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上午小桃都绕着阮翠云和万剑锋跑来跑去，不消停居然都不觉得累。阮翠云手里拿着针线正给小桃做夏衣，跟万剑锋无奈地对望一眼，摇摇头。一边做一边拿眼角扫着小桃，怕她磕着碰着。阮翠云一遍遍柔声哄着，小桃，乖，来坐一会。小桃仍旧是笑得灿烂，一个人跑得起劲。
终于，跑着跑着脚底下一滑一个趔趄就要扑倒，顺势一把抓住了阮翠云的衣角，结果带的阮翠云半边身子失了平衡，绣花针正正地刺到指尖里。
阮翠云疼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的转头看万剑锋，居然看到他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一下子愣在凳子上。忘了手指疼得钻心，也忘了上面还有一滴朱红色的血，连把在身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吓得一动不动的小桃都忘了。
剑锋！你刚刚是动了吗？剑锋！你再动一次啊！阮翠云扔下手里的针线跪身到万剑锋身前，又惊又喜地望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
万剑锋却也有些失神的望着自己，没有再动一下。只是一直眨眼，皱着眉头像是向自己暗示什么。
阮翠云的心跳还没有平复，有些心悸地看着他，直到意识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握住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开了手，愧疚地笑笑，看我高兴的，都忘了。现在呢，还能不能再动一下？
果真，被自己松开的手，又动了一下。
阮翠云的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看着万剑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有眼泪一直流下来，嘴上却一直笑着。
阮翠云瞬间里又哭又笑的样子让小桃莫名其妙，呆呆的站在旁边，也不闹了。
剑锋……我……阮翠云掩住口，极力压制自己的抽泣，结果最终还是抑制不住，伏在万剑锋的胸膛上轻声哭了起来。
阳光慢慢地，似乎更加亮了一点。阮翠云擦干了眼泪从万剑锋怀里起身的时候，转头竟看见小桃呆呆地看着两人，许久没有动。看着她天真童稚的样子，阮翠云竟微红了脸颊，忍俊不禁，看看万剑锋，眼里也含满了笑意。
万雨还没回来，阮翠云推着万剑锋去郊外看了梨花。一树一树的梨花开得绚烂繁厚，像是仙境一般。偶尔有风吹过，会有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万剑锋的身上，阮翠云的发髻上。
阮翠云站在夕阳里回首看身边的他，笑容刻在了脸上。
岁月静好。
似乎他还是那个血气方刚的侍卫，自己也只是个在尚宫局里唯唯诺诺的婢女。似乎二十年的时光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开头。似乎那些岁月里的坎坷都从未出现过，在年光的长河里，那些艰难困苦被慢慢磨平，记忆里，手心里，于是只剩了这静谧的日子。
阮翠云折一朵梨花，自己握着万剑锋的指尖捏着花朵插到自己鬓边，像个娇羞的少女，低头问，好看吗？
万剑锋微微点了点头。这样微小的动作，依然让阮翠云的心里荡起了接连不断的涟漪。
她俯身下来，将脸颊贴上万剑锋的掌心，轻声说，要是日子一直这样，那多好。
言罢起身的时候她绯红了双颊，万剑锋神色间也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虽说一年多朝夕相处，却鲜少有这样亲昵的动作。而今在日沉西坡的残阳里，阮翠云度过了漫长时光却似乎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万剑锋在年岁流逝里也依然是英气不减，两人长久对望着，像是静静相拥的河流，永远天长地久。

三．
夫人，万老爷恢复的很快，亏得您这样细心照料。我再开两副药，加上每天帮他按摩筋骨，会恢复得更快的。
万雨刚回来，就被阮翠云急匆匆地拉到了家里来看万剑锋，听他这么说，阮翠云心里自然是欢欣鼓舞，听着万雨的嘱咐一个劲的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万雨看她高兴得竟像个小孩子，不知不觉也被感染，走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夫人，恭喜了。
刚刚离我那么近，那是你吗？
刚刚笑得那么美，那是你吗？
如果我告诉你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么现在我们曾有过的亲近，是否会像幻觉一般，睁眼间便会飞珠碎玉般支离破碎？
万雨转身离去，并未看到阮翠云眼神的停顿。这些微妙的转变却被万剑锋一丝不差地看在了眼里，他轻轻点点头，目光坚定，阮翠云也回他一个微笑，她知道他在说，没关系，都会好的。
阮翠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会好的，只要你在，都会好的。
等到池塘里开起了一片一片荷花的时候，万剑锋的手脚已经能做小幅度的动作了，只是说时间太久，腿部力量有些退化，要站起来恐怕还需一些时日。舌部的回复也很缓慢，一直都没办法开口说话。阮翠云听着这样的消息也不觉灰心，能够有恢复已经是恩赐，还会有什么奢望呢？
阮翠云和万剑锋一起在池塘边，现在万剑锋正握着阮翠云的手，这样微小的力度，已经足以让阮翠云一次次落泪。
剑锋，还记不记得在宫里的时候，我晚上急急忙忙迷了路，在荷花池旁遇见你。你悄没声地出来，吓我一跳，差点掉进池塘里去，还好你伸手搀住我。阮翠云转头看看万剑锋，眼里笑意正浓，于是也笑着说，还好那夜月黑风高的，要不然被你看去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该多羞啊。
万剑锋稍微用力捏了一下阮翠云的手心，示意自己明白，眼里含笑依然望着阮翠云。
谁说不是注定的呢。阮翠云喃喃自语。
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似乎生生世世交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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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不知是不是钟雪霞回来的欢快气氛也感染了万剑锋，等到家燕纷纷飞离的时候，万剑锋竟然在一个晚上的呢喃里叫出了“翠云”两个字。
阮翠云的手正放在他的胸膛上，听到这里个字心里剧烈的跳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是把他叫醒，还是，就这么等着？甚至翻来覆去想过之后，都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梦。阮翠云一夜没合眼，一清早就起来坐在床边等着万剑锋醒来。
阳光细细碎碎照亮整个房子的时候，万剑锋也睁眼醒了过来，看到端坐在床前的人有些奇怪，于是含糊地叫了一声，翠云？
这次阮翠云听得真切，虽然舌尖仍然不是那么灵活，发音并不准确，吐字也不清晰，但的的确确，他叫的是“翠云”两个字啊！
大清早阮翠云也顾不得别的，跑到回春堂里找万雨，在柜前的思如说，万雨天不亮就被叫走出诊了，不过爹在这里，这么急，让爹去看看吧。
阮翠云和万大夫一道回家的时候，正遇上钟雪霞站在门口，钟雪霞看到自己回来，闪出略有怒气的表情，似乎想要张嘴责备，然而看到身旁的万大夫，却最后还是收了声，有些羞涩的低了头，没有再看两人。
再转眼看身边的万大夫，似乎也有几分难为情，目光直接略过了钟雪霞直直射向屋子里，阮翠云聪敏地一笑，若有所思地说看了钟雪霞一眼，带着万大夫进了屋。
诊症过后万大夫沉稳地一笑，对阮翠云说，恭喜了万夫人，万老爷再多些走动调养，就基本可以恢复了。不过还是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也不能够剧烈运动，要吃几付药好好调养。
这消息对阮翠云来说已是莫大的喜讯，她来不及对万大夫道谢便径直走向万剑锋身前，握着他的手喜极而泣，剑锋……
万剑锋也是痴痴地望着阮翠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内心，于是也就沉默了。
倒是身后的钟雪霞，替两人谢过了大夫，笑笑柔声说，我送大夫出去。
万大夫只是点点头，似乎还是没有抬头看钟雪霞。
钟雪霞和万大夫都离开之后，阮翠云将脸颊埋进万剑锋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
翠云……苦了你了。
阮翠云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翠云……翠云……万剑锋像是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不停地叫着。阮翠云也不恼不怒，任他一声声唤着自己，自己却只是埋头在他胸膛，默默流泪。
在伏在叶间的蝉也渐渐收声的时候，阮翠云搀扶着终于能够行走的万剑锋，慢慢地走到外面，看夕阳西下。万剑锋看着夕阳的点点色泽落在阮翠云的脸颊上，落在她的眼眸里让她原本黑亮的眸子更加漆亮，情不自禁地握紧她的手。
万剑锋低下头，才发现阮翠云的手指不似在宫中时那般娇嫩圆滑，有些干燥，有些苍白，也很瘦弱，似乎握着握着就会生生断了。指尖上留着二十几年做钗的痕迹，也覆盖上了这两年在家中日夜操劳的印痕，似乎有些粗糙了。
他握紧她的纤纤玉手，柔情道，翠云，你受苦了。
阮翠云摇头，眼里含着泪，嘴角却牵起彩虹般的弧度，笑得那么甜。
翠云，我欠你这么多年，从现在开始，就让我还你吧，让我把这么多年的爱，还你吧。万剑锋看着阮翠云的眼眸，深情的说。
阮翠云还是摇头，说话间有些哽咽，剑锋，你不欠我。能有今日，已是我的幸运。
是我的幸运才是。
遇见你，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幸运。
只是这句话，真是不知谁对谁说才更合适。

六．
不知为何这年的雨季似乎特别长，阮翠云的手也酸痛得格外厉害，万剑锋那里还是瞒了下去，钟雪霞这边就瞒不住了。
一看到阮翠云缝衣的动作，钟雪霞就意识到不对，依着她的性子，不问到水落石出哪里会罢休。
问，还问，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房间里莫名其妙出来那么个账簿，我至于又跑到天牢里去受夹棍吗？现在至于阴雨天就浑身疼吗？阮翠云最后被钟雪霞逼得无路可退，没好气的说。
那是我的错吗？还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乱嚷！再说，夹棍是你一个人受的吗？就跟落下我了似的。钟雪霞嘟着嘴，毫不客气的还击。
说完抬眼看看身边的阮翠云，皱着眉头揉着自己的手指，嘴唇都抿成了霜白色，看来是真疼的，又觉得心里也不舒服，有些心疼她，便拉过她的手帮她揉着，你就是这样，什么都死撑。疼不会说啊！我知道你怕万将军担心，行了，今晚我去别的药铺给你拿瓶药酒回来，不能由着这么疼啊！
阮翠云感激地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万夫人。听着声音是万大夫过来了，阮翠云对着钟雪霞颇有深意地一笑，点点头努努嘴。
钟雪霞白了她一眼，还是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万大夫。
自从钟雪霞来了之后，检查万剑锋的活就变成万大夫来做了，时不时的就来自己家，有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阮翠云和万剑锋知道，万雨和思如也知道，万大夫就是为了钟雪霞来的。于是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其余的人也就交换一个深沉的眼神，微微一笑给他们腾个空间出来。
阮翠云来到院子里，万剑锋正在院子里逗弄着小桃。小桃也两岁了，不过好在不像小时候那么调皮，开始像个小姑娘一样有些文静的样子了，不怎么难带。即使万剑锋不能跑不能剧烈活动，也能看得住小桃。
阮翠云远远地望着他，还真有几分爷爷的样子呢。
万剑锋转头看到她的神情，别过头说，别一副看爷爷的表情看我，你自己看着小桃的时候也是一副奶奶的样子。
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啊？成精了？阮翠云走过去，和万剑锋并肩蹲在一起，伸手摸着小桃的脸颊，微微笑。
都老夫老妻了，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
万剑锋这句话说得极为自然平淡，却让阮翠云心里有了几分颤抖，老夫老妻了。不知为什么，本应该介意他说自己老，可是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竟然除了幸福什么都感觉不到。
饶是如此，阮翠云还是佯装怒气，怎么，嫌我老了啊？谁跟你老夫老妻？
万剑锋看着身边的人，的确，其实她一点都不老。在阳光下皮肤还是如凝脂一般，似乎吹弹可破，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的时候，也依然有着孑世独立仙子一般的气质。于是他伸手把阮翠云揽在怀里，不老不老，还是倾国倾城呢。不过，我倒希望你快点老。
恩？阮翠云看着他。
你要再不老，我就老得配不上你了。
阮翠云两颊有些羞红，胡说些什么。
钟雪霞从屋子里走出来，准备送走身边的万大夫，看到阮翠云和万剑锋在夕阳下的剪影，眼角竟有些湿润。和万大夫识趣地沉默着穿过院子，在大门前送别的时候，万大夫似是有感而发地说，万老爷和万夫人真是鹣鲽情深啊。
是啊。翠云等了二十多年，万剑锋错过了二十多年，兜兜转转才走到今天，也该珍惜了。钟雪霞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略略发橙色的太阳，若有所思。
万大夫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最后不知回答什么才好，于是轻轻叹一口气，摇摇头离开了。
钟雪霞一个人长久的伫立在门口，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是水墨泼在了地上，有些凄凉。
有些幸福不是遇不到，只是不确定，自己还能够有拥有的资格。

八．
雪霞，我还真是舍不得啊。树木的叶子都落得七七八八，清晨的阳光洒在屋里的铜镜上，照亮了镜子里钟雪霞娇红的面容。她正穿着凤冠霞帔，有些忐忑地要嫁人。
翠云，不过是从后街搬到前街去啊。哪天万剑锋敢欺负你，我一样过来收拾他。钟雪霞倒是没有阮翠云的伤感，俏皮一笑说。
谁想得到，你竟然也要做万夫人了。
翠云！钟雪霞绯红了双腮，敲着阮翠云的手背。
雪霞，你嫁过去……便是万雨的……娘亲。阮翠云顿了顿，代我好好照顾他，还有小桃。阮翠云轻轻阖了眼，似乎有些心痛。
翠云……钟雪霞心下有细细密密的疼，握紧了阮翠云的手。
我没事，今天是你要嫁人啊，你应该是那个哭哭啼啼的新娘子才对啊。阮翠云再张开眼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感伤，神色欣慰地看着钟雪霞。
钟雪霞也不再说什么，像个新娘子的样子，低下了头。
阮翠云送钟雪霞上了花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踏实，握住身旁万剑锋的手，轻声说，起码，现在万雨有个娘亲了。
万剑锋知晓阮翠云的心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直望着她。
雪霞嫁了万大夫之后便搬到了回春堂，原本热闹了一些的院子也冷清了下来，不久一场小雪飘下来，细细落落盖了院子，让家里显得更加静。
自从自己雨季末的那一场病之后，身子一直有点弱，万剑锋也格外宠着自己，把自己照顾的妥妥帖帖，自己看着他已经能够自如地处理各种事，心里是一潮一潮起伏的幸福的浪。
小桃常常被雪霞带过来，还是会围着院子一个人跑得起劲，也还是很粘自己，把能拿到的每一样东西都递到自己手里。每次看到小桃仰着脸一脸童稚懵懂地看着自己，阮翠云也会觉得，就这样安世静好地过下去，也该知足。
接近年关的时候下起了雪，涂白了整个院落，小桃堆起的雪人也在院子里摆着，小桃曾经想要把自己的家人都堆出来，坐在台阶上对阮翠云板着指头说，嗯……堆一个小桃，一个娘亲，一个爹爹，一个爷爷，一个小奶奶……每次听到这里阮翠云都忍俊不禁，小桃说钟雪霞太年轻漂亮，不像是奶奶，死活都不开口叫奶奶，最后折中，改叫小奶奶了。
小桃不理阮翠云的笑声，继续板着指头数，还有姨公和姨婆。小桃一直这样叫万剑锋和她，他们也就不在意，一直这么叫着了。
数完小桃嘟起了嘴，嘛，一……二……三……七……七个啊，太多了，小桃不要堆了。不过最后，小桃还是蹦蹦哒哒跑过去，堆了两个小雪人，指着对阮翠云说，这个是小桃，这个是其他人！
阮翠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你还真是鬼精灵啊！
小桃蹦蹦跳跳地回去想要叫思如来看，万剑锋也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披风给阮翠云盖到身上，轻声说，天寒，多穿点。阮翠云回首看着他暖笑，握紧了他的手。
姨婆姨婆！小桃没带回思如，一个人又跑了回来，娘亲说让大家一起去吃年夜饭！
阮翠云和万剑锋有些错愕的对望了一眼，心里有忐忑。小桃却自顾自地拉起了阮翠云的手，走嘛走嘛……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钟雪霞挨着万大夫，不断地接着万大夫夹的菜，嘴角有深深的笑意。阮翠云的碗里也满是万剑锋夹的菜，也和钟雪霞笑得一样甜。而让阮翠云和万剑锋受宠若惊的，万雨和思如也起身各给他们夹了菜，坐下之后，万雨说，万夫人，这两年小桃一直麻烦你，你也帮了我们这么多，真是……
阮翠云看得到，万雨眼里满是真诚，说得也有些动情，于是心下也是沉甸甸的。
都这么说了，就别这么见外了。钟雪霞笑着开了腔，翠云是我二十多年的好姐妹，你都叫我娘亲了，也就不必再叫翠云万夫人这么生疏，叫姨娘吧。
万雨和思如也没有推脱，顺从地喊了一声姨娘。
这一声，只是这一声姨娘，便惹得阮翠云别过头去，掉了眼泪。
窗外面还在飘着雪花，阮翠云坐在热闹的桌子里，整一晚，左手都在桌下紧紧握着万剑锋的左手，眼里一直有浅浅的温热的泪。

九．
春去夏来，阮翠云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每天傍晚和万剑锋去河畔散步，白天里帮忙带带小桃，做做钗，夜里和万剑锋对着油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自己做做衣服，万剑锋就拿着一卷书。
阮翠云做好了衣衫收了线，扫万剑锋一眼问，今天看什么呢？
佳人曲啊。
嗯？阮翠云叠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问。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万剑锋端着书卷，却是一直看着阮翠云，神色温柔地说。
唔？阮翠云放好衣服，凑过头去看，哪有什么佳人曲在书页上！她抬头撞见万剑锋的眼神，方才知道他逗弄自己，嗔怪着打他一下，竟红了脸颊。
多大的人了，还闹。阮翠云别过身子，把衣服放在柜子里。
翠云……万剑锋站起身，从后面环住阮翠云，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吻她的后颈。
阮翠云轻轻挣扎了几下，最后只是低着头，两腮绯红不言不语，嘴角却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像是个刚刚遇见了如意郎君的妙龄少女。
翠云……万剑锋的声音深情而低沉，一遍一遍唤着她。
聪慧如翠云，她怎么会不知万剑锋想的是什么，矜持了一会，她也回身环住万剑锋，任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唇。她感觉到了他唇上炽热的温度，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剑锋……时辰还早……阮翠云有些躲闪，带着不安的语气呢喃着。
不早……熄灯不就好了……万剑锋吹熄了油灯，俯身将阮翠云压在了床榻上，横身过来之后伸手放下了勾住的罗帐，两人的身影被锦缎掩在了另一边，自此是一番云雨。
月光被淡淡的云彩环住，月色有些朦胧，洒在小小的院落里，有些凄惶，却也安谧。蔷薇在夜风里不安的抖动着，像是那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里走出来的影像。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屋里阮翠云终于伏在万剑锋身边沉沉睡去，一番温存之后，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甜意，微微笑着。仍是有一只手放在万剑锋的胸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万剑锋站在落红飞花之间，还是那样的英气。自己不安的捏了裙角凑过身去，看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坚毅的眼神。
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翠云，你真美。翠云，我真想留你在身边。
自己娇羞一笑，眼睛里有钻石的光泽流转而过，浅浅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自己那时竟是那么想和他一起啊。
阮翠云翻个身，枕着万剑锋的胳膊，嘟了嘟嘴继续睡去。长长的睫毛依然微微颤抖着，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有过一个三月桃花一般娇艳的梦境。

十．
万夫人！首饰铺的朱老板敲门走了进来，阮翠云正和钟雪霞说话，见状便起身站了起来。
朱老板。两人齐齐道。
万夫人，给刘老爷家做的这支钗，不是说用珍珠的吗，怎么变成红宝了？您是不是记错了……
那倒不是，我知道他要求的是珍珠，只不过你看这钗，他要求的花纹和做工，和珍珠不相配，如果换成红宝，反倒能够相得益彰交相辉映。
万夫人，朱老板叹了一口气，您做的钗的确是没话说，可是这……刘老爷点名要求的，换成这样……夫人，不如您还是……能不能重做一支？
阮翠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重做。
真是麻烦夫人了，不过，这钗刘老爷赶急用，您能不能两日之内交工？
喂！你还真是得寸进尺啊！你知不知道做一支钗多麻烦啊！钟雪霞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对他抱怨起来。
雪霞！阮翠云伸手拉下雪霞，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对朱老板笑着说，放心吧，你后日傍晚来拿吧。
你还真是好欺负，那群人也真是的，这可是服侍娘娘太后的手艺啊，不知道知足，居然还挑三拣四的。钟雪霞有些恼，看着阮翠云说。
好了，少说两句吧。
那你岂不是又要熬夜？
好了，我有分寸。阮翠云温和地一笑。
有分寸！忘了去年是谁疼得不敢动了！钟雪霞责备着她。
阮翠云还是笑，好了好了，你不在我旁边叽叽喳喳惹我分心，说不准就不用熬夜了。快回去做饭吧，万大夫也差不多要回来了。阮翠云推着钟雪霞出门，自己在案前坐了下来，微微一笑，其实不是阴雨的时候，手指还是很灵活的。
隔日的傍晚做完了钗，阮翠云揉揉有些发胀的眼睛，活动了活动，便在房里等着朱老板来拿。她正坐在桌旁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还真不是年轻时候了，那时赶夜活还不是家常便饭，稍稍一歇也就恢复了体力，而今，倒真是乏得不想动了。
姨婆！睁开眼看到小桃笑意盈盈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
照例，估计又是不知找到什么宝贝，送自己这里来了。
呐。阮翠云摊开掌心，对小桃暖笑着。
小桃郑重其事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阮翠云手里，阮翠云定睛一看，不知是一包什么药粉，心下有些不安，于是摇摇头对小桃说，这可拿不得，是爹娘铺子里的吗？小桃摇摇头，爹娘不要的！说完又跳跳嗒嗒跑了出去，阮翠云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东西放在了柜子上，那一堆小桃给自己的七零八碎的东西里。
刚把东西放下手还没抬起来，朱老板便走了进来，见阮翠云在拿东西，便轻声叫了句，万夫人。
阮翠云回身，笑着寒暄了几句，把钗递了给他。送走朱老板，回来坐在桌边，揉着太阳穴。
翠云？万剑锋走了进来，伸展着腿脚。
剑锋？回来了？累不累？万剑锋今日和万雨还有万大夫一起去村子里出诊，最近村子里不知怎么，病倒的人特别多，铺头人手不够，万剑锋也就一起去帮忙了。
不累，就是饿了。万剑锋笑笑说，宠溺地看着阮翠云。
糟了，我还没做饭呢，光顾着做钗了！阮翠云猛地站起来，却觉得头脑有些晕眩，扶着太阳穴虚弱的摇晃了几下，最后按着桌子站稳了。
翠云！你没事吧？这一晃差点把万剑锋半个心脏晃出来，连忙走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累。阮翠云被万剑锋搀着，坐到床上，给他一个安心的笑。
好了好了，你快躺一会休息吧，本来思如就说送饭来这边的。他催促阮翠云躺到床上去，给她搭了被子，一会吃饭我叫醒你。阮翠云安心地点点头，缓缓舒一口气沉沉睡了过去。
万雨来放下食盒，见阮翠云睡得深沉便也没打扰，出去和万剑锋说话。
明天还要去吗？万剑锋轻声问。
去，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大批的村民就病了。万雨语气有些忧虑。
不会是瘟疫吧？万剑锋还记得当年曾经有过的那一场瘟疫，不禁有些心惊地问。
不是，这不是瘟疫的症状。万雨摇了摇头，眉头还是没展开。
没事，天下没有治不好的病，别担心了。万剑锋拍拍他的肩膀，万雨也回了一个微笑，转身离开了。
万剑锋喊醒翠云吃饭的时候，对她说着村子里的事，说着万雨尽心尽力帮助那些生病的村民，神色里有欣慰，也有骄傲。
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万剑锋最后由衷的说。
阮翠云腼腆一笑，转瞬之间神色又有些伤感，沉默着夹一棵菜给万剑锋，不再说话。
万剑锋也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
月光流转，阮翠云躺在榻上迟迟不能入睡，万雨……
我们离得那么近，却那么远。

十二．
翠云！
阮翠云觉得自己似乎昏睡了半生，在半生半死之间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眼睛却沉重地无法张开。
翠云！翠云！你别吓我啊！
是雪霞的声音……剑锋呢……
终于，阮翠云很慢很慢地，像是用尽力气一般的，张开了双眼，却似乎没有焦点，只是茫茫然地望着前面。她不知道钟雪霞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抱在怀里让自己枕着她的胳膊的，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了自己多少次，只是觉得，她的手很暖，身子很软，只想就这么沉沉睡过去。
翠云！翠云！你别吓我，万剑锋还等着你完好无损地回去呢！你可不能有事啊！
听到万剑锋的名字，阮翠云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最后还是在艰难的尝试之后放弃了，缓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就那么躺在钟雪霞的怀里。
钟雪霞被这样的阮翠云吓得不轻，她的脸上倒是没有多少伤痕，手上也并没有被夹棍夹过的痕迹，然而她身上的囚衣却已经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了，钟雪霞拿银两打点了狱卒，找了一件新的囚衣，替阮翠云穿在了外面，周围全是其他的犯人，眼巴巴的看着两人，钟雪霞也无法给阮翠云清洗伤口，只是简单的处理了一下胳膊上的伤痕，一直不停地对阮翠云说话，语气急促而关切。
翠云，万剑锋正在调查呢，已经有眉目了，你放心，一定能水落石出的。翠云你千万不要有事，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在外面等着你呢。小桃还喊着要找你呢，思如一说起你也就眼眶红，吧嗒吧嗒掉眼泪，万雨也想你想得不得了……
在钟雪霞喋喋不休的声音里，阮翠云勉强被她喂着喝下一碗汤，不再像开始那般虚弱，眼里也有了生气。钟雪霞看到她探寻的目光，于是柔声说，是我没让万将军过来，你也知道他最好不要情绪起伏太大，我怕他看你这样子受刺激。幸好没让他来，我都差点让你吓掉半条命。
阮翠云点头，动作很轻，嘴角似乎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并未成功，只是动了动嘴角。
钟雪霞终于从惊吓中缓过劲来，眼泪也就开始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翠云，你就告诉我，那包药粉究竟是哪里来的好不好？我知道你这样肯定是有苦衷的，但是……你不说清楚我们从何查起啊，我们怎么知道究竟是谁陷害我们啊！
阮翠云缓缓合了眼，皱着眉头思索了很久，最后点点头，费力张开口，断断续续说，小桃……给……说……万雨和……不……阮翠云似乎用尽了力气，却还是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最后换气有些急促，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钟雪霞看她似乎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心里像是被揪着一样的疼，眼泪掉得更厉害，替阮翠云揉着胸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翠云，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会。
在狱卒进来叫走钟雪霞之前，她就一直那么抱着阮翠云，跟她不停地说着这几日万剑锋在外面的情形，不停地安慰，不停的劝，怕她支持不住。
当她离开的时候，阮翠云仍然是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只是眼神里有些许的坚定，让钟雪霞稍稍安心。
再过了很久，阮翠云都只是被扔在牢房里，再未提审。身上的伤口也慢慢结痂痊愈，不再似原来那般火辣辣钻心的疼，能够勉强动弹。每每闭上眼，都是这两年里和剑锋度过的点点滴滴。忍不住扯了嘴角微笑起来。
日子太美，我舍不得啊，剑锋。
在牢狱中的阮翠云早已算不清了日子，分不清日夜，只是觉得绝望，然而记起万剑锋看自己的眼神，却又似乎有了希望。
就在这样的轮轮回回的交替里，终于等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当万剑锋走到自己面前，唤着自己睁开眼的时候，阮翠云不敢眨眼，似乎是一场梦，略微动一动，就会醒过来了。
直到万剑锋紧紧把自己拥在胸前，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而被触碰的每一处皮肤都是那么生生的疼，阮翠云才相信，这竟是真的。自己终于见到了他，自己终于活着，见到了他。
剑锋……阮翠云嘶哑地叫了一声，埋在他的胸膛上，泪如泉涌。
自己在公堂上被一再逼迫一再刁难，没有哭。被一次次用刑，一次次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浇醒，没有哭。独自躺在昏暗阴冷的牢房里，忍受着钻心蚀骨的疼痛，没有哭。在梦里一次次梦见自己死去，梦见万雨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没有哭。
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触碰到他真实而温暖的怀抱，竟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晕开了他胸前的衣裳。
万剑锋虽说恢复了，万雨却不敢让他过于用力，于是阮翠云，是被万雨抱在怀里出狱的，也是在万雨的怀里回家的。
她躺在万雨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仰头看着万雨的侧脸，心里一阵一阵暖潮涌动，他竟是这样抱着自己啊。是不是这样，即便死了都值了。
她抬眼看看走在万雨身旁的万剑锋，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除了关切，便是忧心。阮翠云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闭上眼睛安心睡过去。

十三、
睁开眼睛，被刺眼的阳光晃得忍不住又闭上，再睁开，待面前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见到一家大小齐齐都在自己的床前。
微微一笑，声音嘶哑地问，怎么？
万雨和思如在自己的面前刷地掉了泪，异口同声地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傻啊，值不值啊！
阮翠云和蔼地笑笑，伸手抚了抚万雨的脸颊，看看思如，又看看旁边怯懦的小桃，微笑不语。沉默许久，最终抬头对万剑锋说，饿了。
万剑锋和钟雪霞一起笑起来，钟雪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好，我去做饭。思如，来帮忙了。万雨小桃都出来，别吵着翠云了，让他照顾着吧。钟雪霞努努嘴看着万剑锋，有深意地一笑。
万剑锋一把将阮翠云揽在胸口，竟然也红了眼眶接连掉着眼泪，浑身都有些颤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阮翠云也就不说话，安心贴着他的胸膛。
如今她终于确定，自己还这么有力的活着，万剑锋还这么温暖地在自己身边。
他们都明白，这失而复得的不易。也都看得到，原来对方，已然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一切，似乎又灿烂了起来。
万剑锋喂自己吃饭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解释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隔街的万春堂嫉妒店里的生意，于是在水井里下毒，又偷偷将毒药放在了万雨和思如房里，谁想掉出来被小桃捡到，竟拿来给了自己。
中间钟雪霞进来倒水，听到万剑锋说到万春堂，忍不住气结地插了一句，什么万春堂，店名都像是跟我们学的。
阮翠云虽说还是周身疼痛，听了这句却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笑了就好了，钟雪霞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最后回眸对万剑锋说，万大将军，这次可要记我一功。言罢对阮翠云甜甜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之后谁也没再提过这件事，没人责备过自己为什么不相信万雨，没人问自己为什么当初不肯告诉别人真相，万雨和思如也没再来道谢，也并未表现过愧疚或难为情的表情。只是对自己更加体贴，更加照顾。
这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似乎从来没发生过。
唯一能让自己确定那一切并不是一场梦的，就是迟迟没有康复的身子。
以前一直是自己照顾着万剑锋，这次终于彻底换了位，万剑锋日夜守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喂自己吃饭喝药，跟自己讲在外面见到的趣事，带着小桃到自己榻前哄自己开心，整个雨季里都拿着药酒帮自己揉着手指。
阮翠云的暖意，从指尖一直泛到心底。
我们看着彼此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我们彼此照顾着走过这么遥远的路途。终于走进了，这样的春暖花开里。

十四、
阮翠云的身子彻底好起来，已经是冬末，一场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粉妆玉砌的世界将屋子里也映得格外明亮。阮翠云放下手里未做完的钗，走到窗前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茶。
翠云。钟雪霞轻轻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纸书信。
雪霞。阮翠云回过身，微笑着看她，怎么，小顺又写信来了？看钟雪霞的脸色并不太好，阮翠云心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并未开口问。
钟雪霞点点头，握住阮翠云有些凉的手指，金铃……走了。
什么？阮翠云手指一僵，左手端着的茶杯直直地坠到地上，热茶溅在了自己的鞋面上，自己却只是愣着。
说是失足掉进了池塘里。钟雪霞缓缓说，将信纸递了过来。
阮翠云手里捏着薄薄的信纸，有微微的颤抖。看了许久，她把信纸放在案上，转身到柜子里打开一个包袱，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奁，里面放着一支钗。
这是金铃做的第一支钗。阮翠云拿着钗在手里看着，眼神有些暗淡。
我以为你只留着三好做的钗的。钟雪霞有些诧异，略有错愕地问。
她们小的时候，金铃对三好，也真的是很好。阮翠云有些答非所问，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好有做钗的资质，可她是你房里的。我身边的，金铃的确最出色。只是有些事情，真是很难算清。我一直觉得对不起江采琼，于是也格外照顾三好，加上她天资聪颖，关系自然十分密切。然而金铃是三好的好姐妹，可能是她在宫中唯一推心置腹的朋友。一碗水端不平，我又是金铃这房的司珍，她心里有不满，我该想得到，我怎么会不明白。
程颖芳那件事之后，我对金铃的印象有所改变，只是真的，我不该那么说的。阮翠云说到最后，声音很轻，似乎有些不安。
说什么？钟雪霞听得云里雾里，追问着。
记不记得那次，你在我们之前提出了菊花的主题？我回去问三好，三好怕我不信，想要对我发誓，被我拦下了，我说我相信她。阮翠云顿了顿，却不再接着说下去，另起了一个头，看着窗外淡淡说，离宫之前我也去看过一次金铃，她把我当做了江采琼，不停地道歉。而后她对我说，她觉得不公，她只是保护自己，她只是不能让自己一味地被欺负，看着所有的好运都与自己无缘。她说，她知道她有错，但是，那个下午她听到我那么慈爱地对三好说，三好我相信你，不过若是换做了金铃，我倒不一定相信了，她真的很伤心。
她说，三好进宫没了娘亲，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她也曾把我当做娘亲一般，然而我那一句话，把她彻彻底底推了出去。她很伤心。
说完阮翠云便沉默着看着手里的金钗，眼里噙着晶莹的泪。
许久之后她重新开口，金铃变成最后的丽妃，或许真的不是她的本心。也或许，如果当时我做的更好一点，事情就不会事后来那个样子。
钟雪霞握紧她的手，不是你的错，翠云，你没必要拿这些惩罚自己的。
夜里阮翠云依偎在万剑锋的怀里，突然开口说，剑锋，清明时候，我想去拜祭一下家碧。
万剑锋一愣，怎么突然……你不是年年都已经在这里设坛拜祭她了吗？
我就是想去宜州拜祭一次，行吗？阮翠云埋首在万剑锋的胸膛，声音有些闷闷的。
万剑锋揽她更紧一些，笑得欣慰，好，你既这样想，我们就去。
阮翠云叹一口气，抿抿嘴笑了，听着万剑锋的心跳，沉沉睡过去。月华在他们身上流转而过，洒下一片银白，那么纯洁。

十五、
阮翠云和万剑锋启程离开的时候，万雨和思如都很舍不得，万雨还微微红了眼眶，钟雪霞站在万大夫身边，表情安恬，并没有太多情绪的流露，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小桃，拉着阮翠云的袖子嚎啕大哭，怎么都不肯让她上马车，无论思如还是钟雪霞，都劝不动。
阮翠云只好有些尴尬地站在马车前，低身哄着小桃，她却也怎么都不肯听，就是哭，看得阮翠云都不忍心，几乎就要对万剑锋说，罢了不去了吧。最后万雨百般无奈，对着小桃的手啪啪敲了两下，小桃吃痛松了手，却哭得更凶了。万雨抱起了小桃，对阮翠云说，姨娘，早去早回吧。
万剑锋和阮翠云对望一眼，无奈地笑笑，上了马车。
在颠簸的马车上，万剑锋突然握紧阮翠云的手，神情严肃地问，翠云，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阮翠云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
阮翠云愣了愣，微微低下头，略有伤感地说，后悔啊，悔得我肠子都青了。不遇见你就不用急着出宫，不用跟雪霞吵二十多年。不遇见你就不用有万雨，提心吊胆二十多年，最后还没做成尚宫。不遇见你就不用一个人在宫里孤独又纠结那么多年。不遇见你就不用被万夫人百般刁难，就不用有相思之苦，不用有苦难言，不用屁颠屁颠跟着你出宫，过这么幸福的日子！看着万剑锋的神色越来越愧疚不安，阮翠云实在是憋不住了，说完最后一句话绽放一个灿烂而夸张的笑容，扑哧笑出来，伏进万剑锋的胸膛。
万剑锋长吁一口气，也笑了，宠溺地看着阮翠云，翠云，我会好好对你的。
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剑锋，我真的很知足，很幸福。阮翠云闭着眼睛，脸上是浓浓的甜意。
马车在曲折而漫长的道路上扬起细细密密的浮尘，让马车的背影渐渐朦胧而迷离，渐行渐远。
阮翠云和万剑锋在宜州呆了一段日子才回来，终于回到回春堂的时候，小桃最先跑出来，钻到阮翠云怀里就不肯出来，思如站在店里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万大夫也在后面打趣说，这哪像是我孙女啊，分明就是你孙女嘛！
阮翠云的眼神重重地一顿，有些尴尬地摸着小桃的脑袋。万剑锋也在身旁，叹了一口气。
两人的表现被钟雪霞看到眼里，连忙说，还愣着干嘛，还不进屋啊。今天给你们俩接风洗尘，好好犒劳你们。
于是一行人簇拥着两人进了铺子，阮翠云和万剑锋眼里的尴尬无奈和苦楚，也就一闪而过地被抹去。
阮翠云和万剑锋从宜州回来之后万雨对自己也更加照顾，交往也更是密切。而今每天都会带着小桃在晚上来自己家，陪两人坐上一会。
每晚阮翠云挨着万剑锋的肩膀，隔桌看着万雨微微笑着对自己说话，感觉其实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娘亲其实都不重要，这样，已经都够了。
阮翠云生辰的时候，万雨同思如一起，给了阮翠云一个玉镯，当万雨帮她把玉镯套上腕间的时候，她忍不住笑着掉了泪。万雨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有些动容，于是轻轻抱了抱她。
他的怀抱和剑锋的一样温暖有力啊。阮翠云暗暗想着，眼前的世界模糊而温润，像是春天里青草茸茸的河堤，令人舒心得难以描述。
阮翠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于是连忙擦干了眼泪，对万雨慈爱地一笑，拍拍他的手背。
心里有千言万语，竟一句也说不出。
送走万雨，阮翠云回来坐在桌旁，轻声对万剑锋说，剑锋，这样，真的已经太好了。
你真的不说了吗翠云？
还说什么呢？他已经把我当做亲人了，这就够了。
可是……你毕竟是他亲生的娘亲啊。万剑锋知道，其实阮翠云心里，一直一直都那么渴望能够被人喊一声“娘亲”。
现在雪霞就是他的娘亲了，我还说什么？难道去告诉他，我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抛弃了他的亲娘吗？
翠云，那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会明白的。
我知道，他会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就能接受，如果告诉他，我们的关系怕反而会有隔阂。我不知道那份隔阂，要多久才能消除，或者，还能不能消除。

雨儿？！万剑锋突然惊呼一声。他平日里并没有这样称呼过万雨，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来不及理顺思维，心里的想法便脱口而出。
阮翠云闻言错愕地回头，竟见万雨竟呆立在门口，神情有些茫然。
雨儿，你听我解释……阮翠云生怕他会拂袖而去，于是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拉住他的袖口，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从前是宫中的婢女，和剑锋两情相悦，有了你，而生了你之后如果留你在身边，那么你和我都会没命的，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我并不是想抛弃你啊……你要相信我……我们……
万雨并没有急着离开，没有任何表情地听完了阮翠云的话。我相信，我也理解。万雨微微一笑，眼神却并没有回转过来，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对阮翠云和万剑锋礼貌地笑笑，万老爷，万夫人，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们也早歇息。
一声“万夫人”叫得阮翠云禁不住倒退了两步，晃了晃身子似乎要软倒下去，万剑锋连忙快步走过来扶住她，对万雨笑笑，点点头扶着阮翠云回了房。
我就知道……他不会认我的……阮翠云的眼泪静静地却不间断地滑落下来，她也不拿手帕拭泪，就任它那么千行万行地流下来，看的万剑锋十分不忍，于是掏出手绢帮她擦干眼泪，谁知，刚刚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睛里便又有一滴滚落下来。
万剑锋叹一口气，把阮翠云揽在怀里，柔声劝着，他只是一时，很快就想明白了，别担心。他对你那么好，不会的不会的……
一夜里阮翠云的眼睛都湿湿的，第二日起身，眼睛也还是有些红肿，想起昨晚万雨叫自己的那句“万夫人”，阮翠云又觉得心里生生疼起来。
万剑锋看穿她的心思，紧紧握住她的手，相信我，都会好的。
阮翠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那日下午思如陪着小桃来找阮翠云，思如体贴地拥了拥阮翠云，说，放心，万雨会想通的，娘。她并没有像万雨一般改口称万夫人，反而却叫了娘亲，让阮翠云多多少少觉得不那么绝望，略微笑着感激地看了看思如。
而傍晚的时候，让阮翠云十分吃惊地，万雨竟来了。
阮翠云急忙迎上去，脸上是期待的笑容。待走到他面前，却又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沉默了下来。万雨伸手牵过了小桃的手，低着头摸着小桃的头发，声音很淡很冷地对阮翠云说，以后，我还是先叫您万夫人吧。
言罢他拉住小桃的手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阮翠云，没有看到她虚弱地摇摇晃晃两下，扶着旁边的树干站稳，又有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夕阳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冬日的干燥里，穿着棉衣的阮翠云在橙色的阳光里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眼泪，是不会干的。
万剑锋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心疼得幽幽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