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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接着一杯茶递到了狄仁杰手中。狄仁杰心里一松，也没有抬头，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元芳啊，怎么一天都没见你？”
来人没有说话。狄仁杰一抬头：“是你？”
曾泰站在那里笑了笑：“恩师，怪不得狄春说，自从元芳跟了您，这端茶倒水的活儿，就没他什么事了。
狄仁杰也笑了：“这小厮如此奸猾躲懒，一个大将军给我端茶，我已经消受不起了，现在又加上你这位江淮都察使。这要传到朝中，还不知别人会怎么看我呢。”
曾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对学生有天高地厚之恩，学生给恩师端杯茶，原也不算什么。恩师，您刚刚说，一天都没看见元芳了？”
“是啊，”狄仁杰放下茶杯道，“连日忙碌，今天才得闲，大家是该休息休息。这元芳……对了，你看见他了吗？”
“学生也未见到他。”
“这样吧，你陪我走走，顺便到元芳房里去看看。”
“好。”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二堂，向后院走去。
通向后院的是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两边花木扶疏。微风拂过，飘来淡淡的桂花之香。
狄仁杰慢慢走着，迟疑道：“曾泰啊，不知你发现了没有，元芳最近有些变化……”
曾泰道：“什么变化？学生觉得他和以前一样，对公事勤谨奔忙，丝毫不见懈怠，甚至还更加用心呢。”
狄仁杰摇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对我的态度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曾泰道：“是吗？学生没有注意到。恩师，怎么个不一样法？”
狄仁杰思索着：“我说不清楚。只是一种隐隐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不安 ……”狄仁杰不想说下去，他摆了摆手，似乎是想将这种不安驱走。他换了个话题问道：“曾泰，张环李朗几人的伤势如何？”
曾泰道：“我看过了，几个人身上有些淤青，常练武的人，这算不得什么。张环李朗的剑伤也已经封口了，再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完全康复。”
狄仁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走到后院，远远地便看到，院中石桌边坐着一个人，没戴帽子，身穿月白色便装，背对着他们。看身型，正是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狄仁杰和曾泰相视一笑，二人走到李元芳背后。李元芳不知在想什么，一向警觉性很高的他，居然丝毫也没有察觉。狄仁杰叫道：“元芳啊，你……”
狄仁杰声音并不高，可是李元芳却闻声惊跳起来，倒把狄仁杰和曾泰吓了一跳，二人同声道：“怎么了？”
此时正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中，李元芳表情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目光游移不定。狄仁杰注意地打量着他——从他们二人在绛帐馆驿第一次见面起，他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过各种神情：冷傲，不屈，温和，善良，疑惑，愤怒，甚至是羞涩，顽皮；但是惟独没有看到过像现在这样的躲闪的神色。狄仁杰心里一软，他走近李元芳，道：“元芳，你还好吧？” 李元芳忙道：“我很好，我很好！……大人，有事吗？”他像是要强调似的连说了几个很好，同时向后退去。狄仁杰怔了怔。
曾泰道：“元芳，恩师说一天都没见到你，你到哪里去了？”
李元芳笑了笑：“我……我去街上转了转……”
狄仁杰敏锐地觉察到，李元芳的笑容很勉强，而且脸色发白，神情疲惫，似乎不愿深谈下去。于是他做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在院中踱着步子，似是观赏花木，不经意道：“好啊，扬州繁华之地，景色优美，物产丰富，看来咱们的李大将军也学会享受生活了。快到晚饭时间了，我让人准备了些好酒好菜，咱们好好吃一顿。对了，把张环李朗沈韬肖豹也叫上，人多热闹。走吧。”狄仁杰一手拉住李元芳，一手拉住曾泰，兴致颇高地向前院走去。
曾泰不由想起了前一阵，当狄仁杰得知李元芳“遇难”的消息后，痛悔难当的一句话：“我现在想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请他吃上一顿，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他的眼睛一阵潮热，心中暗想，这顿饭一定要劝恩师和元芳多喝几杯！
饭后，李元芳独自回到自己的院中。晚饭他吃得并不轻松，狄仁杰夹到他碗里的菜堆得高高的，他却难以下咽；张环李朗等人敬给他酒，喝到嘴里却是苦涩难当。曾泰讲的笑话，别人听了哈哈大笑，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想给狄仁杰和他人敬酒，端起酒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吃完了饭，狄仁杰道：“这几个月奔波辛劳，大家一定都很累了，三日后我们就要返回神都，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东西也要收拾收拾，都早点休息吧。”李元芳总算现在，他站在院中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进自己的房间。天光已渐渐暗下去，他晃亮火折，点燃案上的蜡烛，轻吁了口气，一低头，却看见了案上的一件东西，顿感触目刺心，不由倒退了两步。
桌案上放的，正是那把幽兰剑！
李元芳的眼里闪动着惊惧、痛苦之色，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脑海里轰轰作响，如同是滚过了一阵阵闷雷！
雷声，伴着闪电，似乎还有剑光，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向他砸过来！
李元芳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他用双手紧紧抱着头，踉踉跄跄地从房间里逃出来。刚出房门，便撞到一个人。那人一把扶住他，大声喊着：“李将军！李将军！你怎么啦？”
李元芳僵立着，半晌，他才放下手，睁开双眼：“……狄春，是你？……我没事，没事了……”
狄春仍然扶着李元芳：“李将军，你生病了吗？要不请老爷给你看看吧。”
李元芳摇摇头：“不，不用，我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不要惊动大人。”
狄春把李元芳扶进了卧室，照顾他躺下休息。
李元芳感激地说：“狄春，谢谢你。只是……千万不要对大人说。” 狄春道：“放心吧，李将军，我不说。”
李元芳并不知道，正是狄仁杰暗中命狄春前来照看他的。 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黜置使狄仁杰的船队在扬州官吏和百姓的送别祝福声中，浩浩荡荡地驶离了扬州码头，返回神都。
入夜。夜色深沉而宁静，只有江水在月光下轻轻荡漾。
突然，一团火焰腾空而起，既而燃成冲天大火；雷声隆隆，霹雳阵阵；“呛啷”一声炸响，一柄长剑出鞘，闪着冷冷的寒光猛地刺向前方；剑身奇异的花纹上顿时沾满鲜血，诡异狰狞；握剑的那只手上也满是血迹；地下，躺着好几个千牛卫士卒，张环手捂着胸口挣扎着想站起来；一位身穿银青袍服的老人吃惊地看着，随后他猛地喷出一口血，缓缓向后倒下，胸口上，幽兰剑微微颤动……
“啊——”楼船舱房里传来一声惨叫，李元芳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冷汗渗出，双目充满恐惧的神色。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一片枯叶。
“李将军，李将军！”有人急切地呼唤着，使劲摇着李元芳。李元芳猛地转过头来，一把抓住对方：“狄春！快救大人！快去救大人！……我杀了他……” 他的手剧烈颤抖着。
狄春道：“李将军，快醒醒，醒醒！你是在做噩梦，老爷早已经睡了。李将军，好点了吗？”
李元芳的视线从狄春脸上移开，转向旁边——桌上一盏纱灯发出淡黄色的光芒，静静地照着四周舱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呆了半晌，他眼中的恐惧神色才一点点消退了。狄春拿过一条手巾，擦了擦李元芳的额头、脸颊，安慰道：“李将军，咱们是在回神都的船上，你病了。老爷说要不是圣命急迫，行程已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带病上路。老爷给你开的药都煎好了，快喝了吧。什么也别想，好好养病，不然老爷也不安心哪！” 狄春放下手巾，从桌上端来药碗。李元芳沉默着接过去喝完，狄春扶他躺下，替他重新盖好被子。过了一刻，药力显现，李元芳昏睡过去。狄春摸了摸李元芳的额头，拧了一块湿手巾敷上去，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门外，狄仁杰、曾泰、张环三人站在那里，神色凝重。
“怎么样？！”狄仁杰的语气里明显带有几分焦灼。
“老爷，安神药起了作用，李将军睡着了，但烧还没退。”
“唔，能睡着就好，能睡着就好啊。”话虽如此，狄仁杰依旧紧锁眉头。
“恩师，元芳虽然曾重伤失忆，然卧虎镇一战，他力战元齐，神勇无比；这一个多月以来又跟着您忙前忙后，总见他精力充沛，一刻也闲不住；怎么诸事安定下来，要返回神都了，他却突然生了重病？”曾泰道。
“唉，这孩子，心思太重了！”狄仁杰语气沉重，“曾泰，现在回思这一个多月以来的事，元芳哪里是精力旺盛？他是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忍不住要想那件事……当初在崇州，元芳身中七八支箭，生命垂危，气若游丝，我虽伤心难过，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确信，凭他的内力和我的医术，一定能让他转危为安。我狄仁杰没有怕过什么，酷吏监狱，大贪大恶，凶疾厉鬼，我都视若尘芥；可这一次……我真是有些怕了！”
曾泰和张环扶住狄仁杰，他们也被狄仁杰的情绪传染了，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曾泰安慰道：“恩师，您不必过于担忧。元芳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等他身体恢复了，咱们再慢慢劝解，假以时日，一切定能云消雾散。”
狄仁杰点点头：“狄春，这几日你怕要多辛苦一下，好好照顾元芳。”
“老爷请放心。”狄春应道。
“嗯，你一人恐怕忙不过来。这样吧，张环，你把沈韬和肖豹叫来，给狄春帮忙。”狄仁杰道。
“是，大人。卑职也留下，一起照顾李将军吧。”张环道。
狄仁杰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行。一来你的伤也没完全好，也需要调养，二来元芳见了你……”狄仁杰没有说下去，神情有些黯淡。
张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曾泰微微叹了口气。
冷月无声，江水变得有些汹涌。
张环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舱房。李朗等人都没睡，看到他回来，都起身迎上来。张环不敢直视他们紧张探询的目光，只道：“沈韬、肖豹，你俩给狄春帮忙去吧。”
“是！”二人答应着立即出了房间。
李朗疑惑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身一把拽住张环：“张环，为什么不让我去？”
张环道：“这是大人的命令，说是怕李将军见了咱俩，又想起那天的事，反倒不好。”
“那……那李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张环摇了摇头。
李朗急了：“你摇头算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张环坐到床上：“唉！李将军噩梦连连，高烧不退，只怕……”
“那大人怎么说？！吃药也不见效吗？”李朗站在张环的对面，紧盯着他。
张环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李朗，眼睛里渐渐涌上了泪水。李朗不敢问下去了，他一把抓住张环：“……”
过了一会儿，张环擦了擦眼睛：“李朗，咱们几个是几年前崇州案时跟随李将军的吧？当时咱们一共八人，李将军待咱们亲如兄弟。平时传授武艺，悉心指导；随大人出外办案，他总是冲在前头。后来，杨方、仁阔、齐虎、潘越先后为国捐躯……”
李朗点点头：“是啊，我还记得在安葬他们的时候，李将军非常悲痛，亲自为他们擦身换衣，还把自己的官俸拿出来，托人捎给他们的父母……”
“李将军对我们也一样好！”有人插话。张环李朗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郑林、方海也进来了。郑林道：“我们虽然是后来的，但李将军也是拿我们当兄弟，外出就不用说了，就是平时，谁有个伤病什么的，李将军还要亲自过问……”
方海抢着说：“李将军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可得了封赏，都是分给大家，自己不留下一点。那年我娘得了重病，还是李将军给了我银子。后来我娘病好了，我们一家人都感激李将军呢。”
四人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一时情绪激动，谁也说不出话。
桌上的烛火在轻轻晃动。舷窗外，传来低低的风声。
张环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上天会保佑李将军一切平安的。弟兄们，咱们不能到李将军跟前去，但可以暗中帮忙多做些事情，一来为狄春他们分担辛劳，二来也算多少尽点心意。”
“是！”“放心吧，我们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