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拍打的力度不轻不重，他沉浸在这样纯净的气氛中。
“那么，我们就一起到老也不分开……”他轻轻从嘴中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的手停下了，仰起头，眼中星星点点的东西熠熠闪烁。
“泽修不会骗我吧？可是，我会老，我会丑……”她天真地摸摸自己白皙的皮肤，又捏了捏，惋惜地皱起眉头。
他的唇慢慢靠近她的额头，就这么贴了上去。轻轻的一个吻，她懂了。
他吐字道：“即使你到了二十五岁，三十五岁，抑或是四十五岁，更甚过百，我都不会心有二人。”速度缓慢，清晰而掷地有声。


记忆像马车上的轮，不停旋转，愈来愈快，直到最后，掉入悬崖，坠入深渊。
她的脑中曾经往事的画面快速轮过，看似模糊却又清晰得近在眼前，她不能使它们停下，她忘却不了过去，即使过了八年，即使再也没有玉兰花，即使再也没有他。
她挣扎在回忆，不可自拔。
而今，她二十五岁，已不是那春心悸动的少女，豆蔻年华已去，青春已逝。她谄媚，她世俗，她日日活在痛苦之下。有时会暂时忘却，但那只是掩耳盗铃罢了。没有人真的懂她，更没有人真正爱她。
真累，泽修，带我走，好么?
现实与幻境的交影中，她又看到了他。
时光如斯，斯人易逝。


旦日，已是朝阳映天的晨时，阳光旋转着，不多不少，满满地注入了金花妈妈的房间。金花妈妈的房间坐西朝东，是千醉居众房间中最佳的赏景房间。房中一侧的檀香木桌上，用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瓶装了许多金黄的露甲，香得使房间似一个小小的花园。
她蜷缩在床上最靠里的地方，嘴中喃喃地念着，眼角有一大片粘腻的泪痕，眼袋浮肿得前所未有，妆也未卸，花了一大片，与那身上讲究的衣裳格格不入。
一只小小的黄鹂扑腾着小小的翅膀而来，站在了窗边，停了停便开始用那动听的歌喉叫了起来。
她因这声音而被从梦中惊醒，那柳叶眉皱了皱，眼睛便睁开了。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么？”她用手捂住了一只眼睛，顺着脸抚下，仍旧不可置信。
起身了，才发觉腰酸背痛，她朝外唤了一声:“翠来！”
翠来忙走进来:“妈妈有何吩咐？”
她背对着翠来说道:“替我备水，沐浴。”


翠来站在屏风后，燃起合香，罢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好，低垂着头，只等待命。
她开始解下衣服。
她轻轻解开了腰带，褪下薄薄的外衣，然后是那身柔软的长裙。
将它们摊在一旁的杆子上，她踮着脚尖，走向澡盆。她伸了两支手指放进盆中，轻拨了几下，盆中放了些许梨花与桃花，经这么一拨，漾在水中央，似一粒粒小船滑动开来。粉白粉白的，煞是好看。不难嗅出，这其中还加了少许丁香、沉香与青木香。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晕染开来。
一张矮凳已经摆好，她站上这张矮凳，踩着它进入了盆里。
她的全身漫入水中，白皙的皮肤年轻不衰，柔滑细腻，亮丽的长发也随着身体的下沉而被打湿。身体在水中轻盈地活动着，她将身后浮起的长发分作两缕，顺势拨到胸前。她用手轻搓着手臂，大腿，感觉放松、舒适。
她全身仰躺着，渐渐下滑，水漫过唇，轻柔地亲吻着她的肌肤。她淘气地用鼻子呼气，冒起的气泡“咕咕”地响，声音不大，这让她仿佛回到童年时光在水中顽皮嬉戏的回忆。


又去半年。
此时已近寒冬，金花妈妈在身上加了一件绵制冬袍。冬袍是姑娘们孝顺的，早早便叫人来制。大红丝绸作外饰，华美无比，背在身上却不会感到特别地沉重，颇显手艺精湛。自然是城中手艺最妙的许师傅所制。


她此时忙里偷闲，搬了一把椅便在窗边坐下，半眯着眼看窗外鹅绒雪花随风落下。外面房屋的屋顶雪愈积愈多，连那些栽得很好的高大的柳树都被包上了一层白绒。这样的天气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坏事，反之令她乐在其中。她捧了一杯尚热的羊奶，坐下细细地喝，手有些冷，便不断地搓，搓暖和了又喝。窗边毕竟是窗边，雪花儿碎碎地落入屋中，不过一会儿，便又溶掉了，无影无踪。
翠来叩了门，叫了一声：“妈妈。”
金花妈妈放下杯子：“什么事？”
“一位公子求见，说是姓王的，厚德布庄的老板呢。”
闻得这句话，她心中咯噔一下，是不是他。
再转念一想，那只不过是自己唬自己罢，他已故多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厚德布庄一向与千醉居毫无交集，这位王公子更是闻所未闻。姓王的老板她倒是认识几个，但只不过是一些酒庄的大老爷罢了。“翠来，那位公子是否告知是为何而来？”她问道。
翠来想了想，答：“这倒是没有说，只是说与您有旧识，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罢了。”
她点点头，起身合了窗，将杯子盖好，把两手伸入暖手兜里，走出房间便下楼去，翠来跟上去，关了门便也下楼去。


通过悠长的走廊来至楼下，翠来上前几步将颂雨间的紫色珠帘拨开。
正有一人背对着她们盘着腿坐于席上，魁梧的背影高大而挺拔，头上的发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身上的衣衫的用料是她所见过的最精致的，独特的样式，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处处彰显着不凡的霸气。
只是，这背影为何似曾相识，熟悉得就像每日都可以看见一般……她心口跳动得越来越快。
那男子显然是听见了这些动静，但却若无其事，气定神闲地依旧背对着她们，小口地酌着酒。
金花妈妈知道，那所谓的公子所喝的是千醉居顶好的壶顶香。这种酒不是平民百姓或者一般富人就可以喝得起的。千醉居一年只酿三坛，为的是保持此酒的稀有，更是因为此酒珍贵在于在原有壶顶香酿制的基础上添加一道工艺，采用一种极其稀有的香料——天灵草熏制而成。天灵草倒也不是稀奇之物，稀就稀在加工的程序中。每一坛酒都是金花妈妈亲手所酿，能喝就更显得无比稀奇了。
金花妈妈见那男子毫不理会，心中不禁更没有数，毕恭毕敬地问：“公子，您是哪位，金花不曾记得与公子有何往来啊……”
她说时声音直颤，连以往“金花妈妈的豪气”也在这个男人身后全然失去。


那男子倒是在这时候反应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起身，随手伸拉了一下长衫，将手背到身后，转过身来。
空气都凝固了，她的心也在此时停止了跳动。
此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嘴中含糊不清地缓缓吐出两个字。
“泽修……”
他是泽修？他是泽修！
曾经日思夜想的泽修，曾经心中一直放不下的泽修，那个心中一直从未消逝的泽修么？她以为他一直相伴在自己的头上的那一片天空。十七岁时，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好好生活。后来为他出走，为他改变，为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为他努力让自己快乐。
他脸上挂着一抹笑。
他的脸变了。曾经那张秀气的脸变得成熟，淡淡的眉毛现在已然是两条蠕动的虫，那张笑起来十分明媚的嘴现如今可以笑得恰好，既给人以温文尔雅之感，又能使他看起来风流倜傥。在旁人看来那必定是一个才貌双全的风流才子。
她并没注意这些，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更确切来说，是心。
他变了。他的眼里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泽修……”

@锦芷萧然 

“叶静娴。”他微微张嘴，吐出这个名字。
她听到以后全身颤抖了一下。
如果没有这个名字，这个因为希望忘掉过去而起的名字，这个在谢安镇赫赫有名的金花妈妈的名字，她和他，会不会相遇得更早？
“原来我们彼此一直不远，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心中冲不出的那道墙。”他苦笑着。
她不由得嘲笑自己，已经没有如果了。
“原来是心的距离，让我们在紧贴的空间中天各一方。”她缓缓从脑中整理出一句话。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

锦然一直看着他步步靠近，一动不动，脚上犹如被人绑上两个重于千斤的沙袋，一步也迈不得。
是后退吗？还是向前一步，拥抱他？她就这么问着自己，手暗暗地握起。
他走着，她脑中清晰地划过和他在一起时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动作，那么美好，那么微妙。就像时光如梭，他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泽修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将她埋在了自己宽大的怀中。
这个拥抱，终究还不晚。
她温热的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滴在他胸膛中。
这个冬天，不冷了。

完。

良久，泽修将脸抬起，伸出一只手。那只温暖的大手，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更透着书香，墨香。
锦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不安地看着他，眼儿稍稍红肿着，眼神涣散，焦距飘忽不定。而当眼神与眼神撞在一起，她再也控制不住，慌慌忙地将眼神移开，生怕它们碰撞在一起，生成星星之火，燃了自己心中的原。
趁她未能反应过来，他用指尖抵住她柔软的下颚，轻轻将她的脸勾过来，随着角度慢慢抬高，泽修能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她白皙的脸，在微微地发烫，温度些微地缓缓升高。
他将脸缓缓埋下，他们的唇，似乎越靠越近，就要贴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