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芒
•1•

现任的迹部财团董事长迹部景吾的书房非常干净：没有拥挤也没有杂乱，无论何时都井井有条。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样房间也体现了迹部景吾本人的性格，无论何时都优雅冷静，理智认真。
书房里面除了一张书桌，一把靠椅，几个书柜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具；茶几和沙发都放置书房之外的小厅，那里才是会客与休息的地方。
书房的地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长毛地毯，在正对着窗口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用檀木边框仔细装裱起来的字，每逢清晨，阳光都会柔柔地滑过纤尘不染的玻璃表面。
宽大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件资料，样式简单的笔筒，以及线条平直的黑色文件架。电脑的显示屏暗淡着，橘色指示灯一闪一闪。
在书桌靠左上角的位置，被迹部景吾空出了专门的位置，用来摆放一个极富中国古典气息的锦盒。
锦盒是红棕色的，呈长方形，由小叶紫檀木制作；锦盒上面没有什么雕饰的花纹——就外表而言甚至称得上是朴素。
迹部景吾留下它自然不是因为它的原材料有多么名贵。
这个锦盒对于迹部景吾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
若是深究起来，迹部景吾不知道自己还能记得当初多少场景，但是他能肯定那段时光无可辩驳的真实。
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的人来了又去，聚了又散，唯有那若有若无的檀香，一直萦绕在鼻翼之间。


•3•

前来赴约的少年一身素净的汉服，黑发并未束起，直落腰际；俊秀的脸庞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迹部景吾着实被对方的形象惊了一下。
现代中国的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穿着民族服饰出门的人，男生留长发的也很少；从某种程度上讲，眼前的少年实在是个异类。
但是在这一刻，这个少年并不与环境相违和。
黑发的少年就像是中国古代那手执折扇风度翩翩的儒士，踏着朦胧的茶香，从绵绵画卷中走下来。
“迹部景吾君？”少年嗓音温润，说出口的是标准的日文。
迹部景吾抚了抚眼角下的泪痣，微微抬起头，眼神锁定住少年的双眸，然后用中文回答：“不是有个词叫做‘入乡随俗’？”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用中文交谈。
冷锋眼眸微弯：“再好不过了。”
不知为什么，迹部景吾就是觉得冷锋开口说中文的时候，声音里另含着一种特别的魅力。
侍者为迹部景吾和冷锋两个人倒上茶，茶色浅绿，水质清透。
这家茶楼用来倒茶的茶杯是瓷质的，模样并不非常好看，但是触感很不错。
“是店家的新茶。”冷锋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足够迹部景吾听清楚，同时，迹部景吾还在对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莫名的愉悦。
冷锋的鼻尖动了动，似乎是在闻嗅茶香，很小的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动人感觉。
“迹部君果然是贵客啊。”冷锋带着笑意轻叹一句，“如果要谈生意的话，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一句话终于将见面的目的点了出来。
迹部景吾随即点了头。
迹部景吾和冷锋的初次交涉非常顺利——当然，也许这只是迹部景吾一个人的看法。
迹部景吾有着商人天生的敏锐，很快就试探到冷锋对于这次生意的底线。然后迹部景吾收敛起自己的稍有外露的尖锐气势，在对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进行洽谈，以期从中获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在交谈当中，迹部景吾很容易就总结出了冷锋的性格特点：温和，冷静，不喜欢拐弯抹角，不咄咄逼人但也不轻易妥协。
相对来说，冷锋在心里对迹部景吾作出的判断就抽象得多了：骄傲有余，内敛不足。如果不改变的话，当个大贵族还可以，做帝王的话非灭国不可。
对于初次见面的生意伙伴就是这样的几近究底的态度，虽然依然优雅、礼貌、进退自如，但是这毕竟还是……有些失礼了。
不是说不可以采取这种攻势，但是一定要区分对象。
对于小型的企业或者家族，使用这样的紧逼的态度，无疑能让对方更快地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但是对于庞大的世家，这样的态度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引起对方的反感。
这种态度对于取利的确是极有效率，可惜不是什么场合都合适。凡事总要留一线的，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情。做到双方都真正的“心”中满意，才是上策。
冷锋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心思又转了几个弯。
看来这位迹部少爷并不是很熟悉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呢，应该是刚刚开始接触家族的事务吧……不可思议，原来迹部家对他们的继承人挺宽容的啊。
竟然现在才开始实践。冷锋的眼神模糊在热茶冒出的氤氲的水汽中，让对面的迹部景吾微微怔了一下。


•5•

温和的风吹动着碧绿的竹叶，也吹动了冷锋散落的发丝。
迹部景吾走在冷锋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眼神平静，虽然他不知道冷锋这是要带他去哪里，但是他已经不会对这种程度的未知感到焦虑。
迹部景吾跟着冷锋穿过紫竹林，目光不觉地落在身边的一棵棵挺拔的紫竹上面。
紫黑色的茎秆有种绮丽的光泽，被掩映在片片绿叶之下，合成一种特殊的美感。迹部景吾记得紫竹在竹类植物中算是较为坚韧的，茎秆可以做手杖或者笛箫等乐器。
冷锋会喜欢这样的植物，也在迹部景吾意料之内。
“就是这里。”冷锋的声音突然响起，截住了迹部景吾的思绪。
“嗯？”迹部景吾侧过目光，正好看到冷锋转过身来。
黑发少年似乎洞悉了迹部景吾的疑惑，眼中透出了细微的笑意，微微偏了偏头：“迹部君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
迹部景吾不需要开口回答，他的眼神已经足够冷锋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每天和我坐在水榭里面品茗茶，看紫竹，听流水，但是迹部君其实并不知道被紫竹包围……是什么样的感觉吧。”冷锋说着，抬手抚摸紫竹的茎秆，“不知道迹部君有没有听过这句古文——‘四面竹树环合，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冷锋不等迹部景吾作出回答就接着说了下去：“清幽寂静。有的人大概会觉得像这样置身于自然之中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迹部君也这么觉得吗？”
“不，本大爷没这么觉得。”迹部景吾没有犹豫地就给出了答案，“归功于你。”
冷锋划过紫竹茎秆的手指微微一滞。
“本大爷永远是华丽的。”迹部景吾抄起双臂，看着面前神色依旧淡然的少年，“但是本大爷也承认你。”
承认你。
承认你的冷静淡泊。
承认你的东方水墨。
“不愧是迹部君。”冷锋弯起唇，“换了别的人，说不定已经出了些不可挽回的状况呢。”
迹部景吾默然不语，他听得出冷锋话中的含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一种被称为“锐气”的东西。如果有人和冷锋一起，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彻底“打磨”掉呢。
一个月之后，冷锋告诉迹部景吾，说他应该离开了。
冷锋还是那样温和内敛，他微微笑着，说迹部君不能再“静”了。
——“对于迹部君来讲，锋芒是必不可少的，不过也必须要做到收放自如。”


•6•

幽雅的水榭之中传出隐约的琴声，淡静的小池水面微微荡着波纹。
修长的手指以极尽优雅的姿态拨动着琴弦，指尖滑过琴弦带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偶尔会有一段轻巧的颤音。
迹部景吾的视线落在琴上，眼神中透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冷锋的古琴是小叶紫檀木制作的，色泽很好，不过琴身上一点装饰也没有，只在琴尾的位置雕刻了“冷锋”两个字，是独属于冷锋的收笔从容的字体。
古琴的音色很美，清亮不带丝毫的杂音。
随着琴曲渐渐收尾，迹部景吾的目光移向冷锋本人。
从迹部景吾的角度看到的是冷锋的侧脸。黑发少年的脸庞线条并不硬朗，更多的是一种温和，却一点也不显阴柔。迹部景吾注意到冷锋的眼睫很长，完全的天生的纤长，当然不到那种扇影般的程度，但对于冷锋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像迹部景吾自己，就完全没有冷锋的气质，迹部景吾一直都像个西方的贵族，他华丽、骄傲、光芒耀眼。金发是迹部景吾身为混血的标志，俊美的容颜也倾向于更为立体的类型。
迹部景吾有时候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和经历才能造就这样的人。
坐在琴后的黑发少年唇角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修长尖润指节分明的手指伸直，然后手掌按上琴弦。
原本环绕在水榭中的琴声戛然而止——并不是正常的收尾啊。
冷锋抬起眼看着迹部景吾。
“迹部君，我没有什么贵重礼物可以给你。不过这点小心意还请收下。”冷锋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红棕色的檀木锦盒，递给迹部景吾。
“啊嗯，那么本大爷就不客气了。”迹部景吾眸中流露出一抹兴味，伸手接过锦盒。
冷锋的右手手指不经意地点了点古琴琴身：“说起来，这个锦盒和我的琴，可是同根同源呢。”
“啊嗯，是吗。”迹部景吾挑起眉尖。
迹部景吾身上的气息在这一段时间内不知不觉地收敛了很多；不是变得圆滑懦弱，而是将身上的气势沉淀了下来。
冷锋转开话题：“等我有机会去日本，一定和迹部君再次合作。”
迹部景吾没有回答，只是微挑唇角。啊嗯，本大爷期待着。
很明显，迹部景吾这一次的中国之行绝不仅仅只是收获了订单而已。
冷锋告诉了他两句话，用不说出口的方式。
——真正的帝王，不会说自己是帝王。
——真正的锋芒，不会总是露出锋芒。
因此，迹部景吾对自己偶然的选择由衷地感到满意。
冷锋送给迹部景吾的锦盒里面装有两样东西。第一样，一副不影响外表的无框平光眼镜。
第二样，一张用潇洒的草书写了诗的宣纸。


•7•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8•

迹部景吾离开的时候，天空中正下着迷蒙的细雨。
冷锋撑着油纸伞陪他出来，最多只送他到紫竹林的边缘。
迹部景吾看着黑发少年停步在紫竹林边，看着他身后那条窄窄的通向水榭的小路，抿了抿唇。
迹部景吾看到冷锋的眼眸微弯一下，看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回身走进紫竹林中；冷锋的黑发稍稍扬起，素色汉服模糊地勾勒着他的身形。
迹部景吾看着那个仿佛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少年转身离去，看着那道身影渐渐地被竹林的阴影吞没，突然觉得怅然若失。
沿着小路走回水榭的冷锋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带喜悦的笑意。
一切都只是一场偶然。
就像一片紫竹细叶偶然飘进玫瑰花田。
就像一朵玫瑰花瓣偶然落入紫竹深渊。


•9•

迹部景吾很好地保留了那个锦盒，但是江南一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当年那个穿着素色汉服，踏着茶香而来的少年了。
那条紫竹林中的，通往水榭的幽深小路，似乎在迹部景吾的记忆中通向了别的地方。
沿着路走下去，大概可以看到一个坐在水墨茶香中抚琴的黑发少年。
多年过去，当迹部景吾也开始安排人员以帮助自己的儿子完成家族试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感到满意的那个“偶然”的选择。
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迹部景吾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书桌上的檀木锦盒。
——这个世界上，果然是没有偶然，只有必然啊。
[文终]


赠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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