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家族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寒兮寒雁悲怆！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虽有腴田兮熟与三守，邻家酒热兮熟与之尝。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锥子忆念兮泪断肝肝肠……”
凄切的风夹杂着呜咽般的低低吟唱席卷而过，星沉碧落，断月如钩，原本豪壮的楚歌配以如此苦楚的辞，便如浸了盐的冷鞭一般，在每一个楚军将士的心上肆虐而过，勾起刻骨的情愁。
垓下。楚军营帐。
篝火摇曳，仿佛这个曾经踏遍秦王江山、叱咤天地无匹的虎狼之师一般，曾经的绚烂耀眼都化为了此刻无助、彷徨却仍挣扎以求一线让希望燃烧下去萤火之光。
至今，楚军已被刘邦的十万汉兵围之数重，几日来穷其全力仍不能突围，曾经征服归附的各城邦俱都随风而倒投于刘邦帐下，孤立无援，粮草也已不足；而这个曾经的长胜之师近年来屡遭重创且从未停止过战争，早就疲于杀伐、思乡心切，本就已经士气低沉。此刻忽闻四面传来家乡熟悉的歌谣，竟是以如此凄绝的词句萦于风中，即便是这些久经沙场、刀山火海亦不含糊的最坚韧的血性男儿，也忍不住悚然动容，震撼、惊惧、彷徨、凄苦万般滋味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可即使这样的时刻，所有的将士都仍没遗忘这个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把所有期待、托付的目光齐齐投向营地中心的那一顶紫色营帐。这里，有他们的霸王！那个顶天立地、盖世无双的王！带领他们破釜沉舟、睥睨天下的英雄！每一次陷入绝境都能带领他们重获新生的救世之主！仿佛只要他在那儿，就会有生的希望！
而目光中心所在的营内，一个魁梧英挺的男子正僵直地端坐于席，薄唇紧抿，挺直的鼻梁上淡淡汗痕，剑眉紧锁，永远坚定、有神的眸子此刻却透出一种隐忍彷徨的凄凉之色，失神地盯着面前紧握的一卷兵书，半天却仍不见翻动。
“哗…”厚重的帘帐被一只如葱般纤细盈白的手拉开，被帐内的灯火映照，仿佛发着光的蝉翼一般剔透。僵坐的男子闻声倏地抬起头来。
果然，入眼的，是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如玉脸庞，略显苍白却依然挂着那缕似有却无的淡淡微笑，青丝如瀑，仅以一只兰花簪子束住前额碎发，虽已入冬，却仍只着一件单薄的纯白稠服，染加几朵素色如伊的兰花。瞬间，眼里所有的隐忍和防备顷刻瓦解，永不会在外人前显露的无措与张惶浮出水面，面对这个女子，他只剩心底最本质纯粹的柔情暖绪…
“兰儿，汉军已经攻陷楚地了是吗，为什么这么多的楚人….”
“少羽……”


独处时，他们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霸王、虞姬，而是坚持用着对彼此最初的称谓，时间擦过他们，悄无声息间带走的只是岁月而一切却从来没变，她还是那年桑海初见的清冷女子，他依然傲然沉稳仿佛巍峨芨叶的昂止高山。只是，面对如今的境遇，曾经的自信都接连不断的挫败耗尽，他们都明了，大势已去，甚至不知明日是何光景。
仰头一口饮进案前杯中苦涩的烈酒，起身，一步步踱去帐外。
所有的眼睛凝固于一点，少羽一个个的扫过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这是他亲自训练出的楚国精锐子弟兵，只是，曾经浩荡宏伟的八千人，只剩了近八百。想起楚地江东父老的嘱托，八千子弟兵的拼死相随，结果却被自己所误，前途不明，更是悲从中来。
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战鼓，一下下的敲出曾经鼓舞全军士气的鼓点，沉闷的声音在鼓内充盈，透过粗糙如掌的布料溢涌到空气中，将那沉重的歌谣，推到愈加无以触碰的遥远天际。他清楚地明白，这八百条血气方刚的鲜活性命，如同耳边这远去的音调，即将在前方的某一个地点，消失殆尽。
那是，终点。
“咚——咚——”，只是，节奏已染凄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悲歌忼慨，眼圈微红。八百将士见霸王也如此，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一时间前所未有的悲情将垓下楚军营地紧紧笼罩。
鼓槌自少羽手中滑落，手心却在空落的下一秒，被一只微凉的纤细手掌十指交缠紧紧握住。转身，撞入那片紫色的凤眸，羞涩如她，从未在将士面前与他如此亲近，此刻却坚定的站在他的身旁，把自己的温度从掌心传入他冰凉的心尖。
牵着此刻脆弱的他回到帐中、安顿榻上，随之躺下抱住他的腰趴在胸前，她一如往昔般的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少羽默默的看着石兰做完这一切，灰蓝色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歉疚，犹豫，不舍。


“兰儿，隆儿如何了？” 他声音沙哑，压抑着就快要破喉而出的呜咽。
“王将军已经将隆儿送到江东了，你安心。”
“嗯……兰儿…….” 他欲言又止，眉宇间出现少有的局促和挣扎。
“嗯？”
“你走吧……”这是如同万剑穿心的疼痛。深深刺进他的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拔出断剑，就算汹涌而出的暗色血液，也无法诠释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天旋地转，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断裂的撕心之痛。
闻言，石兰的身子猛地一震，眼中痛楚一闪而过，见她如此，少羽不禁心如针扎。可他不能……不能自私的将她绑在身边。他与石兰自小相识、一见倾心，当年都是为情沉迷的十四岁少年，他又何尝不想一生安稳伴在她身边，闲云野鹤，看尽云卷云舒，可命运和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是楚国项氏一族的少主，父亲临死前的嘱托、楚国复国的希望是他一生不能摆脱的志与苦。记得当年举兵抗秦的前夜，他握住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她的手，许下承诺，一旦推翻秦王暴政、复兴楚国，他就放下所有一切，陪着她隐居山野再不问世间万千烦恼。可天不遂人愿，他就像陷入泥潭沼泽般身不由己，每当以为将结束的时候，总有一件接一件的麻烦逼得他不得不挺身面对，愈是挣扎愈是缠的他摆脱不得。而她，从未抱怨过一句，只是默默的陪在身边，照顾着他，陪着他征战沙场，除了生下他们的孩儿的那段日子，几乎寸步不离……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已经失去了国家，失去了族人，失去了兄弟，他不能再让她送命，就算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他也要最爱的她活着！
“明日天未亮时，我派十名精兵护送你从后方小路去乌江岸边，那里有接应的楚国船夫，你渡江而过便可安全了！” 这是他最后仅存的可怜的理智，也是在这漫无希望的黑夜和未来中，他能够给予她的，唯一的光亮。那就是----只要她还在。
只要她还在，他所做过的一切就依然有意义！
她起身，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那额前散落的刘海，投下的墨色阴影也不发遮挡这样坚定的目光。她依旧冷静，声音淡漠。
“我不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此刻的石兰已经恢复常态，他心中所想她何尝不知，这个她深爱的坚韧却心细如发的男人，一直对未能实现当日的诺言而愧疚，担心着怕她因他受伤。可是，她已经是他的妻，早就与他的生命融在一起，又怎能弃他而去。
“兰儿听话，有你在我无法全力应战，你到了江东，等我突围成功一定会去找你，我们……


白衣石兰足尖轻点、衣袖翻飞，舞将开来，剑势若游龙骄凤，随风萦回，湖蓝轻风与白衣身姿融合一体，仿若九天仙子傲舞于空。旋转，腾跃，搏刺，忽而剑指苍穹脆声清啸，忽而低眉婉转杨柳摆腰……
剑法与蜀山特有的舞蹈相结合，既有了剑法的凌厉与干脆，英气中又多了舞的灵动与娇媚，二者在轻功非凡的石兰身上被演绎的绝美惊艳。剑舞拂冬月，帐中烛火都仿佛被劈裂开来……
少羽仿佛痴了般的望着随风而舞的女子，与她相识已经整十五年。十五年后，当年的青涩少女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十五年后，再赏她的剑舞，清丽脱俗中更添了几分成**子的风韵，美得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哪怕半分，忽视了周遭万物，天地间只剩自己与那为他而舞的此生最爱。
一舞未休，少羽思绪如潮，心中柔肠百转，忍不住便想走向那抹白衣紧紧搂住，却猛地发现自己全身仿佛被封住一般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难道军中有奸细下毒谋害他！内力如潮查遍全身，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反而像是被术法困住一般无法自行控制躯体……
这个念头普一闪过，少羽忽地呼吸停滞，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变凉！
兰儿…….难道……别！！！！
猛地抬起头看向那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子，望向她的眼里，想要从中找到惊慌，哪怕是一点探究也好！
“兰儿，看着我，我被人封住动不了了，你一定很害怕很着急对不对？看着我的眼睛，快过来我身边啊……”
帐中正自舞着的石兰此刻也正凝眸望着他，只是……只是眼中却没有哪怕一点点他期望看到的情绪，有的，只是他最熟悉的属于石兰的决然与成全，还有如墨般化不开的深情与不舍……
这个眼神，如千斤巨锤猛地砸在少羽心尖，痛不欲生！
“少羽，对不起…….我违背了我们的誓言，再不能陪着你了……”
“兰儿……求你了…….别…….你不是一向最守信了……”
“我相信，重夺天下，楚国复兴，你都可以做到……只是，以后的桑海快活，不会再有我了……”
“兰儿，我不要什么天下，什么楚国复兴已是虚妄，我只要你在啊……”
“可是，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少羽在哪里，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兰儿……”
“少羽，答应我，明天一定要突围而出，一定要活着走出垓下！”
“兰儿，明天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少羽，无论发生什么，兰儿，永远都在你身边……”


剑锋徒转，血花，就这样开在石兰雪白的脖颈，染红了少羽的整个世界，除了大片大片盛开的血红，再也看不到其他……
被迫僵直的身躯，微微能动了，可他多么希望就这样坐着一生一世，就这样看着她为他而舞，时间再不流转。因为他每恢复一点，就代表着生命从她身体中流走一分。
可是，他还是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地上的那抹染红的纯白，周围的幻境一点点的褪去，桑海夜景虚浮淡化直至恢复成原本的紫色营帐，却仿佛还能听到远处依稀的潮水涌动……
跪在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旁，少羽双目赤红，几乎就要滴出血泪。指尖颤抖地怕碰碎他最珍贵的梦似的抚在她的脸上，她还是这么美，这么的恬淡安静，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和每晚睡在他身边时一摸一样，只是…..
“兰儿……快起来……我们要离开垓下了。”
“……”
“兰儿，我们的隆儿在等着他的父母亲一起去接他呢。”
“……”
“别睡了兰儿……少羽求求你……”
只是，他的兰儿，再也不会如以往般坐起身来，为他披袍整装，再也不会微笑着轻轻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笃定的轻语“我等你回来”。可是，怎么就再也不会了呢，粗粝的大掌重重的搓着石兰逐渐冰冷的脸颊，这张脸庞，刚才还在与他抵死缠绵，柔情似火，现在怎么任凭他如何努力，就再也捂不热了呢……
抱起石兰冰冷的身体，这个自从十四岁失去父亲那年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的盖世男儿终于放声大哭，任眼泪流进她被染红的颈子。
这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女子，这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这是他曾在心里立下重誓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分毫的女子，最后，却还是为他而死……
到了这时，他才全然明白了她的苦心：经过今夜，楚军仅剩的八百子弟兵已经士气低落，绝望厌战，如若明早把她安全送到江东，自己便会了无牵挂，紧绷着的弦一旦得到松懈，剩下的只剩无边的疲惫。八百对十万，本就是以卵击石，他虽然善出奇兵，勇猛无双，可这样一个疲惫的霸王率领的无望之军，怎可能突围；而如果坚持不走，虽然她轻功卓绝、善用蜀山术法，可两军交战，她的本领根本毫无用处，到时只会让自己分心照顾，甚至拨派兵力保护，除了拖累再无一丝作用。走或留，她都是他甩脱不掉也不忍摆脱的包袱。于是，决绝牺牲如石兰，便选择用自己的死，减轻他的负担，用自己的血，助他重燃斗志！
兰儿……我懂了，我答应你……一定会突围……一定要带你回家！


忽地，周围伤痕累累的最后二十八子弟兵下马拜倒在乌骓马前。
“霸王，请珍重自身返回江东，有你在，楚国的希望就在！”
说完，所有人重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冲向身后汹涌而来的汉军！
少羽闻言，不仅动容仰天长啸。
可二十八骑怎能抵挡刘邦座下十员上将近百精兵，终于，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却仿佛迎风站立的枪，虽死不倒！
时间所剩不多，可少羽岿然不动，身后江东接应忍不住跑上前来跪倒在地，“请霸王上船返回江东，以求东山再起、重夺天下！”
呵……返回江东吗？东山再起吗？当年随他起兵的江东八千子弟竟无一人生还，让他有何面目江东父老的曾经的殷殷期待！最重要的是，这东山之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空谷幽兰般的女子陪在他的身旁，眉目淡然……
“兰儿，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我突围了，走出了垓下……可是，我真的无法面对再也没有了你的天下……”
追兵近在咫尺，这个不可一世的楚霸王翻身下马，将这载着自己驰骋厮杀的乌骓马托付于接应。迎着汹涌而来的敌军，长身玉立，背负白色包裹，腰插兰繇，脸色前所未有的平淡，沐浴在五色朝霞中，宛若天神……
敌将终于赶到，手中霸王枪挥舞的毫无破绽，将十员上将击退！楚霸王勇猛至斯，一时间再无人敢贸然上前！
“兰儿，我这就来了，桑海快活，终于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收起只属于石兰一个人的柔情，人群中的少羽忽地将霸王枪直插入地，抽出腰侧兰繇，伴着远处乌江船上乌骓的凄厉嘶叫，长发飞扬，迎风怒吼！
千山崩雪。地动峰摇。
“今日我身虽陨！来世！却还是！西！楚！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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