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英雄的决意与树
序章
　　这里没有太阳。但他看得到，创痍满目的大地。
　　世间一切似乎都失却了颜色，只有绝望的灰、黑、白充斥着视野。断裂的长矛和剑散乱地插进干枯的草原，上面凝结着不知曾属于多少人的苍白血迹。更多横七竖八躺在那里的，是身着军装的躯体；他们中的多数并未受到致命的伤害，却了无生气，既不挣扎也不喘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陈列在地。
　　是战场……吗？他想去救人，可身体动不了；想大声呼喊，但嘴也张不开。他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没有光也没有影，只有惨灰色的混沌，与遍野横尸。
　　“是你……”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直接回响在他的脑海中，“是你……杀了我们……你是……凶手……”
　　“是你……造成了……这一切……”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加入近来，“你是……屠夫……”
　　令人毛骨悚然的指责声中，他试图逃跑，却一步也迈不动。仿佛感应到他的想法般，本应没有其他活物的原野上，突然有什么从地面上伸出，牢牢抓住了他的双脚；而那虚弱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尖锐凄厉，像要撕裂他的耳膜般、化成了千人万人的哭嚎——
　　“是你！是你！你这刽子手！没有你，我们就不会死！恶魔！暴徒！是你毁灭了整颗星球！是你屠杀了十亿生命！你的罪孽万古不赦！啊啊，好痛苦……还来……还来！死上十亿次，尝上十亿倍于我们的痛苦，来偿还你的罪吧——！！”
　　剧毒般令人目眩的声讨中，天地骤然变色。他突然被高高抛起，看到地上的每具尸首上方都伸出一只漆黑的巨手，偌大的原野霎那间化为手的海洋；随后，那亿万只冒着阴邪怨气的手、一齐向他抓来——
　　“呼、哈、哈啊……”克雷斯甩开蒙住眼睛的湿淋淋的头发，发觉自己已经跌落到地上。摇摇头把裹得乱七八糟的被子掀开，他看了看窗外，天还只蒙蒙亮。但既然刚才做了那样的梦，想再回笼觉也不可能了吧……他叹着气抻了抻身体，整理好了床铺。
　　说起来自从托迪斯被毁后，已经很久没有进行剑术练习了呢——虽然是被实战取代了。不过以后如果不再需要实战的话，训练就还要恢复啊。毕竟，我是想重建托迪斯、也重建父亲的剑术道场……那么，今天就开始吧。打定主意，克雷斯推开了房门。
　　在院中环视一周，他发现有人起得比他更早。切斯塔正在靠近院门的地方摆弄着一张新的弓，似乎是他前几天才从行商人那里买到的，使用还不是太顺手，他正试着扯动弓弦测试力道，发出嘣嘣的声音。克雷斯招呼他一声，走了过去。
　　“哟，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切斯塔捶了捶他的肩膀。“做噩梦了。倒是你，怎么起得比我还早？”克雷斯随意地应道。“试弓嘛。用惯了的那张折了，真难为你还一直带着……真是的，才几分钟不见就变得那么强，还让不让我活啊。”切斯塔半开玩笑地抱怨，克雷斯只能随着赔笑。
　　“说认真的。你刚才梦到什么了？”察觉到好友的情绪不太对，切斯塔稍微认真了一点。“没，没什么……”“少装傻。是托迪斯的事？……不，那样你没必要瞒我，而且对你来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切斯塔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似乎想从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脸上看出些什么，“你……在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已经当了‘勇者’的你，被噩梦这种东西困扰？”
　　克雷斯的表情紧绷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松弛下来。果然一直瞒下去什么的，我是做不到呢，尤其是在他面前……他暗叹了口气。既然达奥斯已经不在了，那说出去也无妨了吧？这样想着，他开始把幼时与达奥斯的相遇、十五岁时的重逢、回到过去后他们经历的一切、乃至他的感情，一五一十地向好友诉说。
　　等到故事讲完，天已大亮。切斯塔已从震惊中恢复，陷入了浅层次的思索；克雷斯等待着他的回应，也暂时沉默下来。
　　“呃……也就是说，你虽然喜欢那家伙，但还是心狠手辣地杀了他，结果现在又为间接导致他故乡的灭亡而后悔了？”切斯塔狠狠挠着头发，做出了以上总结。克雷斯决定不对心狠手辣一词发表意见，僵硬地点点头。

　　“然后你就觉得自己是个手染无数人鲜血的大混蛋，还为此做噩梦了？”“……嗯。”克雷斯低下头去，老实承认，“我觉得喘不过气来，那些死状凄惨的人……他们就等于都是我杀的……”
　　“白痴啊你。”“……哎？”话语被毫不留情地打断，克雷斯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好友高高扬起的眉毛和歪撇着的嘴角。“英雄当惯了，也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啊。”“不，其实我是……”“你再给我从头说一遍，达奥斯是为什么要跑来这颗星球来着？”
　　有点被好友咄咄逼人的态势吓到，克雷斯讷讷地回答：“达奥斯说，是因为迪利斯·卡兰上的战争耗尽了玛娜，所有人都陷入了危机当中，所以……”“打住，到这儿就行了。”切斯塔摆出“STOP”的手势，“这不就明白了吗？没了玛娜要死人，造成玛娜缺失的不是他们自己吗？要是这点事都没弄明白，你是怎么和他打的？”
　　“我知道啊！”克雷斯立刻申辩，“我知道迪利斯·卡兰上的人们并非全然无辜，才会坚定与达奥斯战斗的信念；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话，迪利斯·卡兰或许已经获救了吧。为了守护自己的星球而导致另一颗星球的毁灭，这种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
　　切斯塔看着克雷斯再次垂首，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么你是觉得，就这样放任不管、让达奥斯毁掉这里、然后去拯救他自己的星球比较好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又和现在正自我唾弃的你有什么区别？”“我……”克雷斯想起曾认为自己和达奥斯的所作所为是相同的，但那是从守护的角度来讲；原来从毁灭的角度，也是这样的吗……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切斯塔并不打算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讲下去，“那就是，如果没有达奥斯，那个迪什么星就会灭亡；而即使没有你，阿瑟利亚还是会好端端地该怎么过怎么过。达奥斯是打算破坏他人的世界来把自己的世界从自作自受的毁灭扳回来；而你，不是‘导致’了那颗星球的灭亡，只不过是在维护自己世界的正常运行罢了。”
　　克雷斯听着好友的分析，似乎有些被说动；但旋即想到另一方面：“就算你这么说……放任那么多人死亡，也太可怜了吧……他们和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十亿人就那么一下子……而且，还是他的母星……”
　　“好险好险——如果你最后一句再说晚点的话，我可忍不住要揍你了哦。”“……什么？”克雷斯略带惊恐地看着切斯塔咧开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说到底还是因为达奥斯吧？要是这样还好，我可真怕你变成了全世界不管哪有事都去搀和一脚的大英雄啊。”
　　默默把“我在过去其实没少管闲事”这句话吞下肚子，克雷斯想到别的事情：“那个，切斯塔……你是不是很讨厌达奥斯？”“嗯？……嘛，要说完全不讨厌也不可能，毕竟是魔王什么的……”切斯塔将双手枕在脑后，“但是听你说的那个他好象又不是十恶不赦，马尔斯啊恶魔什么的我也完全搞不懂。而且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就算是仇恨也该清算了吧？……所以喽。”
　　“就是说……果然还是不喜欢吧……”眼看着好友又开始郁闷，切斯塔把声音提高了三度：“所！以！说！你管这么多干吗？！我是怎么想的，和你对他的看法有关系吗？！而且啊，比起在这里自怨自艾，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虽然那家伙的方法不对头，但你也是想帮他拯救那个世界的吧！与其浪费时间后悔不可挽回的事情，不如抓紧时间去补救吧？”
　　“补救……吗。如果能让迪利斯·卡兰复苏，达奥斯也会高兴的吧……”心中的希望刚刚萌芽，克雷斯又随即摇头将其否决，“可是，连达奥斯都没能做成的事，我怎么可能……”“还要我提醒你吗……如果对一年前的你说，你将来能穿越时空、参加历史书上的战争，然后还能打败魔王——你会信吗？”切斯塔抱着双臂问道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应该是不会相信的……唔……你的意思是……？”克雷斯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说出口，立刻向好友投去求证的目光。切斯塔轻轻拍打着身边的树干：“呐克雷斯我们之前活动的范围太小，听了你的讲述我才发现，我未曾涉足的土地实在太多，而这个世界，真的好大。
　　“但是就算是在全世界奔波过的你，也一定有没去过的地方、有不知道的事情。而在这些未知中蕴含的，即是希望。所以，除非你找遍世界每一个角落、问过每一个种族的每个人、查清每一本古人和现在的学者留下的书籍，你都没有理由否认这种可能性，不是吗？
　　“不要轻视这颗星球，它既然值得你拼上性命去守护，就肯定有许多东西能回报给你。所以在找到那个方法、那个既不伤害我们的星球又能拯救另外十亿人的方法之前，绝对不许消沉、不许放弃！一辈子都不可以！”
　　愕然地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好友，细细咀嚼着耳边回响着的他的每一句话，克雷斯渐渐察觉到好友的真意。他动了动嘴唇，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双眼，微微摇头，同时无声地、灿烂地笑了。
　　被他这奇怪的神态弄得有点紧张，切斯塔质问道：“喂，你笑什么？”“……没什么。”克雷斯止住了动作，嘴角的弧度依旧有些微妙，“只是觉得切斯塔一直都这么乐观，这么积极……能像这样生活，真的是太好了。”
　　“就算你奉承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啦……不过这样算是想通了吧？嘛，既然如此，那就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切斯塔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嘀咕，退开了几步。“嗯，谢谢你，切斯塔。”克雷斯认真地道谢。此时莫里森家的房顶已冒出炊烟缕缕，他进了屋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恐怕，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要拜托你了。抱歉呐，切斯塔。

　　圣光闪过后，看起来精神很好的玛蒂尔降临了。见是克雷斯，她抱以微笑：“勇敢而善良的人啊，这次到访是有什么事由？”“玛蒂尔，我有些事情想问您。现在大树的状态算是很好吗？”“嗯，和全盛时期相差无几。”玛蒂尔微微摇动手杖，和颜悦色地回答。
　　“那么如果从现在开始计算的话，要孕育出巨大之实，还需要多少年？”听到这个问题，玛蒂尔停下了动作：“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对那个人……和那个人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告诉我吧，拜托了！”克雷斯恳求道。玛蒂尔转动瞳仁细细打量少年的面庞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只怕你知道后，会丧失希望。”接着，她换上了稍微严肃的神情，开始叙说。
　　“那个人所追求的巨大之实——它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果实。它是玛娜的结晶，一旦生根发芽，便是一棵新的世界树。它所拥有的玛娜如此丰富，仅仅是不伤及本体的溢出，就足以支撑两个残缺的世界勉强运行。但也因为此，要将它孕育成形，所需的玛娜量也异常之大。
　　“如今，阿瑟利亚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世界。丰富的生命和各种各样的魔法都要消耗玛娜，虽然现在的尤古多拉希尔提供这些玛娜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将节余下来的玛娜汇聚成巨大之实的话……”玛蒂尔仰起头，“时间最短的情况……假如所有人都不再使用魔法，也至少要过一百年才行，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最长的时间，我也不知要多久……毕竟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真的让它生成过……”
　　“怎么会这样……您不是给过达奥斯指导，让他去追寻巨大之实吗？那是骗人的吗？！”克雷斯有些惊怒地质问。“不一样的。”玛蒂尔低垂下翠色的双眸，“那个人不仅有着穿越时空的能力，还有着半妖精的长寿。更重要的是，他是天使，是脱离了生命轮回束缚的存在。”
　　“什么？！天使？！”克雷斯大吃一惊。对此不以为意似的，玛蒂尔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不会衰老，除非玛娜耗干或外部伤害，便不会死亡。因此，‘时间’的概念对他来说相当模糊，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他都能等待到它的成功。但是你……”她有些悲伤地凝视着克雷斯瞪大的眼睛，“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吧？恐怕，连这一百年都等不到吧……”
　　“……是啊，等不到。但是……”克雷斯合拢了因吃惊而张大的嘴，“或许我也不用等呢。无论如何，谢谢了，玛蒂尔。”玛蒂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犹豫片刻后放弃了：“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那么，我回去了。”说完，树之精灵挥了挥法杖，身形遁回大树中。
　　克雷斯等到玛蒂尔消失，开始在林中踱步。实际上，巨大之实的事情他多少有预料到，也做好了多次使用托尔的时空装置的准备；而玛蒂尔似乎无意间说出的有关达奥斯的事情，才真正使他吃惊。
　　“达奥斯是……天使？天使不是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存在吗……可是玛蒂尔没有必要骗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克雷斯一边无目的的漫步，一边自言自语。虽然早就知道达奥斯与自己种族不同，但从未看到他有翅膀、却听说他是天使，难免有些惊讶。
　　“违反生命法则的不老不死什么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回到森林的入口。但他还不想离开，于是又折返回去，穿行在静谧的林间，在鸟语花香中慢慢前行，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座森林，是一切的起点。他们在这里相遇，十一年后遵约定再次相逢，然后在一百年前合力帮助了大树，才有了今天如此葱郁的这片森林。这么想着，他突然觉得面前的每一棵树都带着达奥斯的影子；但这想法只在脑中回转一瞬，他便不禁笑出声来。
　　“……哈哈，我犯什么傻呢。就算达奥斯曾经能像玛蒂尔说的那样不老不死，在那样的塌方下，也只能成为我曾经理解的那种天使了吧……这么说来，我们杀了天使吗……”又是一阵苦涩，但克雷斯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这回事。眼前的一切都只比记忆中更加繁茂，让他难以接受，惟独那一个人已经远离自己而去。
　　天色开始变暗，放轻了脚步的少年已走遍林中每一条小径。想着是该离开了吧，他又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通往尤古多拉希尔方向的路上。似乎不知什么时候起，在刚来到和要离开这片森林时，到那棵树下去看看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即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轻车熟路的克雷斯很快绕过了那个拐角，空中的恒星向狭小的空地洒下依然耀眼的光线，让他一时看不清什么。然而等到视野逐渐恢复，他却不顾刺痛、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世界树在西斜太阳的照射下静静伫立，半壁沐浴在日光中，被染成一片澄黄。归巢的白鸟迎上一阵风，散下一片羽毛，数次翻飞、终缓缓向下，落地的步调却被阻隔在橙红色的织物之上。几寸之外，正随风微微飘拂着的，是美丽的金色波浪长发，在同色的光辉下，如宝石般明澈而优雅。克雷斯看到，那如此熟悉、如此陌生的……
　　那个人的背影……

第二章
　　少年的动作凝固在原地。一半是因为震惊，另一半是生怕自己做出的什么动作，会扭曲眼前的世界。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男人的手扶在树干上，动作轻柔温和，宛若呵护初生的婴儿、带着无尽的希望。这场景太过美好，犹如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梦，令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察觉到他的到来般，男人缓缓偏转了身体，金红色的阳光洒上他的半边面孔，勾勒出边缘柔和而朦胧的曲线。他看到了少年，唇角的曲线微微上扬——那毫无疑问的笑容，终于将少年的站姿解冻；他低声问道：“……达奥斯？”
　　男人以恰好能被看到的幅度点了点头，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少年，静静地微笑着。克雷斯犹疑地迈出一步，随即又停下来、不敢再上前。他直盯住达奥斯湛蓝的双眸：半晌，才突兀抛出弥漫心中的疑问：“你……是鬼魂吗？”
　　“不是。”达奥斯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平和优雅，但更添了一份连那浑厚的声线也压抑不住的喜悦，“我刚刚从阿瑟利亚历4202年来到此时。彼时的你们刚刚将大树卡兰治愈，我到这里，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是否属实。”他看着身形和面孔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少年：“如此看来，你也顺利回到自己的年代了。这样便最好。”
　　克雷斯悬着的心放下了。虽然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在共同救护大树时的达奥斯，还是自己心目中最温柔的模样。念及此处，一种久别重逢般的喜悦涌了上来，他禁不住加快步伐，小跑着来到达奥斯身边，试探着向他伸出手去。
　　抓住了他的手腕，将手环碰得叮当作响。啊啊，是真的碰到了，是温暖的。所以，不是梦，而且他还活着。看到达奥斯眼中闪过的些微诧异，看到他还未和自己兵戎相向时的熟悉面容，却又是恍若隔世的陌生，克雷斯鼻子一酸，赶快低下头去。
　　达奥斯虽对少年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默认了他的举动，直至对方低头，才给出安抚般的话语：“怎么了，对你来说，我们的分别应该没有多久吧？”然后他便感觉到少年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手指瞬间有些松弛，但又立刻抓得更紧。
　　“没……什么……”清楚知道将会发生的事情的克雷斯什么都不能透露，更不想透露那残忍的真相，于是他只是含糊地回答道：“我只是以为，从那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话让达奥斯的眉头稍稍蹙起，　但还未及思考这话背后可能隐藏的意涵，少年便猛地扬起头问道：“达奥斯……你现在急着走吗？”
　　达奥斯看了看枝繁叶茂的大树，又看了看面前恳切的少年。那个时代的四人因为强大的能量释放昏了过去，但并无大碍，几小时后就能自然醒转，自己也是确认了这一点后才来到一百年后查看大树的情况的。之所以选在4304年，当时主要想法是去到力所能及的尽量较远的未来，但回头想想，说不定也是想看看身处自己时代的克雷斯吧。
　　这么说来，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比我想象得还要重吗……也罢，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多待一时又何妨呢。心中暗叹一口气，达奥斯打定主意，便轻抽回手，落在少年的肩上：“没什么急事。有想说的话，就尽管说吧，只要不离开这片森林。”
　　肩上的重量让克雷斯安下心来，但要问起他要说什么，他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这次相遇太过突然，他只是想和达奥斯在一起多待一会，无论做什么都好、来弥补分别后迅速转成的敌对——对了，敌对。纵使不能扭转历史，至少知道他的想法也好。
　　有了这样的念头，克雷斯终于冷静了一点。他按住肩上达奥斯的手，正视着他的双眼说道：“达奥斯，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什么问题？”克雷斯踌躇了一会：“如果……如果说现在有两个村子的人，却只有能供给一个村子的食物，该怎么办好呢？”
　　达奥斯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怀念的表情回答了这个莫名的问题：“假如我有权决断的话，应该会让两个村子共享这些食物吧。虽然这样每个人都吃不饱，但也不致饥饿而死。”“那如果这两个村子离得非常远，装着食物的马车只有机会到其中一个村子去呢？”克雷斯立即补充问题。

　　“这两个村子，哪一个居住的人比较多？”“人数并不重要。”面对达奥斯的疑问，克雷斯摇了摇头，“比起人数，如果其中一个村子是达奥斯的家乡，而另一个与你完全无关的话……即使完全不知道两个村子的人数，达奥斯的选择也很明确吧……？”
　　男人沉默了半晌，克雷斯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此时太阳已下降到地平线下，深蓝取代艳红占据了一方天空，连带着达奥斯的神情也显得黯淡了几分。最终，他缓缓吐出：“是的，那会是我的选择。因为涉足其中而无法公正的判断，也是没办法的。”
　　“……是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是正义、吗……”再一次确认了理念的差异，克雷斯略有些心灰意冷。大约是表现得太过明显，达奥斯难得主动开口说道：“但是这种情况很难发生。且不说村民能自行走动，村庄本身就具备生产食物的功能，即使并非风调雨顺，用储备的食物撑过等待新救援的时期也是不成问题的。”
　　克雷斯当然不能说并不会有什么新的救援，也不会说自己就身在另一座村庄中，于是只能勉强展露微笑：“……有道理，我怎么没注意到呢。”然后，各怀心事的两人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克雷斯的心在呐喊，这有如奇迹般的重逢，不是为了让我说这些煞风景的话而存在的！我已经知道了结局，怎么能把时间全浪费在如此悲伤的事情上？！也许，这就是与他的最后一次相会了啊……！
　　这想法，再次迫使少年正视达奥斯的双眼：“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达奥斯微微摇头：“不算什么奇怪的话。如果不是你，也许两个村子连得到新食物种子的机会也不会有了吧。说实话，我很感激。对于一个异星的来客，不仅不惊恐抵触，还屡次施以援手，甚至在理应敌对时也如此。究竟是因为你太过善良，还是另有其他缘由……？”
　　一种窒息般的兴奋紧紧扼住了克雷斯的喉咙，他动了动嘴唇，颤抖着吸入几口微凉的空气，心中数缕思绪激烈交织。达奥斯今天的话要比往常多，而且是他主动说出的、关于我的内容。那些事情，他居然全都记得，并且注意到并非全是理所应当。而在这之后，他仍然愿意像这样留下来陪我，是不是就说明……
　　已经足够了。为了不枉这弥足珍贵的时刻，克雷斯终于鼓足勇气，对金发的男人说出自己的心意：“如果是达奥斯在一百年前刚刚离开的那个我，也许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从小就被教育了乐于助人，也始终照着去做的我，一直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然而，在与你……分别后，我才发现，这次的情况是不同的。在帮助其他人时，我一般不会打乱自己的计划，因为那样会让计划涉及的更多人陷入需要帮助的境地，变得本末倒置；更不会拉着伙伴一同涉险，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欲望而弃更重要的事情于不顾。”
　　“但是为了我，你同时做了这两件事，是吗？”达奥斯平静地发问。“是的。虽然也有修正历史、保卫世界这类的理由，但扪心自问，我之所以那么努力地变强，又没有拒绝米德伽鲁兹的邀请、把本该留在后方的三个伙伴带上前线对阵强敌，并不是由于这类原因，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
　　“因为我想要见到你，想要更加了解你。我想要知道，那个仅与我数度谋面的人，到底有怎样的故事；那个给我留下美好回忆的人，究竟为何会成为魔王……以及，我能不能将他拉回到身边、拉回到我曾经憧憬的那个模样。
　　“这些愿望与善良无关，纯粹是我自私的想法。但是我的伙伴们还是一直陪伴着我，将它们一步步完成，因此并不是我帮助了你，而是他们帮助了我。要说为什么，他们比我更早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克雷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出：“我，喜欢你。”
　　微风穿过两人间的距离，将少年的告白之词散入四周的空气，达奥斯散落在脸旁的一绺卷曲的金发随之微微摇摆。克雷斯并未让停顿持续太久，尽管水凉的夜色让对方看不到他火烫双颊上的绯红，但他也看不清达奥斯的神色，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对达奥斯来说，也许这句话太过突然又无理，甚至像是儿戏一般，毕竟我依旧不了解达奥斯的过去，甚至连你有没有配偶都不清楚。我也不祈求你的正面回应，更不会以自己短暂的寿命奢望什么共度一生。所以，如果达奥斯有所困扰的话，请尽管当作我今天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对我自己而言，至少希望将这份心意传达给你、不想自己为没做的事情后悔而已。”
　　这句话后，又是静默。度秒如年的等待中，少年的眼睛大睁着，达奥斯依旧一动不动。不知多久的沉寂后，终于因酸涩，暗紫色的瞳仁被眼睑遮蔽了瞬间，而这小小的动作似乎也就宣告着某种终结。克雷斯慢慢低垂下头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说道：“我已经没有别的要说了。达奥斯着急的话，就回去吧。……再见。”
　　“……已经，不在了。”
　　“……什么？”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了料想外的话语，克雷斯茫然地回过头去。“我的妻子，多年以前就已经去世了。”虽然依旧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低沉的男音确实属于达奥斯。“啊……很抱歉……”不知他为什么说到这个，克雷斯下意识地为触动对方的伤心事而道歉。
　　“……因此，已经没有什么道德上的束缚。”达奥斯却像没听见克雷斯的话般，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若不计较种族之差、繁育之功，乃至连心灵上的长年相依都不抱存念想的话……”一阵强风从背后袭来，吹得少年觉得铠甲冰冷无比；也掀起了达奥斯的披风，大旗般上下翻舞。
　　“克雷斯，你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不在意这些……”大约是被摇曳的小树吸引了目光，当少年发觉达奥斯比刚才更近时，已能真切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中、都饱含着的比将逝的春日更和煦的暖意，“此刻我的心情，大约与你是相同的吧。”
　　风停了。克雷斯的动作僵在了原地，唯有眼睛突然间瞪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等到他意识到达奥斯话语中的含义，荡回的深色披风已遮蔽了他的视野，用有力而又温柔的包裹、取代了黯淡的星光。
　　蜉蝣朝生暮死。因此成熟后，全部的生命都用来追求后代。
　　普通的动物为了种族的最大延续可能，往往没有忠贞的概念。
　　而立在生命顶端的拥有智慧的种族，人类与妖精——因为没有了生存之虞，不约而同地追求起某种精神层面的、使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人结合的事物，即爱情。
　　原本是为繁衍挑选合适的对象，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赋予完全没有可能开拓新的生命轮回的两个人，以交合的理由。
　　泰塞亚拉与希尔瓦兰特伫足在精灵之森空地的上空。二百余日才能重逢一次的它们，静静洒下皎洁的月光，照射着下方两个相遇的机会更加渺茫、却如奇迹般发展至今的个体。
　　柔软的绿色草地曾经高低不整，此刻却因承担着双份的重量，齐齐地躬下腰身，与即将错过的银辉作别。
　　拥有经历烈日下的训练而色泽稍深的肤色，因加速流动的血液而略略发红；另一只鲜少露出的白皙手掌轻轻掠过，激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初次的不适带来的必要外的紧绷很快被发觉，温柔的安抚很快使收束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熟练的过程得以不造成伤害地继续。
是怎样的幸运，让茫茫宇宙中相隔咫尺之遥的两个星球同时拥有生命的造化；又是怎样的幸运，让这两种智慧的生命如此相似，乃至可以毫无隔阂地诞下能继续创造结晶的后代。
　　纵然无视这些的他们将这些后代加以排斥，数千年后，半妖精们还是找到了自己所属的位置。
　　因为与亲代不同而饱尝苦痛的他们，有的人依旧恪守父辈所有的道德观念，其他人却在某些方面选择了放纵。
　　究其根本，也许只是漫长的生命使他们丧失为繁衍而生的目的，又不堪忍受伴侣离逝后的孤单吧。
长长的金发垂落下来，如夏日晚风吹过的柳梢般不断摇摆；长大后越发要用头带才能管住的碎发沾湿了汗水、凌乱地散开，在颠簸和摇摆中遗忘了过去的形状。
　　简单的重复不断持续，也能让稚嫩的雏燕学会飞翔。越过了起始的时段，青涩的动作尝试着回应；未忽视这一努力，源自本能的愉悦更多地融化在夜色里。
　　无数绿叶相互重叠挤压的桫响遮掩不住代表顶峰的空气回荡，相异的个体似要相拥为一，在黑暗中极力消弭着彼此异族异星而又背德的距离。
　　盔甲、配剑与披风，静静卧在喑哑群星所不及的方向。

第三章
　　清晨的鸟鸣中，克雷斯逐渐醒转，发现又只有自己一人。但地上余下的结界痕迹和原本在自己背后此时却覆住身体、使盔甲免遭露水侵袭的披风，都提醒着他昨夜的余韵。一坐起来便觉察到全身的酸痛，他的脸又倏地红了起来。
　　达奥斯果然已经离开了吗。克雷斯以摆在手旁的长剑为杖，支撑着自己站起身，走了几步。还好，尽管“运动”的方式不太一样，但这么久以来的锻炼也不是白做的；虽然依旧不舒服，但还不致影响活动。那么，在取得了完全超乎预料的成果后，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脚程多少慢了一些，克雷斯在下午回到了莫里森的宅邸。库拉斯和阿洁已经在收拾行囊，见他归来，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后，便告之了他们打算次日启程前往托尔的计划。
　　“从这里到贝涅切亚，顺利的话也要一整天。听敏特说尤库利特到朗原山谷的桥断了，那么也许还要去哪雇条船。我们两个完全不明情况的人也不好总麻烦莫里森，另外路上还有野兽什么的，总之在上远途船之前就拜托你了。”库拉斯把数本书塞进包袱，对克雷斯说道。
　　“嗯，没问题。我也没怎么在这个时代出过远门，就算借你们的光好了。”克雷斯点点头。阿洁在院子里用扫帚做着空翻，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像在阿尔巴尼斯塔时那样、先后载着两人和行囊过桥。这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已经不是紧张的非常时刻。
　　第二天早上，整装待发的三人在门口与其余人告别。长久以来一起战斗、同甘共苦的伙伴，即使只是圆满完成了任务、要回到自己所属的时代，分别依旧令人如此伤感。
　　“要……告别了呢。”敏特望着两个来自过去的朋友，轻声呢喃道。“……是啊。以后，我们也会按照自己原来的方式生活下去的吧。”库拉斯将行囊向肩上提了一提，看似蛮不在乎地说道。听着阿洁“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大家的，所以也不要忘了我”的宣言，年轻的法术师禁不住低下头去，眼睛也湿润了。
　　库拉斯转向她，安慰道：“敏特，不要哭。我们本来是不可能认识的，但我们却让这段旅途变成了现实。……能和你们相遇，才能有这么多快乐的回忆吧。所以高兴点儿，呐？”“……是。”敏特努力摆出一个笑脸，对两人说道：“祝一路顺风。”“啊啊，多保重。”狠狠心转身，三人走出了院门。
　　蔚蓝的晴空辽阔无际，太阳的万丈光芒照射出白昼的世界。眯起眼睛替头，阿洁刚刚发出“今天天气真好”的感慨，突然眼前一黑，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震动，有什么东西向他们头顶砸了下来！
　　“小心！”克雷斯大喊一声，后跳开去；阿洁立即俯冲出老远；库拉斯向旁卧倒，随后就感觉到那东西以几寸之差、在他身边砸在地上。跳起来一看，是一块漆黑的石头，足有他的脑袋大小，已有一半在下落的冲力下没入了地面；稍微靠近一点，便被它散发出来的像要烧起来般的热气逼得不敢再上前。
　　轰响仍在继续，同样的石块在天上凭空出现，包裹着火星从空气中呼啸而过。“是陨石！快回房子里去！”听到库拉斯的喊声，另两人才反应过来，匆忙冲回莫里森的院落，恰好看到他带着敏特和切斯塔走进屋内。
　　“这是怎么回事？”刚光好门，在小型地震般的摇晃中，莫里森努力使自己的声音盖过轰响，但刚归来的三人也只能摇头。于是所有人都紧张地从窗户往外看，只见不同的方向都有大量陨石在冲击，似乎覆盖了整个南尤库利特大陆；但不知为何，这栋别墅和院落自始至终都没有遭到碰撞。
　　约一刻钟后，震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也恢复原来的颜色，唯四野被砸中的地方依旧冒着灼热的白烟。切斯塔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刚迈出一步，又是一声响令他混身一僵。然而那不是陨石落地，而是电火的噼啪声——门外长长的石阶上，时空转移的弧光再一次亮起。
　　“是谁？！”克雷斯先是一惊，随即发觉其内的人影并不熟悉，按剑喝问。蓝光散尽，半跪着的灰色短发男子缓缓站起，望着刚从屋中走出的众人。看上去颇为稳重的中年男子一一辩识过众人的打扮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啊啊……成功了吗。请问这里是多里尼克斯·D·莫里森阁下的宅邸吗？”

　　“我就是莫里森。请问您是？”既然是用时空转移来的，莫里森不认识这个人也是正常。“失礼了。”男人向他深鞠一躬，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哈里逊，来自阿瑟利亚纪年4354年的阿尔巴尼斯塔王国。在我们的时代，魔王达奥斯又一次出现——”
　　克雷斯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但他还未开口，切斯塔已经抢先问了出来：“什么？他不是已经被打倒了吗？”哈里逊转向他回答道：“对各位来说本该是如此吧。但我想各位也知道，魔王有时空转移的能力，虽不知从何时何地而来，出现在我们的时代却是千真万确。因此我国潜心进行时空转移技术的研究，又牺牲了许多魔法师的生命，才将我送到这个时代。”（注）
　　库拉斯冷着脸说道：“明白了，请继续吧。”“是。达奥斯出现后在全球肆虐，先前已经将米德伽鲁兹一举毁灭……”看到众人惊愕的表情，哈里逊略显悲伤地摇摇头，“世界最大的军事国家尚且如此，我们已是束手无策。所以我才会被派来寻找传说中曾成功对抗魔王的英雄们！”
　　“哎——英雄？我们吗？”阿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的，正是被称为‘时空战士’的各位英雄——克雷斯·阿尔贝因阁下，敏特·亚多内德阁下，库拉斯·F·雷斯塔阁下，阿洁·克莱因阁下和切斯塔·巴克莱特阁下。请务必助我们一臂之力，世界存亡在此一举！”哈里逊再次深鞠一躬，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被称为英雄还是小事，对于克雷斯之外的人，他们既震惊达奥斯竟未被消灭、又因事态严峻而有些担忧，但还隐隐庆幸不用这么快分离而克雷斯的心理，大概就更加复杂和矛盾了吧。但他们都知道，无论是为了世界还是自己，没有人会拒绝这来自未来的邀请。
　　“嘛，既然已经跑到一百多年后了，再来五十年也奉陪吧。”库拉斯扶了扶帽子，握住了未来使者的手。其他人也默认了这一结果。于是两个人的告别变成了七个人的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开往曾被他们从海底拔起的超古代都市。
　　第一次来的三人同样赞叹于托尔的科技，随后莫里森留了下来，其余六人一同挤进了传送装置的底座。成长了的后辈们再次踏上征程，莫里森一直欣慰地目送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时空的缝隙中。
第七卷完
注：托尔被拔起后理论上是所有人都可以到达的，但是有开门卡的只有主角一行，所以这里采用了OVA所写的方法送哈里逊过来——当然不包括OVA米德伽鲁兹已经把仪器搬到国内的设定，那样谁都可以用就彻底乱套了＝　＝

第八卷　未来的战斗与伤
序章
　　六人在未来的托迪斯村着陆，哈里逊先行一步去准备船只，克雷斯一行则暂时自由行动、边走边熟悉一下情况。重建后的这里已由村发展为镇，镇名也改成了米格尔，正是克雷斯父亲的名字。大树与五十年前相比看不出什么变化，确认了这一点后，他们便向北进发了。
　　到达贝涅切亚时，他们看到了正与一艘船的船长激烈交涉的哈里逊，便上前询问情况。哈里逊见他们到来，打了个招呼，继续对船长说道：“贵客们已经到了，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即使只载这几人去，我也可以支付整船人的价钱，再多些也无所谓。”
　　船长的眉头深皱着，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但语气却没有妥协的余地：“抱歉呐，客人，大家在外边跑都是为了赚钱，可比起钱，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啊。大风大浪都好说，可魔物这东西……客人若非要去，就等那条什么都不怕的船回来吧——如果它还能顺利返航的话。”
　　哈里逊转过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定期船这已经是最后一条了，这个时代的民众如此胆小，让各位见笑了。”“哈里逊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克雷斯问道。“达奥斯的势力已经扩展到海洋，水生魔物兴风作浪，所以许多民用船只都不敢出海了。如果只有我，倒是可以试着等等已出海的那艘；但诸位身负要务……”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库拉斯插了进来，“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年了，科学就没发展出什么新的交通工具吗？”哈里逊闻言沉吟片刻，答道：“也许真的有。诸位，请随我去尤库利特一趟吧。”
　　这个时代的尤库利特王城，比起五十年前只是更为雅致，但对库拉斯来说却变得天翻地覆。曾经是克雷斯舅父居所的地方如今成为了国营的研究所，哈里逊带领他们走了进去，称因为米德伽鲁兹被毁、幸存的科学家都转移到此处，这里已成为世界最大的魔科学研究中心。
　　在地下研究室，他们见到了这里的主管斯坦利。解释缘由后，斯坦利向众人展示了数台形似鸟类的机械“稀有鸟”，称人可以搭乘其飞行，但要进行远距离移动的话则不具备足够的电力。他告诉众人，雷之精灵沃尔特存在于南尤库利特大陆某处的洞窟中，若能得到它的力量，能量便不成问题。
　　在寻找沃尔特的时候，他们意外地碰到了多里尼克斯·D·莫里森的孙子哈洛路特，他认出了祖父经常提起的众人，眼中略微带上了悲伤的颜色。在他的指引下，一行人顺利找到了雷精灵的洞窟，与之签订契约后返回了尤库利特王城。
　　沃尔特将充沛的电力注入稀有鸟和阿洁的扫帚，终于可以长途飞行。斯坦利将这些贵重的试作品借给他们，但面对着便利的飞行乘具，克雷斯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那个，这东西是用魔科学做出来的吧？骑上去的话，会不会像魔导炮一样耗费大量玛娜什么的……”
　　“不必担心。保证历史上的重大错误不再发生，也是我们科学家的责任。”斯坦利推了推眼镜，“即使不谈体积的差距，稀有鸟和魔导炮的运行原理就是不同的。”“确实魔导炮没用到精灵的力量，我在接触这些机器鸟时也不觉得难受，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洁满意地掂量着手中的扫帚。
　　“魔导炮的研究只看到了玛娜中蕴涵的破坏力而忽视了其他能量。因为歧视和隔阂，没有理解玛娜的种族给他们以指导。闭门造车的结果就是钻牛角尖，强制压榨出只占总能量一小部分的破坏力、而忽视了大部分本可以转化的能量，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而稀有鸟和扫帚的原理都是将魔力转换为电力，这种转换是自然界本来就存在的，利用效率也较高；与普通的魔法相比，只是把获取玛娜的方式从在大气中直接抽取，改变为把玛娜以魔力的形式预先存储起来、以备必要时使用了而已。”
　　“如果有了雷精灵，就连转换的步骤都省了？”库拉斯轻抚着手上的指轮。斯坦利点点头：“是的。但召唤师毕竟是稀缺的，想要更加方便地的推广利用不外乎两个途径，一是有妖精血统者与人类的进一步接近和互相帮助，二是培养出更多召唤师——目前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啊。”

　　“大概吧，毕竟契约指轮难弄，精灵也不是人人可以役使的。”库拉斯摊了摊手，“所以，这才算是真正的‘让人类也能使用魔法的方法’吗……”（注）哈里逊冲斯坦利点点头，对几人说道：“那么还是请容许我先骑一只回阿尔巴尼斯塔，为各位准备接风。”
　　享受着翱翔天空的乐趣，众人飞向了阿尔巴尼斯塔王城。在哈里逊的带领下，他们碰到了因有妖精血统而一直生存至今的宫廷魔法师伦格洛姆。谒见过国王后，伦格洛姆将他们带到一间会议室。他告诉众人，如果不采取什么措施，战斗会因为达奥斯的时空转移能力变得永无止境；而通过对古代以及和史料的研究，学者们发现了一种也许能将这一能力封印的方法。
　　“数千年的那场战争后期，先是托尔被陨石击沉，随后奥丁和芬利尔两大国被人以一柄剑毁灭，战争和旧的文明就此终结。”红发的半妖精摊开地图，“那柄剑名为永恒之剑，也有着操纵时空的力量。若能得到它，大概就能阻止达奥斯逃走了吧。”
　　“永恒之剑现在在哪里？”克雷斯问道。“完整的永恒之剑现在并不存在。那之后它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寒冰之剑，火焰之剑和钻石指轮。冰火双剑的位置已经探明，分别在冰之吉尔镇和自由大陆的某处，但由于探险队员能力不足未能取得。”伦格洛姆指着地图上他们未曾涉足的一个地方，“但钻石指轮还没有找到。”
　　库拉斯挑了挑眉，从行囊中翻出一个指轮，拿到伦格洛姆面前：“是不是这个？在托尔发现的。”宫廷魔法师凑过来端详了一会儿，抬头道：“应该就是它。这样一来，只要拿到冰火双剑，就能在妖精的圣地合成永恒之剑了。”
　　“那么就准备出发吧，多谢了。”库拉斯将钻石指轮仔细放好，正要起身，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伦格洛姆大人！您在吗？！”伦格洛姆立刻快步走去打开门，一个申请紧张的士兵站在门外：“魔王达奥斯率军袭击自由大陆，橄榄村告急，请求支援！”
　　“什么？！又开始了吗！”伦格洛姆大惊，随即思忖片刻：“虽然是已经毁灭的米德伽鲁兹的领土，但毕竟距离我国不远。即使盟约不复存在，也应当去援助。可若要从水路调兵过去，时间上……”他迟疑着望向这边，克雷斯立刻应道：“明白了，我们先赶过去。”“恕我们无力，拜托了！”伦格洛姆微微欠身，然后出门赶往军部。
　　五人走出王城，再次骑上稀有鸟，升空向东南飞去。呼啸的风声响在耳边，但他们还是尽量让声音盖过风声地大声对话着：“这么简单就答应下来没问题吗？那个士兵可说他是‘率军’呢！”“没问题，我们的任务只是拖住他们，等阿尔巴尼斯塔的援军到来！”
　　“要是军队有用，也不必找我们过来了啊！”库拉斯只用右手操纵稀有鸟，左手则用力按住危险摇晃着的帽子，“我看我们还是别正面迎敌，只要去救助那些受了伤的村民、防守好就够了。”“怎么可能！”克雷斯反驳，“村子那么大，我们又顾不来所有地方，如果不努力退敌，我们救一个人的时间足够他们再弄伤三个人了！”
　　“可是，也不能对受伤的人放置不管……”“啊～啊，这样不就好了！我们在前边打魔物，敏特你去后方救人，这样大家都满意了吧？”粉色的头发不耐烦地忽上忽下。“那，阿洁小姐你们怎么办……”“安啦安啦，我们怎么也能扛上一阵子啊。你说是不是呀克雷斯？”
　　克雷斯没有答话。稀有鸟的下方，此刻正是万顷碧波起伏翻涌；而在目光所及之处，沙滩连着沙漠的黄色大陆已进入视野。从这个距离，他们看不到橄榄村的上方是否冒出滚滚浓烟，也听不到是否传出了无助的呼救，更不清楚他们要面对的是多少怎样的对手。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这次见面，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了吧，达奥斯。
注：原理这一段的解释完全是个人根据状况证据的推理，但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吧。说到底只是我相信人类和世界前进的可能性，不仅体现在妖精部落变得更加开明。想想1860年到现在世界发生的变化吧。

第二章
　　有力的手指逐渐收紧，伴随着缺氧而来的眩晕感让克雷斯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放弃了掰开达奥斯的手的尝试，反而用力抓紧、以之为支点，忍住疼痛抬高双腿，用全身力量向达奥斯的方向狠狠踹去。
　　纵然少年的体力已有些不支，但包含着求生意志的一击仍不可小觑。达奥斯猝不及防地被踢中胸口，反冲力使克雷斯脱离了他的掌控，急忙手上用力也只使克雷斯的咽部多了几道深深的红印。摔下去的克雷斯顾不上眼前冒出的金星和剧烈咳嗽的欲望、试图拿回自己的剑，但魔王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一拳打来，克雷斯便偏离了剑足有一米多远；第二掌扇过，他又反方向飞出一丈。达奥斯没有给因混战而不敢轻易出手的人类方时间，趋步上前向克雷斯身下抬脚起踢，未等其落地又追上一记下劈，将精疲力尽的躯体牢牢踏在地上。
　　克雷斯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已无力再脱离桎梏。对远处传来的惊呼充耳不闻，达奥斯冷冷看着脚下的少年：“但是，就凭现在的你，要如何与我战斗？”“达、奥斯……”眼前一片模糊的克雷斯吃力地发出这几个音节，颤抖着想要抬起手臂；在达奥斯看来，那不过是被捉住翼的飞虫不足挂齿的小小挣扎罢了。
　　“援军——！是援军到了——！！”突然一声狂喜的呼喊划破了绝望肃杀的空气，达奥斯迅速抬头，从攒动的魔物上方，看到了自西方来的滚滚沙尘。看上去规模不小，他正掂量着接下来的战术，头顶便是广域闪电劈下。达奥斯瞬间后退、勉强躲开，但大群的魔物们可没有这么灵活。
　　皮肉被灼烧的焦臭气味占据了村庄，大片拥挤的魔物无法疏散，成为了最好的大范围魔法施用场，一时间哀鸿遍野。随后，陆战的士兵们也冲了上来，虽然单兵力量弱小，但对待平原军团，唯有数量才是制胜的关键。
　　看来这一次他们几个不是单独行动，而是担负了某种拖时间的任务吗。很好，他们的任务圆满完成了。达奥斯驱散心中的怒意，迅速计算局势，下达了撤退的指令。他转向仍在地上试图爬起身的少年，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便使用了时空转移的力量。
　　乳白色的长廊不规则地分出数条通路，靛色的地板平整洁净，华美的地毯穿过悬挂厚重帷幕的梁柱，连接着雕刻精细花纹、饰有高贵红宝石的门扉。小型的蓝色弧光在门前亮起，一边的红色恶魔立刻迎上前去，对显出身形的男子深深躬下身去。
　　“恭候您多时，达奥斯大人。请允许属下为您的凯旋奉上最高的赞颂。”“算不得什么凯旋，连小小的橄榄村都没有攻下。”达奥斯连眼睛都没有张开，淡淡回答道，“而且为了发动这次进攻，差不多集结了整块大陆半数的魔物，阿尔巴尼斯塔军走后，为使它们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内是无法再次发动大型进攻了吧。”
　　“达奥斯大人不必如此谦虚。原本在米德伽鲁兹毁灭后，自由大陆就已经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了。无论能否取下那个小村，进攻都只是对阿尔巴尼斯塔的警告和威慑罢了——您的本意不就是如此吗？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当然要称之为‘凯旋’了。”
　　对于仰起头的杰斯特纳的推测，达奥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便从他的反方向向长廊深处走去。恶魔对这冷淡毫不在意，摆动粗壮的蛇尾不远不近地跟在达奥斯身后：“而且，得见您在一百五十年后全胜人类最大军事国家的英姿，我便连熬过那些最空洞的岁月也不枉了，又怎敢对您的能力妄加质疑？”
　　“开场白已经够多了，可以说你真正想表达的内容了。”镶有金边的黑色长靴踏上石阶，没有一步的犹疑或等待。恶魔以与体积不符的轻盈盘旋而上，悄无声息地紧紧相随：“达奥斯大人对属下的了解让属下心生惭愧，只是这一次，属下不过是想表达由衷的喜悦罢了。”
　　“什么喜悦？”达奥斯在石阶顶端的小平台顿住了步子，有意无意地拦住杰斯特纳继续前进的空间；恶魔便也顺势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线：“为您的魄力，终于从宏大的战场渗透到细微之处；为您的母星，终于能够不为一人的私情所葬送。”

　　话音一落，杰斯特纳便摆好了防御和后退的姿势；但他所面对的背影，却如磐石般一动不动。他耐心地等待着，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魔王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是的，达奥斯大人。”恶魔低下头。“没有其他事的话，就退下吧。”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角度的披风，再次因主人的前行而缓缓摇摆起来。
　　估计魔王心情不佳，杰斯特纳不敢怠慢地应了声是，但扭曲的尾却只比原来降低了两阶的位置。他望着修长的背影在奢华的冷色调长廊中渐渐远去、听着有力而孤单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高大城堡中回响，一丝狞笑浮上了他的嘴角。
　　穿过宫廷风格的楼层，达奥斯一路上行，打开一扇魔法封印的金属门走了进去。门在他的身后自动关闭，他径直走向房间一角的大扶手椅。保持上半身挺直地坐了下去，缓缓吐息。
　　他并不奇怪杰斯特纳知道克雷斯的事。无论是作为人类方的勇者还是数次改变了自己行程的人，克雷斯都有足够的理由为恶魔熟知和痛恨。但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起他，这还是第一次。居然还带着那样挑衅似的锋芒，是看准了我态度的变化才敢如此放肆的吗？
　　不过，这也算是另一种“有恃无恐”了吧。达奥斯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并不很大，内部的装饰风格比之阿瑟利亚的王室有一定差别。——是迪利斯·卡兰常见的风格。
　　他将城堡的一部分布置成面临灭亡威胁的故乡样貌，身处其中，比起心灵的稍许慰藉，更多的是悲凉的惆怅。没有像过去那样改造现成的城堡和山洞、而是花大力气打造一座要塞，比起安全的考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魔王达奥斯不需要温馨。他所需要的，恰是这种可以攫取一切暖意的、无限接近于绝望的希望。他在这颗星球耽搁了太久，久到他已经开始适应那些原始的文明、那些低等的魔物、那些渺小却又不断努力的人类，还有那个与自己的轨迹几度交错、一直在成长着的少年。
　　然而这是不行的。达奥斯的温柔，只能展现在那样的瞬间——当他以为巨大之实必将孕育成形；当他以为母星的救赎只在咫尺之遥；当他以为自己可以有一段短暂的时光、可以放下身为王的姿态也不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后果……当他可以代表唯一的自己时，他确实展现了自己的温柔，并为了不造成更多影响，在不久后便悄然离开。
　　但他还是错了。他来到大树恢复后一百五十年后的世界，却发现大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更无论巨大之实。没有多想便奔赴米德伽鲁兹，他不出意料又震怒地发现魔科学仍在研究中。此时，被爱德华转移到不知何时何地、也不知如何返回到这时的杰斯特纳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再次背负起了魔王之名。
　　不再执着什么战争的道义，魔王达奥斯亲自上阵，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杀伤将巨大的王城化成一片废墟。他尽情使用着自己的能力，米德伽鲁兹、寒冷之地孤立的大陆、广阔的海洋——在恶魔的协力下，他将强大的魔物培养并散布到整个世界，除了精灵之森所在的南尤库利特大陆。
　　这个时代的克雷斯即使还活着也当是垂垂老矣，他已无需再有什么怜悯。所以当他听闻阿尔巴尼斯塔打算不计代价地将使者传送到过去时，他有些慌了。让陨石雨这种大型魔法穿过时空要耗费相当多的力量，但他终究还是忍住没有亲自前往追击。既然总要分道扬镳，再次见面也没有意义。
　　他按计划发动了对自由大陆的攻击，而就在此时，那个少年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退让。
　　达奥斯在扶手椅中稍微放松了僵硬的脊背。他并不后悔这次自己对克雷斯使用武力，对他而言，在瓦尔哈拉战役放弃了最后的战斗、又跳过了克雷斯正常生活的时代再发动战争，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如果克雷斯也能够时空转移，他便不可能一直躲避下去。他是王，这一身份对人民的意义高于一切。
　　胸口一阵炽痛。达奥斯不由得伸手过去，触碰服装遮蔽下那坚硬的物体。……是啊，它也在时刻提醒着自己真正所属的地方。而那个少年，不过是自己在追寻过程中的一个指路者。如果他的立场颠倒了过来、要做一个破坏者的话，我的答案也是确定的。
　　需要同一份食物的两个村庄，没有人裁决，只是两村分别派出一个使者前去领取。背负了同样生的希望的他们，在目标前狭路相逢。
　　那么，哪一个人赢得了战斗，他便会胜利而归，成为全村的正义。

第三章
　　伤亡惨重的橄榄村最终被保住了。在大军的支援下，魔物亦是死伤过半，余下的也作鸟兽散；带着哭腔的欢呼从村中响彻云扉。
　　勇者一行也受到了和普通伤者同样的待遇，未受伤的法术师则是作为临时医护兵忙得团团转。好在阿尔巴尼斯塔军并未在解围后立即撤离，而是留下几个支队帮忙掩埋死者救助伤者，并暂时代替全军覆没的自卫队担当防御重任。
　　达奥斯亲自留下的伤害，即使是敏特也难以迅速治疗；但克雷斯却以“火焰之剑就在这附近”为由，拒绝了军官带他们一同回王城疗养的建议，并在后者的复杂眼神中一瘸一拐地拾起自己的剑，走向临时搭建的帐篷。放在那里的飞翼包中，已经装进了全部回收的稀有鸟。
　　一夜过去，切斯塔、库拉斯和阿洁的伤都已好得差不多，但克雷斯还不在能对阵强敌的状态。于是三人主动提出要出去搜寻火焰之剑的所在地，并坚持称不用出动全部人马，把法术师和剑士两人留在了有重兵把守的村中。
　　“我……真是没用。”伙伴们离开不久，交叉双手坐在床边的克雷斯便轻声说道。敏特此时已闲了下来，她放下帐篷的门，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随后又施用了一个治愈术。“谢了，敏特。但即使完全恢复了，也不能打败他吧……”少年低下头去。
　　敏特走到克雷斯的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将手覆上克雷斯的小臂：“不会的。这一次的战斗，不仅是敌众我寡，还有大量的人需要去保护。而且，克雷斯君是在很疲倦的状态下，才与达奥斯面对面的吧？如果那样还能胜利，一定是那个人无心战斗吧。但是，如果把这些不利因素都排除的话……”
　　“都排除吗……我们这边的还好说，但是既然他对平民都能如此无情，对待我们就更不可能注重什么道义了。”克雷斯微微活动依然使不上力的肘关节，“他的手下有多少魔物数也数不清，一齐围上来的话，我的攻击范围有限，而再强大的魔法要是被骚扰得没时间咏唱，也放不出来啊……”
　　敏特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大批的魔物还是像昨天那样，交给军团去阻拦就可以了。而我们，还是只要应对他一个人。克雷斯君，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但我有这种感觉……”她对上少年疑问的目光，“在我看来，昨天达奥斯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却没有置我们中任何一人于死地，是在等待着一场真正的战斗呢。”
　　“真正的……战斗？”克雷斯重复了一遍。“是的。虽然人数并不一致，但他的年龄和努力的时间都是数倍于我们的吧。这样的话，我们几个加起来，与他的实力大概才能相差无几。也许，那个人就是在期盼这样一场相对公平的战斗、通过战斗的结果来决定一切。虽然同样残酷，但比起利用我们星球的魔物来击败我们，他是更愿意选择前者的吧。”
　　“……是啊。这也是，事关他的骄傲吧。用魔物海战术当挡箭牌什么的，是对他自己力量的亵渎啊。”克雷斯自嘲地笑了两声，“结果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靠被放水，才有机会吗……”“达奥斯他，也是坚信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所以至少对了解一切的克雷斯君，他不会在这方面做出有悖原则的事情。”敏特的声音坚定。
　　“正确的……吗。如果是正确的，何必这样一意孤行……”克雷斯狠狠锤打自己的腿。这一次，敏特垂下了睫毛，她知道克雷斯不需要回答，也相信他能自己得出答案。帐篷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少女起身告别，去查看还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事情；克雷斯一个人留了下来，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现在这个状态，是已经没有任何与达奥斯谈判的余地了吧。并且已经有了本以为说服他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却在之后被他变本加厉地攻打回来的经验，克雷斯也已不再相信达奥斯能接受自己的方案。但是，即使自己的努力被再次无视，他也不打算就此放弃。
　　“已经做好的打算，果然还是要继续吗。”克雷斯自言自语，“如果玛蒂尔不知道得到巨大之实的时间，那么该向谁求助呢……”马克斯威尔似乎也知道得很模糊，余下的伟大存在还有谁呢？
　　当晚，风尘仆仆的三人带着充满希望的神色归来了。他们一边同村民和士兵分享大锅煮出的食物，一边在背景音的嘈杂中兴奋地告诉留下的两人已经发现的线索。
　　“本来我以为自由大陆早都走了个遍、不该有什么漏下的地方，都做好挖地三尺的准备了。”库拉斯在沙漠中难得摘下了帽子，露出灰色的头发，“结果某个第一次来这边的家伙兴奋得到处乱飞，到了热砂洞窟的火山顶上差点一头栽下去……”
　　“喂喂，还不是因为这样才能发现啊！”切斯塔立刻顶回去，随即转向克雷斯：“你猜怎么着？那个火山口不是真的火山口，下边有不大不小一片陆地，陆地上还有座喷着火的高塔！一进去魔物就变强了，有好多复杂的机关，火焰之剑准在那儿没错！这要是只从地下往上看，谁能猜到那里边还有别的建筑啊？”
　　阿洁翻了个白眼：“嘛～总之就是这样了。因为敌人不弱，我们也不敢随便前进。你们这边呢？”“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多亏了敏特，明天出发没什么问题。”“那样最好。”库拉斯端详着火光下闪烁的指轮，“拿到了冰火双剑，我们就该去找根源精灵奥利津复原时空剑了。”
　　克雷斯突然竖起耳朵：“根源精灵？那是谁？”“就是奥利津啊，之前露娜的指轮就是他修复的。”“那应该是个很强的精灵？”“应该是最强的吧，毕竟是号称精灵之王。怎么，又有想法了？”已经习惯了克雷斯别有用心的好奇，召唤师回答后便抛了个问题回去。
　　年轻的剑士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如果能和他说上话，还要麻烦你挽留他一下了。稍微有些话想问他……”“……算了算了，在私人事务上利用精灵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你拉得下脸就随便吧。”库拉斯耸了耸肩，“那么早点休息吧，既然是古老又神圣的东西，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让你拿到手的。”
　　“嗯。”克雷斯点了点头，咬了一口蘸盐的煮马铃薯，边咀嚼边盯着木柴上的火光出神。前夜，他又一次做了那个噩梦；醒来后，余下的却不再仅仅是怅然。他对自己发了一个誓：即使没有达奥斯只有自己，也要找到一个方法，既能保全阿瑟利亚又能拯救迪利斯·卡兰；而永恒之剑和奥利津，似乎就是实现这个誓言的路上、重要的桥梁。
第八卷完

第九卷　最后的城堡与夜
序章
　　层层攀上岩浆漫溢的高塔，击败塔顶的守卫者，锋刃被重重火焰包裹的长剑出现在一行人面前。有了它，便是寒气逼人的冰之洞窟也无所畏惧，一路直行到底，用实力获得寒雪狂狮的认可，芬利尔的守卫者亦化为长剑之姿。
　　从冰洞回到宏伟的教堂，凛冽的寒风从之前被他们弄坏的大门灌进，但感觉也比下边温暖了许多。无心欣赏直通穹顶的彩绘玻璃，切斯塔牙齿格格打颤地站得尽量离手拿冰之剑的克雷斯远一点：“这、这样以后，晚上就没人听得到嗥叫了吧……”“嗯……是会稍微有点寂寞吧。”敏特应道。
　　冰之吉尔镇是位于极寒之地的高海拔大陆上的人类唯一的聚落，大半年的时间都被积雪覆盖。由于地理位置并不重要气候又恶劣，现在也依旧是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中立地。虽不能确定这长年的严寒是否与冰之剑有关、此后是否会有所缓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冰雪中的神话。而夜晚寒雪狂狮的嗥叫声，想必就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故事吧。
　　话虽如此，他们却不能为孩子们的幻想这种原因放弃寒冰之剑。制造时空剑的三种道具已经凑齐，他们又乘上稀有鸟，马不停蹄地向妖精的聚落飞去。
　　水镜伊米尔之森的入口，众人自觉地拿出了一百五十年前的通行证，但卫兵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通行证？现在就连思想最古板的妖精都接受人类进入了，你们到底从哪弄来这么旧的东西的？”“什么？现在不需要了吗？”库拉斯愣了一下。“啊，不过就算有这个，半妖精还是禁止入内。”卫兵瞟了阿洁一眼。
　　又一次抛下垂头丧气的少女，其余四人进入村中。这里果然比过去热闹得多，随处可见观光与疗养的人类。稍加打听，似乎是曾受其关照的妖精族长布拉姆巴尔德多年来不断努力，使得妖精对人类的看法也有了一定变化，现在人类也可以自由出入。
　　但多兰特之森的魔物还是让一般人避而远之的。在旅馆休息一夜，从晨雾中出发，到达海姆达尔时，小半天已经过去。响应呼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身影以实在的形态出现在漆黑的石碑上方。
　　拥有四支手臂的根源精灵用出八分力量测试了众人的实力，但在毫不动摇的信念面前，他也只有败下阵来。听取了他们此行的愿望后，奥利津赤色的双眸停留在克雷斯坚毅的脸上，仿佛要审视出什么异常一般。但最终，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众人的请求。
　　灼热的火焰之剑与刺骨的寒冰之剑被摆放到一起，置于中央的是剔透的指轮。精灵王的力量再次发动，与修复指轮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眩目光辉笼罩了整个圣地。金红与冰蓝的色泽被吞噬在纯粹的白光中，为晶莹的钻石释放出的强大力量同化。光线黯淡之时，冰火双剑已然不见，唯有一柄造型别致的长剑，从奥利津面前缓缓降落、平稳地躺在石碑脚下。
　　“这就是……永恒之剑吗？”众人惊喜又紧张地看向新生成的武器。宽阔的银色剑身华美而锋利，中脊一道凹槽反射出冰蓝色的光；暗金色的护手坚硬稳固，靠近下方的部分雕刻着少量简单却大气的花纹；剑柄的粗细恰好适合克雷斯的手，淡蓝色未知材质的软性线状物缠绕其上。
　　年轻的剑士走上前，将那柄剑拾了起来；触碰到的瞬间，便感到一股力量从中涌出，像脉搏般鼓动着，自己的血液仿佛也要随之跳跃起来。但，眼前的剑本身分明并没有移动。于是他无端地相信，自己可以驾驭这传说中的武器，因为有生命般的魔剑，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遇到新的认可的主人的喜悦。
　　“谢了，奥利津哟。”库拉斯冲奥利津点点头。“没什么，毕竟是你们赢了。那么，接下来缔结契约吧。”“契约……对对。”库拉斯捡起并未被一同融合的钻石指轮，能与精灵王契约让他兴奋不已，但他尽量保持着镇定，“那么拜托了，来吧。”
　　被新的羁绊所连接，钻石的光泽比方才更加柔和明亮。召唤师最大的夙愿完成了，他转向了克雷斯：“主要的事都办完了，有话问就赶快吧——啊，我们先回去好了。有时空剑的话，你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吧？”克雷斯点点头：“不用担心，你们先去找阿洁吧，我们在阿尔巴尼斯塔会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