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知愧
我还是服膺曹子雪芹的话:“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八个字像是只不过一两层道理,其实却是千回白转,回肠荡气的人生感叹。不是不悔。若真的不悔,那愧又何来?其愧既又有余,则其悔之深可想而知矣,然而,悔到底是个“马后课”,比及知悔能悟,事情早已明日黄花,成了“历史”,故曰无益。俗话还常说“追悔莫及”。是以万人能悔,虽是好事,毕竟那万人已然做成了至少一万件错事坏事了。呜呼,岂不可悲,岂不可痛。
这么说,其实还是一层最浅的常理。倘若细究起来,雪芹是个大智慧者,他那话涵蕴的内情恐怕还深还厚得多。那“无益”,也许并不是顽固不化,执迷不悟,死不回头,而是这种悔者,本来丝毫没做什么错事,倒是做极高尚极善美的事——可结果呢?做错事坏事的万人都功成名就,位高禄厚,洋洋乎自得,而这个做好事的曹雪芹,却落得“万目睚眦,众口嘲谤”,一生忍辱负垢,受尽了欺侮贬抑,诬陷伤害。雪芹之知悔而又曰无益,盖深嗟人世之险恶,天道之不公,把他那无比沉痛的话看浅了,懂错了,则是更加可悲,更加可痛!
我常常为此而自己忧愤,世人待他太浅薄,太恶毒了。心里十分难过。
只因这么一点痴念,我自己也走上了一条可愧可悔的狭路。
我不幸之至——当上了“红学家”。
甲子(1984)那年,我作过一首《自咏》的自度曲,幸有存稿,其词曰:
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过了这许多时节。交了些高人巨眼,见了些魍魉蛇蝎;会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枪暗钺。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凭着俺笔走龙,墨磨铁,绿意凉,红情热。但提起狗续貂,鱼混珠,总目眦裂!白面书生,怎比那绣弓豪杰——也自家,壮怀激烈。君不见,欧公词切。他解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不教人称绝!除非是天柱折,地维阙;赤县颓,黄河竭;风流歇,斯文灭——那时节呵,也只待把石头一记,再镌上青埂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