的炼丹术可以猜出它,即使自己的感觉也很少抓住它。
      对我思想过程中最隐秘的部分,这本书一无所知,因此我不禁笑了。书里面的一切都符合事实——一只是缺少最本质的部分。它只描写我,但并没有表明我。它只是谈及我,却没有揭示我。这个精。已凑集的名单包括两百个名字——一却缺少了那一个,那个产生所有创造性冲动的名字,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又用双重的威力将我唤回我的青春年华。所有的人都提及了,只是没有提到他,他赋予了我语言,赋予了我讲话的灵感,我突然觉得这种怯懦的隐瞒是一种罪过。整整一生我都在为人画像,为了目前的感觉唤回数百年前的人物,但恰恰这个最贴近我的人,我却一次都不曾想到他:所以我要像在荷马时代一样.给他,这可爱的影于喝自己的血,让他重新跟我交谈,让他这个早就老去的人来到我这个正在老去的人身边。我要在那些公之于众的书页中加上隐瞒的一页,在这本渊博的书中加入感情的表白,为了他给我自己讲述我的青春岁月的真实故事。
      在我开始之前,我再一次翻起那本试图描述我一生的书。我不禁再一次笑了。他们选择了错误的进站口,怎么可能接近我本质的真正内部?他们的第一步就走错了!一个对我很友善的中学同学,现在也做了枢密顾问,在书里胡诌道:在中学时,我对社会科学的热爱就使我在同学之中显得出众。记错了,亲爱的枢密顾问。对我来说,所有人文的东西都是难以忍受、让人咬牙切齿、火冒三大的强制。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北德小城小学校长的儿子,从自己家中就看到人们把学问总是看作糊口的管生,为此从楼年过我就憎恨所有的文学;大自然遵照它的神秘使命保留有创造性的东西,总是赋予那个孩子讽刺和嘲弄来反对父亲的倾向。
      它想要的不是优哉游哉、软弱无力的继承人,木要一代又一代简单的延续;它总是在同类之间制造敌对,在艰难的、但颇有收获的弯路之后才允许后辈走上父辈的道路。只因为我父亲把科学说得很神圣,我的自我判断就觉得,科学不过是利用概念的冥思苦想,因为他总把经典作家赞为典范,我就觉得他们一股道学气,面目可惜。被书本包围着的我蔑视书,总是被父亲催逼着接近思想,我就憎恨任何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知识,因此我只吃力地念到高中毕业,坚决拒绝上大学深造也就不足为怪了。我当时想当军官、水手或工程师,事实上,并没有强迫性的倾向要我从事这些职业中的任何一个。仅仅是对纸,对科学的说教的反感使我想要实际行动而不是学术。但我父亲对~切与大学有关的东西却怀着狂热的敬畏,坚持要我接受大学教育。我没能如愿,只让他作出让步,我可以不选古典语文学而选英国语文学(我最终带着隐秘的私心接受了这个两全之策,我以为了解了这种航海语言,就可以更容易地开始无限渴望的海员生涯了)。
    


    IP属地:黑龙江2楼2012-08-02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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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偶然——今天我感激地称它为一个幸运的偶然——就是我父亲意外地被召到柏林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校长会议。作为职业教育家地利用这个机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来了一个突击检查,给还蒙在鼓里的我来一个惊讶。他的这次突袭获得圆满成功。像往常~样,晚间,在我位于柏林北部的房租低廉的学生宿舍里——房门对着隔着布帘子的女房东的厨房——
        一个姑娘正对我作最亲密的拜访。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一个同学,就不情愿地嘟嘟响吹地答道:“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但在一个短暂的;同歇之后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一次、两次,然后带着听得出来的不耐烦又敲了第三次。我气冲冲地套上裤子,想把这个讨厌的打扰者彻底打发掉,就这样,我半敞着怀,耷拉着裤子的吊带,赤着脚,拉开了;*,我一下子就像太阳穴上挨了一拳.在前厅的昏暗之中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在黑影中,我从他的脸上几乎只能看到眼镜片在反光。但这个轮廓就足以使我已到口边的话像一个尖硬的鱼刺一样长在喉咙里:我一时惊呆了。然后我不得不恳求他——可怕的时刻——到厨房里等几分钟,让我把房间整理一下。正如所说的那样,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明白了。他沉默着,克制着自己,没有与我握手,带着厌恶的表情走到厨房帘子后面,这些使我感觉到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在厨房里,这个老人不得不站在冒着咖啡和萝卜气味的铁炉子前等了十分钟,对他对我都很屈辱的十分钟,直到我把那个姑娘撵下床穿上衣服,从这个不情愿地偷听的人身边溜出房间。他一定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快步溜走时带动的气流把布帘的沼相高高掀起。
      


      IP属地:黑龙江4楼2012-08-02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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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仍然不能把这个老人从那个屈辱的藏身之地唤出来:床上明显的凌乱,得首先清理一下。
          然后我才——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羞愧过——来到他面前。
          我父亲在这尴尬的时候很镇静,直到今天我内心都因此对他充满感激。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早已谢世的人,我总不愿从学生的角度去看他,不愿把他只当成改错机器,当成一味吹毛求疵的学究去蔑视他,我总是回想起他在这最有人情味的时刻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这个老人充满厌恶却又克制着自己,一言不发地走进我闷热的房间。他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里,不自觉地想放下它们,但又突然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好像不愿让他身体的任何部分与这污秽的地方发生接触。我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没有做声,仅仅做了一个轻蔑的动作,表示他不愿与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发生联系。
          他冷冰冰地背着身站了几秒钟以后,终于把眼镜取下,不厌其烦地擦着,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尴尬;我不会忘记,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怎样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在我面前他觉得羞愧,在他面前我也感到羞愧,两人都找不到话说。我暗自担心,他会开始一场计D话,用那种我从小学起就憎恨、嘲讽的带喉音的声调开始讨好式的谈心。但是——一今天我还在为此感激他—一老人沉默着,避免看我。终于,他走到放着我的课本的摇摇晃晃的书架那儿,翻开那些书—一他看了第一眼就已经确定,这些书大部分都没有碰过。“你的课堂笔记,”这个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哆哆嚷嘻地把本子递给他,还记得那些速写的记录只有仅仅一堂课的内容。他极快地翻阅了两页,不带一丝激动的迹象,把本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严肃地。不带任何责备地看着我,问道:“现在,你对这一切怎么想?该怎么办?”
          这个平静的问题将我击倒在地,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要是骂我,我就可以骄横地大发雷霆,他要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我就可以嘲讽他。但这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使我的顽固缴了械:这个严肃的问题要求严肃对待,它无奈的平静要求我尊重它,心甘情愿地解决它。
          我当时回答了什么,现在我几乎不敢回想,还有紧接着的整个的谈话,我今天仍不愿写下来:
          有一种突然的震动,一种人心的狂澜,重述可能听起来会有些感伤,某些话无比真实,是一些只能在私下交谈的话,是从不期而来的感情骚动中冲出来的。这是我那时和父亲进行的唯—一次真正的谈话,我毫不犹豫地甘受屈辱,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在他的手上,而他只是向我建议,离开柏林,下个学期到一个小的大学学习,他确信,他用近乎安慰的口吻说道,我会从现在起尽力把失去的东西弥补回来。他的信赖使我震撼,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我年轻时对这个拘泥于冰冷的形式的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公正。为了不让热泪夺眶而出,我不得不紧咬着嘴唇。他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感受,因为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颤抖着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着他,不安而又迷们地呆立在那里,用手绢拭掉嘴唇上的血:
          为了战胜我的感情,我把牙深深地咬进了嘴唇里。这是我这个十九岁的人所受的第一次震动—一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在三个月中用幼稚的男子汉风度、大学生派头和自负搭起来的纸牌房子摧毁。我的意志受到了挑战,我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放弃所有低级的享受,我急不可耐地想在思想领域尝试一下曾被浪费的力量,于是产生了对严肃、清醒、驯服和严格的贪婪欲望,这段时间我像个苦行僧一样投身到学习之中,当然对科学之中等待我的迷醉还一无所知,更没想到,在更高级的精神世界中也给狂热的人准备好了艰难和险阻。
          我在父亲的同意下,为第二个学期选择了一个位于德国中部的外省小城。它在学术上远播的声望和大学周围七零八落的房子极不协调。我把行李先放在车站上,然后没费什么周折就从那儿一路打听到了学校,在这座古老的、宽敞的建筑里我马上感觉到,在这儿,一个小团体结合在一起不知要比在柏林那个“鸽棚”里快多少倍。不到两个钟头我就办好了注册手续,拜访了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教授——英语语文学的老师我还不能马上见到他,但人们指点我说,我可以在下午四点左右的讨论课上见到他。
        


        IP属地:黑龙江5楼2012-08-02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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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轮到我了,我走上前去,报了姓名,说明来意,他近乎蓝色的瞳孔中的目光马上朝我亮了起来。这道目光在充满疑问的两三秒钟里,把我的脸从下巴到头扫视了~遍:在这种温和的审视下,我当时一定脸红了,但他很快用一个微笑结束了我的迷惑。“您想在我这儿注册,那我们还得详细谈谈。请原谅我不能马上这么做。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也许您能在下面的大;河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同时他向我伸出手,把那只柔软纤细的手,比一块手绢还轻地放在我的手上,向下一个等候的学生友好地转过身去。
            我心里怦怦直跳,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他要是问起我的学业,我将如何作答,怎么向他说明,不管是我的工作还是闲暇,都跟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他该不会蔑视我,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在今天那个对我有魔力的、火热的圈子之外吧。但他微笑着快步走近我,还没到我面前,他的出现就已经带走了我所有的拘束,没有他逼迫,我就忏悔了(没有能力在他面前隐瞒自己)自己完全虚度了第一个学期。那种温暖关切的目光又围住了我。“停顿也是音乐的一部分,”他鼓励他微笑着,显然不想再使我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问起我一些家常事,问起我的故乡,问我打算住在哪儿。当我向他说起我至今还没找到住处时,他就建议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打听一下,那儿有一个半聋的老太太出租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他的所有曾在那儿住过的学生对这个房间都很满意。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来办:如果我确实打算认真对待我的学生,那么能给我以任何形式的帮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义务。到了他家门前,他再次与我握手,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拜访他,我们好一起制订一个学习计划。我对这个人出乎意料的友善充满感激,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诚惶诚恐地脱下帽子,甚至忘了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
            当然,我马上就租下了同一幢房子里的那个小房间。即使它不中我的意,我也会把它租下来,这纯粹出于单纯的感激之情,想与这个有魔力的老师,与这个在一个小时里给予我的东西比其他所有人都多的人在空间上更接近一些。但这个小房间很有吸引力:是我的老师的房间上面的阁楼,由于垂下来的木质三角墙而稍有些暗,从窗子远眺可以看见邻近的屋顶和教堂的钟楼;远处可见绿色的方形场地,上面是让人思乡的白云。一个双耳全聋的老妇带着感人的母爱照顾着她的每一个房客,不到两分钟我就跟她谈妥了,一个小时后我的箱子就吱扭吱扭地上了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
          


          IP属地:黑龙江8楼2012-08-02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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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我忘了吃饭,忘了抽烟,头一件事就是从精子里拿出偶然装进去的莎士比亚,急匆匆地(多年来第一次重又)读了起来;那场讲演炽烈地点燃了我的好奇心,我读着那些充满诗意的词句,好像我从没读过它们~祥。谁能解释这样的变化?一个文字的世界一下子为我打开了,话语向我蹦跳而来,好像他们已找寻了我几百年;诗句释放的火浪卷带着我。直冲入血管,我感到太阳穴上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像在梦中飞翔时一样。我战栗,我颤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温热地流过我的全身,像发烧一样向我袭来——一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我不过倾听了一次热情的讲话,但这次讲话给我留下了一种迷醉,我听到,当我大声重复书中的词句时,我是怎样不自觉地模仿着他的声音,句子以同样飞快的节奏涌出,我的手也像他的手一样给曲着伸出去——一好像运用了魔法,我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捣破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堵墙,并且发现,那个充满激情的人赋予了我一种新的激情,这种激情直到今天仍忠实于我:那就是从有灵性的语言中享受人生快乐的欲望。我偶然读《科刮奥兰纳斯》,感到十分迷惑,因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这个所有罗马人中最奇怪的人的一切特征:骄横、傲慢、怒气冲冲、冷嘲热讽,感情的所有极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下子神奇地想象、理解了这么多东西,这是怎样的一种新乐趣呀!我读啊读啊,直到眼睛发癌;我看了看表,它指着三点半。一种新的力量居然使我所有的感官激动、迷醉了六个小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赶忙熄了灯。但心里那些形象继续燃烧着,颤动着。我由于对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几乎不能成眠,一这一天应该向我展开那已经神奇打开的世界,让我把它完全据为已有。
              但第二天带来的却是失望。我作为最早来到的一个,急不可待地到了教室,我的老师(我想从此以后就这么称呼他)要讲授英语发育学。他一进来,我就吃了一惊,这是昨天的那个人吗,还是我的激动的心情和记忆把他幻化成了一个在讲坛上唇枪舌剑、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科利奥兰纳斯?这个迈着轻轻的、缓慢的步子走进来的人是一个老迈、疲惫的人。好像一块闪光的毛玻璃从他的脸前拿开了,现在我从第一排课桌那儿把他那张几乎病诉诉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在这张脸上,深深的皱纹和宽宽的破裂犁出道道深沟;干涸的小溪的蓝色阴影横着伸向灰暗的两颊。过于沉重的眼睑荫蔽着这个正在读书的人的双眼,长着过于苍白过于单薄嘴唇的嘴,也不能使话语掷地有声:他的喜悦,他的欢欣鼓舞哪里去了?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陌生,仿佛语法这一题目使它变得理智,它迈着单调乏味的步伐,僵硬地穿过干燥得吱吱作响的沙地。
              不安攫住了我。这根本就不是我从今天的第一刻起就等待着的那个人:他的脸哪儿去了,那张昨天像星光一样灿烂的脸?这是一个精力耗尽的教授在客观地、机械地背诵着他的题目;
              我一直带着新的恐惧倾听着他的话语,听听昨天的那个声音是否会重现,那种温暖的颤音,像一只手拨动我的情感,使它升华为激情。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安地投向他。满怀失望地拂过那张变得陌生的脸:这张脸,不可否认,还是昨天的那张脸,但仿佛倒空了,所有的创造力都被掏走了,疲惫老迈,像一张老年人的羊皮纸面具。但这可能吗?人可以在某一刻如此年轻,下一刻就那么衰老吗?有这样突然的精神的激昂,可以用话语使脸完全变形,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我焦渴的内心急于了解这个双面人更多的事情。他刚刚双目无神地离开讲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就突发灵感,急匆匆地进了图书馆,查询他的作品。也许他今天只是累了,他的热情被身体的不适抑制了;但在那儿,在不断完成的著述中应该有人口和钥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着我的表象。管理员拿来了书:我很惊讶,书是那么少。在二十年中,这个渐入老境的人不过出版了不多的几本松散的小册子,导论、序言一~次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的讨论、对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当然是在两者都不被他们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时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关于语文学的小玩意?当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两卷的作品被预告正在准备之中:《环球剧院的历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个预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图书管理员用一个当时的书面询问向我证实,这本书从未出版过。我稍带胆怯地,只带着一半勇气翻开这份手稿,渴望能从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声音,找回那呼啸向前的节奏。但这部手稿却因坚定的严肃而步履螨珊,没有一个地方颤动着那次讲话时那种踩着热烈的节拍,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个东西在叹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栗,怀疑自己太快、太轻信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IP属地:黑龙江9楼2012-08-02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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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东西在闪光,巧妙地缩小了巴黎酒店服务员的半身像,边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的美想必并非偶然地与享乐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周围这些高贵地缄默着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物品象征性地表述了的这种美我从未想象过,也不清楚,虽然我感到,我会与它产生一种感情,但观察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那个我期待着的人走进房门朝我走来;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动,这目光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有隐藏的火在里面无焰地燃烧。让我惊奇的是,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我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随便地聊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习情况—一我当时吃了一惊——我父亲那次拜访的情形突然涌到嘴边,我向这个陌生人复申了我秘密许下的誓言,保证完全认真地投入到学业之中。他动情地望着我,“不仅要认真,我的孩子。”他说道,“首先要有热情。谁没有热情,一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人必须用心去接近,必须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热情,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事情,他是怎么傻乎乎地开始,又怎样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爱好:我要有勇气,只要与他有关的事他都乐意相助;我有什么愿望或问题时都可以无须顾虑地求助于他。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未有人这么关切地,这么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过话,我由于感激而战栗,很高兴黑暗遮掩了我润湿的眼睛。
                我没有留意时间,我也许还会在这儿流连几个小时,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门开了,一个细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来二介绍道:“‘我的妻子/’那个修长的身影飘飘忽忽地走上前.把一只细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转身向他提醒道:“晚饭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有些生气地回答道。一种冷冰冰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声音里,等电灯亮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跟我告别,这时他又变成课堂上那个衰老的男人了。
                以后的两个星期我是在狂热的阅读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站着吃饭,我不停地学习,没有休息,几乎也不睡觉。我就像东方传说中的那个王子,一个接一个地启开紧锁着的房间的封印,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堆积着越来越多的珠翠和宝石,越来越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我就这样从一本书扎进另二本书,工每本书都让我陶醉,又没有哪本书让我满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转入了思想领域,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辽阔的最初设想震慑了我。它像城市里的冒险一样对我具有同样的诱惑力,还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惧;于是我节省了睡眠、享受、聊天,节省了任何形式的娱乐,只为了珍惜时间,珍惜第一次觉得宝贵的时间。但激励我如此勤奋的,首先却是虚荣心,要经受住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失望,获得一个赞许的微笑,让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的一样。每个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验;我不停地刺激着那些不灵敏的,但出奇振奋的感官,让他赞叹,让他惊讶:如果他在课上提到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不了解,下午我就去尽力查询,好在第二天的讨论课上虚荣地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几乎没人注意的、偶然表达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成了圣旨:一个随口说出的对大学生嗜烟成性的评论就足以使我马上扔掉燃烧着的香烟,毅然决然地永远捻断这被指责的习惯。他的话像一个福音传教士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赐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紧张的注意力一直伺机以待,贪婪地拣起每一个他随意抛掷的评论。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我都贪得无厌地收集起来,回到家后就把这些攫获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动地抚摸、保存;我的绝不宽容大度的热情只把他一个人当成领袖,觉得所有的同学都是敌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过他们,超越他们。
               


              IP属地:黑龙江11楼2012-08-02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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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时光,我应该怎样描绘它们啊!我整个白天都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到下午一种让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压迫着我焦躁的感官,我极艰难地熬过几个小时,晚上终于来了。吃完晚饭,我们马上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边上,背对着他,他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旋律在他体内聚集,直到一个小节从酝酿好的话语中跳出来。这个奇怪的人凭着乐感来表述一切:他总需要一些热身活动,才能让他的思想活跃起来。经常是一个画面,一个大胆的比喻,一个立体的场景启动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们扩展成戏剧性的场面。一切创造之中浑然天成的东西就常常在这种即兴创作的缤纷火花中闪烁:我还记得某几行就像几段抑扬格的诗,另几行听起来、一那急切、紧凑的排比就像荷马史诗中的舰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的粗护的颂歌那样。我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窥视创作的秘密:我看到苍白的、热流一般的思想像铸钟的铜计一样流出激情的熔炉,逐渐冷却成形,变得浑圆,并显露出它的形状来,终于就像钟锤敲响大钟那样,这一诗情洋溢的思想发出清晰的声音,并以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每个段落都抑扬顿挫,每个描写都生动形象,这部宏篇巨制完全不像语文学的著作,而像一首颂歌,一首献给大海的颂歌。大海是永恒在尘世中看得见、摸得着的象征,波涛滚滚,横无际涯,上接苍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间有意无意地摆弄着尘世的命运——人类摇摇晃晃的小船;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对悲剧性的描述,悲剧性这种毁灭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着、主宰着我们的内心,与大海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滔天巨浪朝着一个国家翻滚而来:美国,这个永远被一种不安的物质汹涌环绕的小岛繁荣起来了,这种危险的物质包围着大地的边缘,包围着地球上所有地带。在英国,这种物质建立了国家,这种物质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进灰色、蓝色眼睛的瞳孔里,每个人既是海员又是岛屿,就像他的国家那样,这个民族在几个世纪的航海中不断地检验着自己的力量,暴风骤雨式的、危险的激情总在他们之中四处弥漫。但这时和平却笼罩了这块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习惯了风浪的人们却依然向往大海,向往每天出没风浪之中的危险和刺激,于是他们就用血腥的游戏来重新制造那种兴奋和紧张。斗兽和格斗用的木台子搭起来了。熊睾流血而死,斗鸡强烈地激起人们对恐怖的欲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纯洁的、人类英勇斗争中的紧张。于是从虔诚的舞台和教会的神话中诞生出那种逼然不同的、波澜壮阔的人类游戏,这是一切冒险和航行的再现,”只是这些冒险和航行发生在内心的海洋上;这是新的无穷,是翻卷着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个海洋,激动地出没于它的风头浪尖,任它风吹浪打是这些依然强健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后裔的新的欲望:英吉利民族的戏剧产生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产生了。
                


                IP属地:黑龙江18楼2012-08-02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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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是大喊大叫,还是高兴、自豪、幸福地手舞足蹈——我现在都不记得了。但我一定是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表达了我的兴奋之情,他的目光微笑着追随着我,我一会儿看一看最后几句,一会儿又匆匆地数数那些纸,把它们捧在手里,掂量着,深情地抚摸着,急不可待地盘算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把整部作品完成。在我的喜悦里,他看到了自己,但他却把自豪感深藏起来,只是动情地、微笑着望着我。而后他慢慢地靠近我,靠我很近很近,伸出两手握住我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往日只闪烁着一丝蓝光的双眸渐渐充满了清亮、多情的蓝色,所有物质之中只有水的深透和人类感情的深透才能产生出这种蓝色。这一烟烟的蓝色从瞳仁升起来,走出来,直射我的心底;我感到,他温暖的服波涓涓地流入我的心底,在那里荡漾,使我的感觉延伸成一种奇妙的欲望:这股3田润奔涌的力量一下子使我的心胸开阔起来,我感到古意大利平原上正午的骄阳在我心中升起。“我知道,”他的声音掠过这一光辉,“没有您,我是不会开始这一工作的,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是您把我从懒散中拯救出来,如果我荒废的一生还能留下点儿什么的话,那是您挽救的,您一个人挽救的!
                    没有人为我做得更多,没有人这么忠实地帮助过我。因此,我不说,我要为此感谢您,而要说……我要为此感谢你。来!让我们完全像兄弟一样地呆一个小时?”
                    他轻轻地把我拉到桌边,拿来了准备好的那瓶酒。两只酒杯也摆好了:他打算用这象征性的饮料来表示对我的感谢。我因喜悦而战栗,没有什么比炽热的愿望得到突然的满足更让我们的内心强烈地迷惑了。这种表示,这种最明显的信任的表达方式——充满了手足之情的“你”,这个“你”跨越了年龄的鸿沟,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而显得弥足珍贵。酒瓶丁当作响,这个还沉默着的施洗者就要使我战战兢兢的心清在信念之中永远平静了,我的内心也响起了这颤动的、清亮的声音——一个小小的障碍却延迟了这一庄严时刻的到来:瓶口被软木塞塞住了,而我们手头没有启瓶器。他想站起来去拿,但我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迫不及待地先奔向了餐室——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这一刻是我的心将要最终得到平静的一刻,是他对我的好感得到最清楚的证明的一刻。
                    我飞快地出了房门,正要拐进灯火通明的走廊,突然在黑暗之中跟一个柔软的东西撞在了一起,那个东西赶紧躲开:那是我的老师的妻子,她显然在门后偷听。奇怪的是,我那么猛地撞了她一下,她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默默地躲开,我也被吓了一跳,一动也不能动地沉默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俩默默地站着,撞见了她在偷听,彼此都很尴尬,我被这过于出乎意料的发现惊呆了。这时,黑暗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灯亮了起来,我看见她挑衅地背靠着柜子,脸色苍白,她的目光严肃地打量着我,她一动不动的姿势里透出一种阴郁、一种告诫和威胁。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的手颤抖着,摸摸索索了好半天才找到瓶起子;我必须两次经过她的身边,每次我抬起头,就撞上那道直勾勾的目光,它又硬又暗,像磨光的木头一样闪着光,被发现在门后偷听,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惭愧;正相反,她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难以理解地威胁地望着我,她顽固的姿势表明,她已打定主意,不离开这个木合适的地方,继续听下去。这种意志上的优势让我迷惑,我不自觉地在这一警告性的、紧盯着我的目光下屈服了。我终于步履踉跄地溜回书房,我的老师正不耐烦地拿着瓶子,但刚才那种极度的喜悦已经完全冻结成了一种奇怪的恐惧。
                    而他却那么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他的目光那么欢快地迎接我:我曾一再梦想,有一天能看到他这个样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愁云被一扫而光!但当它第一次闪着平和的样光,亲切地向着我时,我却语塞了;全部秘密的欢乐好像通过秘密的细孔流走了。我心乱如麻,羞愧地听到他再次向我表示感谢,用亲切的“你”来称呼我,酒杯相碰发出银铃似的声音。他友好地向我张开双臂把我引到靠背倚那儿,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里: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地敞开了。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总把目光投向房门,害怕她还站在那儿偷听。我不停地想,她在偷听,偷听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偷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当他用温暖的目光围抱住我时,突然说:“我今天想给你讲讲我,讲讲我自己的青年时代。”
                    我惊恐地站起来,摆着手求他。“今天不要,”我结结巴巴地兑道。“今天不要……请您原谅。”他会把自己暴露给~个偷听者,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太可怕了,而这个偷听者的存在我却不得不向他隐瞒。
                    我的老师疑惑地看着我。“您怎么了?”他有些扫兴地问我。“我累了……请您原谅……我有些陶醉—…·我想,”我边说边颤抖着站起来。“我想,我还是走吧。”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掠过他投向房门,我不能不猜想,有一个充满敌意的好奇的人嫉妒地潜伏在那里。
                  


                  IP属地:黑龙江23楼2012-08-03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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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我,自己也动了一下;他锻缩在一起,就像一个人被呼啸的风声226从梦中惊醒,冻得发抖,不由自主地拉紧被子一样。然后他才朝后退去;烛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颤抖着,吓得要死。“您怎么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问道。他望着我,一言不发,有什么东西也把他的话噎住了。后来他把蜡烛放到五斗橱上,马上,像妈幅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影子安静下来。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想…·。·”他的声音又顿住了。他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被发现的小偷一样。这种恐惧,这样地呆立着,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我只穿着衬衣,冷得直抖,他蟋曲着身体,羞愧难当。
                      突然那个虚弱的身影动了一下。他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恶毒、淫狠的微笑,这一微笑只危险地在眼睛里闪烁着,嘴唇却紧紧地闭着,这个笑脸像一个可怕的面具一样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后,他的声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样蹿了出来:“我只想跟您说……我们还是不要以‘你’相称了……这……这……在一个大学预科生和他的老师之间不大合适……您明白吗?……得保持距离……距离……距离”他边说边望着我,满怀仇恨,满怀恶意,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我踉跄着朝后退去。他疯了吗?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儿,手振着拳,好像要向我扑过来或给我当头一击。
                      但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这道通人的目光随后给缩了回去。他转过身去,嘟昧着什么,好像是道歉,然后拿起了蜡烛。那个螺缩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来了,像一个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抢在他前面向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去。而后他也走了,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忘不了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炽热的欲望交替地折磨着我。
                      我的思绪像火蛇一样四下乱动。他为什么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问了千百遍,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特意在夜间溜上楼梯,只是为了怀着敌意当面侮辱我?我怎么惹他了,我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怎么伤害了他,怎么与他和解?我浑身滚烫地倒在床上,又爬起来,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但那个阴森森的画面总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师蹑手蹑脚地走着,被我的出现吓呆了,他的身后,巨大的阴影怪异在墙上晃动。
                      整夜我只短暂地迷糊了一阵。当我早上醒来,我先告诉自己,这是个梦。但五斗橱上仍飘着蜡烛流下的圆圆的、黄色的烛泪。那一个昨天晚上像贼一样溜上来的客人一再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还站在明亮的房间中央。
                      我整个上午都没有出去。会遇上他的想法让我失去了力量。我试图去写,去读,但什么也干不成。我的神经变得很脆弱,随时都可能发生强烈的痉挛.一阵抽泣或一声怒吼——一我看到我的手指像树上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我都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我的两腿发软,好像它们的筋随给割断了。干什么?干什么?我把自己问得精疲力竭;我的太阳穴上霍霍直跳,眼前发黑。在心没有平静下来。神经没有重新获得力量之前,不要出去,不要下楼,不要突然面对他。我又倒在床上,很饿,昏昏沉沉的,没有洗漱,头昏脑涨,我的感官再次试图穿过那薄薄的墙壁。他现在坐在哪儿,在干什么,他也像我一样地醒着,一样地绝望吗?
                    


                    IP属地:黑龙江25楼2012-08-03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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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的想法接踵而来:他为什么抛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烈,直上升到我的咽喉,我心中又涌起那个愚蠢的欲念,做些卑鄙的恶劣的事报复他。
                        她跟着我。“您留在这儿吃晚饭,您今天应该一个人呆着。”她怎么会知道我害怕空荡荡的房间,害怕楼梯的吱吱声,害怕咀嚼记忆,所有我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所有恶劣的念头她都能猜中。
                        一阵恐惧袭来,我害怕我自己以及在我心中游荡的仇恨。我想拒绝,但我太懦弱,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一向非常厌恶通奸,但不是出于正直的道德观念以及保守贞洁的想法,也不是因为它意味着黑暗中的偷窃行为,以及它意味着对陌生躯体的占有,而是因为几乎所有女人在这一时刻都会吐露她们丈夫的最隐秘的事情——她们窃取了这个受蒙蔽的人最秘密的隐私,抛给另外一个陌生人:他的强壮之处或是他的弱点。我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不是因为女人自愿,而是因为她们为了替自己辩护,几乎总要将丈夫的遮羞布稍稍掀起,作为与另~个陌生人睡觉时嘲讽的笑料。
                        当时我为狂怒的绝望所迷惑,一开始只是同情地,而后才温存地拥抱他的妻子——一种感情飞快地变成另一种——并不是因此我才觉得应当诅咒,甚至我至今还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卑鄙可耻的行为,因为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发生的,我们两人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堕入这个深谷的。因为我在热吻之后还让她讲述他的秘密,我让这个激动的女人泄露她婚姻的秘密。为什么我还忍受着,没有将她推开,任由她一味地暗示,他多年来一直不肯亲近她;我为什么没有专横地阻止她谈论他性方面的隐秘?但我是这么渴望知道他的秘密,如此渴望知道他对她、对我、对所有人的罪过,所以我才会昏昏沉沉地容忍她诉说她所受的冷遇。这与我在他那里所感受的是多么相似!这样就发生了我们两人出于迷乱及共同仇恨所做的仿佛爱一般的举动;但是当我们的身体彼此寻觅,互相拥有的时候,我们两人总是想到他,说到他,最终仅限于谈论他。有时她的话使我痛苦,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虽然对此厌恶至极,但我还是不能停止与她缠绵。我的身体不再服从意志,它依照自己的欲求疯狂地追逐着。我战栗着亲吻那个背叛我最亲爱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舌尖上充满着厌恶和羞愧的苦涩,我爬上楼回到我的房间。当她身体的温热不能够再驾驭我的意志的时候,我便感到我的背叛是那么真实地摆在面前,它是那么可惜。
                        我再也不能够走到他面前,再也不能够握住他的手,我立刻意识到,我不仅窃取了他的,也窃取了我自己的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只剩下一条路:逃跑。我发疯似地收抢着东西,整理书本,与房东结账,我不能让他找到我,我应当神秘地、彻底地消失,就像他从我面前消失一样。
                        但就在忙碌的时候,我的手突然僵住了。我听到楼梯吱吱的响声,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上楼来——是他。
                        我一定是面如死灰,因为他一进门就叫起来:“你怎么了,孩子?你病了吗?”
                        我向后退去。当他想靠近些,扶住我的时候,我避开了。
                        “你怎么了?”他惊恐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或者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战栗着转向窗口。我不能注视他。他温暖、关切的声音仿佛在我心中撕开了一道伤口,我几乎昏厥过去,我感到身体中有一股非常炽热的羞愧的热流在灼烧着我。
                        他惊异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小,非常胆怯,他轻轻地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有人……有人……
                        对你说过我什么吗?”
                        我做了个否定的动作,没有转过身来。但是可怕的想法似乎占据了他的心,他固执地重复着:
                        “告诉我……坦白地告诉我……有人对你说过我什么吗……任何人……我不问是谁。”
                      


                      IP属地:黑龙江30楼2012-08-03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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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否认了。他无助地站在那里。但是他好像突然发现我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我的书都放在了一起,他的到来只是打断了我旅行前的准备工作。他激动地走上前来:“你想走,罗兰德……我看到了……告诉我实际情况。”
                          我的身体僵直了。“我必须走……请你原谅我……可我不能向你解释……我会给你写信的。”
                          从我喷噎的咽喉中再也挤不出一个字来,每一个字都敲击着我的心。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而后他突然露出了他惯有疲倦的神态。“也许这样更好,罗兰德……
                          一定是的,这样会更好,对于你和所有的人。但是你走之前我们再谈一次。七点钟.老时间……
                          然后我们就告别吧,男人和男人……只是木要诅咒自己,不要写信……这样显得太幼稚,与我们不相符……想跟你说的话我不想用笔……你会来的,对吗?”
                          我只是点了点头。我的目光始终不敢离开窗户。但是在清晨的阳光中,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了,浓浓的、黑暗的雾露出现在我和世界之间。
                          七点钟我最后一次踏进这个我曾深爱的房间:那诱人的黑暗如暮色一般撒在走廊上,大理石塑像般光洁滑腻,仿佛在远处闪闪发亮,那些书静静地睡在如珠贝般在黑暗中闪耀的玻璃后面。这是我记忆中最隐秘的角落,在这里语言变得富于魔力,也是在这里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痴迷与陶醉——每个告别的时刻我总是看到你,看到这个令人崇拜的影像就像现在这样从沙发上慢慢地站起,影子般地向我飘来,只有额头像石膏像一般在黑暗中闪耀,在它周围飘动着老人的白发,恰如一缕轻烟。这时一只手费力地抬起来,它寻找着我的手;
                          现在我看到那双眼睛严肃地望着我,我已经感到我的手臂被轻轻抓住,我被引着走到一张椅子旁。
                          “坐下,罗兰德,我们好好谈谈。我们是男人,必须坦率。我木强求你,但在临别时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说清楚,不是更好吗?好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侮辱,生我的气了?”
                          我用一个手势否定了他的话。他,他这个被欺骗、受蒙蔽的人,居然要承担全部责任!
                          “那我有没有有意或无意地伤害你呢?有的时候我很古怪,我知道,我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激怒你,折磨你。我从没有好好地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甚至在我伤害你的那一刻。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告诉我,罗兰德——因为我想我们应当诚实地彼此分手。”
                          我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开口。他原本非常坚定的声音现在开始变得迷惑不解。
                          “或者……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什么人说过我什么……让你厌恶或使你觉得我卑鄙……或者使你……使你蔑视我?”
                          “没有!没有!……没有!……”像抽噎一样,这几个字冲口而出,我蔑视他!我蔑视他!
                          现在他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安。“那是为什么?那会是为什么呢?……你工作太累了吗?……或者是什么别的事情?……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吗?”
                          我沉默。这沉默显然与刚才不同,他感觉到了,这是~种默认。他俯下身,凑过来,轻轻地,低低地,但没有激动,一点激动与愤怒都没有,他说:
                          “是~个女人吗?……我的妻子?”
                        


                        IP属地:黑龙江31楼2012-08-03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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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只是为了我,他强迫自己作出所有这些生硬的举动,保护自己,也为了使人清醒过来。
                            正因为如此,几星期来我心中才怅然若失。那个迷乱的夜现在变得如此骇人的清晰:他,这个强大意志下的梦游人,走上了吱吱作响的楼梯,为了用那侮辱性的话语来挽救自己,挽救我们之间的友谊。战栗着的我深深地被打动了,我激动得仿佛发着烧,仿佛溶化在同情中。
                            我明白了他为了我忍受了多少痛苦,为了我多么坚韧地控制着自己。
                            我似乎感觉到在黑暗中的这个声音,在黑暗中的这个声音,已钻进我胸中最深的角落!
                            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声音,我以前从没有体验过,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一个心灵深处的声音,是凡人无法触及的。一个人如此与另一个人交谈,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只是为了今后永远地沉默,就像传说中天鹅的故事:它在一生中只能用它嘶哑的声音奋力地引颈高歌一次。我将这个热烈的、恳切的声音深深地纳入,战栗地、痛苦地,恰似一个女人接受男人那样。
                            这声音停顿了一刻,我们之间只有黑暗。我知道他就在身边。我只能够抬起手来,去抚摸他。我心中有一股冲动,要去安抚这个受伤的人。
                            但是他只动了一下,灯亮了。一个疲惫、苍老、饱经沧桑的身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人慢慢地向我走来。“再见,罗兰德……再不要说什么了!你能到这儿来,太好了……现在你要走了,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再见……告别时……吻一次吧!”
                            好像被一种魔力所吸引,我踉跄地向他走去。为散乱的烟雾遮蔽的光亮,在他的眼中闪烁不定;燃烧的火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他把我拉过去,他的唇饥渴地压在我的唇上,强而有力,在一阵战栗中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
                            这是一个吻,一个我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那里体味过的吻,疯狂、绝望,仿佛临死前的嚎叫。他身体的战栗感染了我。一种陌生、可怕的情绪——我将心灵奉献出来,但是又为对男性的爱抚而产生的抵御心理而深深恐惧——感情的极度迷们,这一浓缩的时刻延伸成令人心醉神迷的无限空间。
                            他放开了我——就那么一抖,仿佛有股力量将彼此身体分开了——他疲惫地转过身去,倒在沙发上,背朝着我:他呆呆地靠在那里好几分钟。渐渐地他的头越来越沉,先是疲劳地、虚弱地垂下来,然后,仿佛超负荷地,好像一个人蹒跚走了很远突然栽倒下来一样,随着一个沉闷的单调的声音,他低垂的额头重重地撞在写字台上。
                            无限的同情震撼了我。我不自觉地向他走去。但是他倒下去的身中又一次抽动着抬起来,他紧摸着双手,发出他沙哑、阴郁的威胁:“走开…走开…别走过来!……天哪……为了我们两个……现在就走……走!”
                            我明白了。我畏惧地向后退去,像一个逃兵一样,我逃出了这个我深爱的房间。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写过信或通过一点儿消息。他的著作没有出版,他的名字被人们遗忘;关于他,没有人知道得比我多。但是就在今天我还感觉得到,就像当年那个无知的男孩一样:他身前的父亲、母亲,他身后的妻子、孩子,我再也没有感激过他们。我再也没爱过他们。
                            (潘滩林源译)


                          IP属地:黑龙江35楼2012-08-03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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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IP属地:黑龙江36楼2012-08-03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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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这真的在两万字以内么...


                              IP属地:黑龙江37楼2012-08-03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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