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沈映达,八九岁的年纪。他不清楚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但他却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兄长。
他在哪个船舱内看见他。
他失踪多年的哥哥,沈映书。
嫣红唤他,爹。
世间没有任何言语,比这一个字,更可怕。沈映达发了疯的一般,跌跌撞撞,跑回了家。他哭着跟母亲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要嫣红,我不应该惹得娘为**心。我是真的知错了。
可是,他始终也讲不出他在船舱内看见的一幕。
那么羞于启齿啊。
他如何能说,他竟然爱上自己的侄女,芙蓉帐内,夜夜春宵。
于是,杨采颦也便不知道,原来当年的沈映书虽遭受战祸,却侥幸活了下来。他颠沛流离,从南到北,在从北到南。他在找一次混乱中和他失散的席甄,那是他今生最爱的女子。还有席甄为别人生的小女儿,当年,她在襁褓里,尽半岁。
席甄为她取名,无欢。
沈无欢。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父,并非沈映书。席甄将自己的过往当成是耻辱,是禁忌,她允许自己偷偷的去怀缅,却不要旁人提及。沈映书明白。他说,我会待无欢如自己亲生的一般,我 会尽我所能,保你们母女衣食和平安。
席甄的愧疚,好深好深。
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广州曾一度陷入混乱。席甄便在那个时候,和沈映书失散。他们各自劫后余生。沈映书四处寻找席甄和无欢。他没有想到,席甄又回了北京。
旧时伤心地。
她们在城外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住下。偶尔席甄会用布巾蒙头,入城去,她有意无意的总想得到一点关于风流才子姜进欢的消息。
后来,她看见他。
只是看。
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一路行来,最后余下的,都是些怎样的情感,是爱,是恨,是浓郁,是寡淡,席甄已经分辨不清了。
就那样,躲在暗处,远远的看,远远的看。
直到患病,死亡。
终时,还在二字当头的年华。而无欢,仅有七岁。
席甄的墓,在南京城外的一处荒地。当年,无欢年幼,是好心的邻里替她操办了母亲的身后事。她尚不懂得死亡是代表怎样一种离别。
只晓得哭。
在灵堂上哭。在坟墓前哭。
尔后,如乞丐般的日子过了好多年,为生计,入了青楼。鸨母为她改名,嫣红。只为图个好意头,又能哄客人开心。
未几,遇见沈映达。
席甄在生前从来都没有对无欢讲过父亲的身世来历。只告诉她,父亲姓沈,叫沈映书。刚到广州的时候,沈映书送了席甄一对耳环,是亲手做的,刻了席甄的名字,因而极特别。席甄临死也便将耳环留给无欢,说那是你爹留给我惟一的一件东西了,你若将来能够遇见他,告诉他,是我辜负了他。
如今,这临终的遗言,由无欢说出,沈映书已是满脸泪痕。他就站在席甄墓前。垂首站着。虚弱。瘦弱。
那副耳环,他攥在手心里。手心被刺破。渗出的血。他浑然不觉。
无欢从来不晓得,原来七尺男儿,也会这般凄凉无助。
她喃喃的说,娘,爹来看你了。
同时,他发现席甄的墓前又多了一束小白菊。而她上次来扫墓时留下的花早已经枯萎。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她不是第一次遇见。她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来朝拜母亲,也没有去想。
沈映书一直站着。从午后,站到黄昏。
他们离开。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他走到墓前,俯下身去,将方才没有弄整齐的小白菊理了理。
然后,和往常一样,说,对不起。
他衣着光鲜。此生,没有再对第二个人说过这三个字。然而,抱歉也好,愧疚也罢,却终究无法改变那纠缠半身的事实——
他在她心上,而她,却只在另一个他的心上。
他们都是独角。
爱不了。
忘不掉。
这些,杨采颦统统不知道。
而那个夜晚,沈映达在家中酗酒,酩酊大醉,碰翻了酒壶和烛台。沈家大火。杨采颦带着满身的跌伤与烧伤,自火场被人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大叫,映达,映达,映达。
却在没有人能回答她。
至于无欢,他在翠红楼,用父亲给她的钱,替自己赎了身。她拿着卖身契想要去找沈映达,想要跟他一起撕碎那些低廉不堪的过往。
却听闻,沈家出了事。
她赶到现场,火已扑灭,满目狼藉。杨采颦坐在一块被烧焦的空地中央。她冲过去,问,映达呢?映达呢?为什么会这样?
杨采颦摇头。痴痴的笑。
无欢立于暗夜中一幢华丽的废墟下,呆了半晌,有泪,但没有溢出。她不似她的母亲。她知道失去亦等同于得到。换她的新生和自由。她最想要的,是依靠,是归宿,爱情或许已经不重要。
片刻之后,又有人来。
是沈映书。
面部的表情,似和瘫坐在地上的女子一样沉痛。而那女子抬眼,盯着他,左看,右看,想从他的身上探究出什么。
最后又垂下眼去。
杨采颦已经认不出沈映书。丧子的沉痛,乱了她的神智。她不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在沈园里看见这儒雅低沉的少年。
不记得她曾那样克制的隐忍爱着他。
受他冷眼。受他疏远。
却不说话,不喊痛,在心底,埋藏了这么多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