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偶尔看到的一篇有关平泉的小说与大家共赏---泉水谣_平泉吧

将持了两个月，没觉出常举怎么样，雨儿也就放了心。过后想想，自己偷偷地笑了，汉子是自己的汉子，把他想的那么歪，自己就舒坦了？
玉含爸过世时玉含男人死还没过一百天，玉含就匆匆忙忙回来了，没赶上男人的百天热孝。及至她爸的丧事过了，她又一病不起，将持了一个月，待好些才回婆家去。在婆家呆了些天，又到了她爸的百天热孝，就带着孩子又回来，一住住到了夏末秋初。她妈心疼她，让她跟自己住到一块儿。常举忙忙的，每天看看罢了；榆钱儿雨儿不多嫌她，尽着水灵铁蛋和外甥一块儿玩。常廷还上着学，下学回来，也来看看。便是姐姐玉莲，也三天两天的过来，和她说些话儿。但这么着，玉含究竟不自在，觉着自己是家里的客人了。想想，年纪轻轻守了寡，兄弟姐妹心疼她，才将她当做戚似的，不觉就心酸，偷偷地流泪。到了秋收，想回婆家去，又没回去，觉着那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但自己的家哪儿，也说不清。
到秋天，玉含公公打发原先的媒人来，要跟常举妈和常举商量个事儿。常举一见就明白，人家想要孙子了。媒人说得婉转，他家是个小户人家，娶了玉含已是高攀了，哪想他家没福分，儿子一死，这家就塌了架，也害得玉含守了寡。玉含年轻，不能就这么守着，不如再找个人家，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常举妈看看常举，常举点了点头，常举妈就说：“亲家的心意我明白了，姑爷没了，可亲戚还是好亲戚，外甥永远是门家的好外甥。亲家就这一根独苗，玉含也算是没白当亲家一回儿媳妇，留下了孩子，对得起亲家了。孩子就请亲家接回去，姥姥家也备些吃用之物，算是尽姥姥舅舅的一点心意。”媒人能说什么，心里酸酸的，回去回话了。
不几日，玉含婆家来接孩子。玉含躲出去了，姥姥大舅小舅舅母大姨看着小外甥被人抱着上了车。小家伙没哭没闹，露出两排小白牙笑了。姥姥家的人就心酸，孩子命苦，没了爹，这一抱走，也就没了妈。
玉含回来时，房里空空的，孩子的穿戴用具全没了，就大哭了一场。
玉含还年轻，比雨儿还小了两岁，当了一回媳妇，又成闺女了。从闺女变成媳妇，易，睡一觉儿的事儿。从媳妇再变成闺女，难，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

14
更大的变故在等着八沟。
大秋时候，突然有大批的直军从通往承德北京的大道上涌过来，掠过街面往东进发。人们惊异恐慌，怕又是有仗可打了。紧接着，南南北北传来消息，各处都见了成批成批的直军向东开拔。街面上各处来的客商纷纷离开八沟，一时间盛传直奉在朝阳到海关一线打起来。没几天，就有流民涌过来，携家带口，老老少少，说了不得了，仗打得那个邪乎，混天黑日，死人成山成垛，双方杀红了眼，见谁都开枪，赶紧逃吧。
流民过去，逃兵就过来，一拨三五十人，百八十人，紧跟着就是几百人上千人，全是直军，饿狼似的，见门就进，进门就抢，要吃要喝，要钱要物。民练团赶紧组织起来，可溃败的直军比灾年的蝗虫还多，百八十人的民练团管个屁用，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八沟可就倒了大霉，沿街的买卖铺号无一处不被抢劫，各户各家无一没进过溃军，几处窑子馆儿更是可怜，姐儿们个个被强暴，辛辛苦苦积攒的卖身钱被洗劫的所剩无几。
两天时间，整个是昏天黑地，溃败的直军过了不知过了几千几万，买卖家不知遭受了几遍抢劫。掌柜小伙计眼睁睁的看着如狼似虎的溃兵乱翻乱抢，却连声也不敢出，稍一分辨，那溃兵上来就是一刺刀，逼着往外掏现大洋，掏慢了是一刺刀，给少了还是一刺刀。两天里，不知有多少掌柜挨了刺刀。
八沟开埠以来，哪遇过这阵势，哪遭过着洗劫，鸡飞狗跳，碎门破窗，孩子哭老婆叫，连被褥衣物也被捆包抢走，更不必说金银首饰各种细软。
溃军过去，整个八沟就成了一堆破烂，满街的破碎门窗，破桌椅碎板凳，平日里见人就咬的看家狗躺在地上满身是血，马棚里的骡马全被掠去，成了溃军拚命西逃的脚力。
真是一场天灾。几十年后人们还记着这两天，民国十三年农历八月十九、二十日。

灾后，李庆仁黄乃庥出来满街巡查，张子桓和几个副会长出来各铺号走走。只听的一片怒骂声：“***，保安队死绝了？民练团哪儿去了？**李统领干啥去了？”李庆仁是本街人，哪受得了这个，就跟着对骂。“****，我李庆仁是你花钱雇的门神呀，看看我家去，不比你损失惨重！***的直军比蝗虫还多，你去抵挡低档看看，不把你捅成筛子眼算你造化。”
没办法，天灾人祸，自认倒霉吧。
紧接着，奉军就来了。
先到的是马同方，一行二三十人，戎装骑马，整整齐齐进街，到县政府下了马，一人进去送信。黄乃庥接信立马带人出来迎接，几十人就进了县政府。街上老百姓见了，认识，不那么害怕，也还是心有余悸。到过晌，传出消息，说奉军要驻扎平泉，街上住一个团。还说团长是八沟街的老熟人，唐济坤。人们不知道唐济坤是谁，一打听原来是唐七点。
马同方够意思，以旅长的身份来打前站，就没小看平泉县。黄乃庥能说什么，只两个字：欢迎。当即在翠仙居设席款待，李庆仁以保安队统领的身份张子桓一商会会长的身份参加宴席。席间，马同方对八沟遭受洗劫深表同情，自责奉军乘胜追击慢了一步，表示唐团长率部驻扎必定爱民如子秋毫无犯，同时期望平泉各界配合驻军协同联防，确保一方安宁。黄李张三人自然口口声声赞同，说盼望张大帅早日克京南进，救民众于水火，救国家于倒悬，华夏一体，江山一统。
八月二十五，中秋节刚过十天，八沟遭受洗劫刚过五天，唐七点率部开进了热河省平泉县县城。一千人的队伍，在街中社台集中，灰突突的一大片。平泉县弄了个欢迎仪式，李统领主持，黄县长致词，马旅长训话，唐团长讲话，张会长献词。其后，一千多人分营分连住进街南的镇水大庙、街中的商会会房、街北的茶棚苗和河东的两处大车店。
过后，马同方一行又到别处去了。

刚遭受洗劫，又进驻这么多军队，人们就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开门营业，低声低语的走路说话。一时间，街上十分安静，生意冷冷清清。没人知道奉军进驻是好还是坏，想起“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老干饭”的话，让人提心吊胆，一千多兵驻在街上，还有好了。
两三天过去，竟无动静，唐七点的兵除了采买粮食菜肉，没见有大股的到街上来。人们就奇异，难道唐七点真就爱民如子秋毫无犯？
几天后，几十家铺号掌柜接到请帖，说“陆军第二十八军第三旅第三团团长唐济坤于九月初一中午在五魁园饭庄举办拜见父老乡亲宴会，敬请光临。”落款是“陆军第二十八军第三旅第三团”，时间是八月二十八。
“陆军第二十八军第三旅第三团”发帖子，唐团长“拜见父老乡亲”，不管唐七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第一招就立了威风。二十九、三十两天，街面上就传开，凡是有点头脸的人都接到了请帖，上至黄县长李统领张会长，下至政府商会里一般干事的，都在宴请之列。五魁园也早就预备，鸡鸭鱼肉大筐大筐地往里买，孔家酒坊专门送来一车陈年老窖。碗筷碟盘不够用，急忙换了一批；茶叶不够好，也新买了一批。到初一，五魁园门口热热闹闹，十来个奉军赶来帮忙，一水儿的小伙子，军服新鲜，腿脚利落。
晌午不到，人们陆续来了。仨仨俩俩，一拨一拨。门口站了当兵的，看得出是连长以上的军官，一边三个，精神，威武。说也怪，参加宴会的好像事先都商量过，齐齐的换了衣裳，长袍大褂，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净了面，刮了胡子。

将近晌午，唐团长陪着黄县长李统领张会长来了。门口六个站班的军官一挺身子，齐刷刷地敬了礼。七点看也没看，陪着黄县长李统领张会长进去。
宴会很排场，十来张桌子百十来人，每张桌子一个军官陪酒，两个当兵的伺候。唐七点手把酒杯讲了话。“在下唐济坤，名为张大帅帐下团长，实为平泉一介平民，更是黄县长李统领治下的一名百姓。唐某无德，在家乡做过错事，至今欠着人情道理。此番驻守家乡，实为打扰故里。在下当严加管束部属，但八沟终非兵家之地，倘有不周之处，唐某先行谢罪了。”
一场酒席，一番讲话，谁也猜不透他的意思。
其后几天，八沟街依然平平静静。铺面照样开门，买卖渐渐恢复，虽然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少，毕竟不用再怕兵痞打劫了。七点摆了一场酒席后没再出来，只听见每天天不亮他那一团奉军操练的声音，上千人跑步，喊号声震破清晨的天空。
黄乃庥悬着的心放下来，李庆仁悬着的心放下来，张子桓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三人商量，以县政府保安队商会的名义回请了唐七点，地方还是五魁园，奉军连长以上的军官悉数参加，县政府保安队商会的要员过来相陪。席上，唐七点再次表示，他驻守家乡决不是想当一方诸侯，实在是有命在身，不敢说秋毫无犯，却一定尽力保护家乡安宁。这话言辞恳求，真情实意，人们不能不信，一时间宾主就言语甚欢，杯酒甚酣。席间，七点寻找门掌柜的身影，却不见，就问了身边的黄乃庥，黄乃庥说殁了，现今是他儿子门常举主事了。七点不甚感慨，就到旁坐见了常举，碰杯之后，说：“我唐济坤有负门掌柜，在此赔罪了。”常举说：“那时我还小，不管那里的事，听家父说过，知道你不是平常人物，家父在天之灵，知道你率军回来，护佑家乡，也该欣慰呢。”七点说：“唐某出身卑微，如今带兵打仗，也是阴差阳错，日后有用得着的，说话就是了。”常举就端了杯，敬了。

黄乃庥回去，晚间见了貂蝉，说了唐七点的举动，貂蝉就说：“这个人出身土匪不假，可也是一身豪气，一身胆气，这样的男人也难找呢。”黄乃庥说：“那民国十一年唐四来接你，你为何不去？”貂蝉说：“我一个女子，不想过打打杀杀的日子，再说了，不是见了县长大人了你么。”黄乃庥说：“我这县长不如他那团长了。”貂蝉说：“不是你后悔了，要我再到他身边去吧？”黄乃庥说：“去就去，你俩在先，我俩在后么。”貂蝉就笑笑，说：“可倒好，从良才两年，又成窑姐儿了，一边是县长，一边是团长，我的福份大着呢。”黄乃庥说：“别说笑话了，他即回来，见面总也得要见的。”貂蝉说：“这会儿不想见他，啥时候他成了家再说吧，咱请一桌席，叫上张会长，三头对面的，是个样子。”黄乃庥说：“好，这主意好，看来他驻平泉不是一天两天，日后交往多着呢。”
子桓回去也说了唐七点，老太太尚君爽卿可馨杏儿都觉着这人了不得，土匪出身，几年功夫就成事了，带着一千人的队伍，风风光光回到平泉，出手阔气，作派大气，治军又严整，十万八万人里也难找出一个来呢。老太太说：“我就敬服这样的人，出身穷咋了，有志气，敢作为，自古开国皇帝，有几个是大富大贵的，像那朱洪武，不说是个要饭的吗。”可馨说：“听说子榆就是听了他的话，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要娶亲做买卖的。”老太太问杏儿：“有这事儿？”杏儿说：“我也是后来听子榆说的。那年他包了貂蝉，子榆气不过，就要见见他，跟人家论理，开始人家不见子榆，后来见子榆纠缠不清，就差彩婵宫的大茶壶找了子榆，两人见了面。人家唐七点说‘二先生，你我都是未婚娶的人，你是能娶不想娶，我是想娶不能娶，这会儿能娶了，却又是个匪头，谁敢跟我？也只有这个叫貂蝉的姐儿吧，我把她放到这儿，她就是我的媳妇，今日不娶，明日不娶，总有一天，我唐七点得风风光光地明媒正娶’。就这样，子榆就受了教育，当下给人家拱手作揖，说‘张子榆见识过唐七点的为人了，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就改了。”老太太想听故事似的，问：“后来呢？”杏儿说：“后来唐七点和王爷结了梁子，他受了王胡子的枪伤，子榆和貂蝉姑娘看过他，送去了枪伤药。再后来唐七点杀了王胡子，烧了王爷的庄园，绑了王爷的小姨子，王爷走通督军的关节，到处抓他。子榆和貂蝉姑娘送走了他。”老太太咯咯咯地笑，说：“真是的，听着跟讲古说书似的。这个子榆，感情也是个性情中人呢，张家也出了这么个人，我可是没看出来。”说到这儿，老太太就想起唐七点请客那天子榆收到请帖却没去，就问杏儿是为什么。杏儿说：“你那侄子你还不知道，说此一时彼一时了，唐七点现今是奉军团长，耀武扬威的，光光堂堂回平泉，想结交巴结他的人多了，他不凑那个热闹去。”老太太就感叹，说：“子榆这人，到底还是脾性不改。也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啥都好。”子桓尚君爽卿几人哪知道子榆和唐七点貂蝉还有这么多故事，也一阵子感叹。可馨早先从杏儿那儿知道一些，也没知道这么清楚。

子桓说：“子榆躲着人家也不对，谁巴结谁呢。要说别人巴结唐七点，也说得过去，子榆算不上么。”爽卿说：“他这个人，啥事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做的事他不做，别人不做的事他才做。”几人想想，也觉得是。可馨就说：“他唐七点不对，不该把子榆跟别人同等对待。八沟街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去了，哪个在你落难的时候去看你了，哪个在你无处可去的时候帮你了，不就一个张子榆吗？这回你当了团长了，耀武扬威的回来了，眼睛里是黄县长李统领张会长，一张请帖就把我们子榆给打发了，过河拆桥也没这么快的，要我是子榆我也不理这个茬呢。”尚君就笑笑，说：“看了没，张家又出了个二杆子。”老太太笑笑说：“可馨说得是，人吗，有点血性，啥是血性，这就是。早先年，男孩子家念私塾，读孟子，不是有句话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说的就是这意思。”尚君爽卿可馨杏儿几个就笑，说都说老太太不识字，哪知道圣人的书也念过不少呢。老太太说：“我那是啥圣人书，不过是为闺女时，哥哥兄弟们摇头晃脑的背书，我在门外听见罢了。”爽卿说：“多亏您是闺女家，您要是这男的，八沟就不这个样儿了。”老太太哈哈哈地笑，说：“我要是爷儿们，哪还有你们做张家的媳妇。”
子榆没去参加七点那个什么拜见父老乡亲的宴会，他不想去，觉着也没必要去。奉军也好直军也罢，不过跟《红楼梦》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啥意思呢。是，直系败了，那个贿选的总统曹锟完了。你张大帅想干啥？不也是看上了那个总统的宝座么。马同方来了，人模狗样的，你是啥，张作霖的走狗罢了。七点你回来了，你是啥，张作霖的一个小卒子。他张作霖要是能当上总统，中国就不是中国了。

到了翠仙居，送请帖的那个小兵在门口等着呢，见了张子榆，赶紧让着进了二楼的一个小雅间里。七点等着，也穿了便装，见子榆进来，立马站起来，说：“好你个子榆，排面大了，看着当年的唐七点不顺眼了。”子榆就拱了手，说：“你才是排面大，一转眼千军万马了，那个威风，震的八沟街直晃悠。”俩人就落座，跑堂的送上菜来。七点倒了酒，说：“子榆不同别人，不敢不轻装简从，才请得动你。”子榆端了酒，狠狠地和七点撞了杯，说：“嗯，不错，知道就好，到是变了，当年在老烧脑，大腿炸去一块肉，一端是一大碗，今儿雅致了，俩手指头捏着一小杯。”随即干了。七点也干了，随即就感慨，说：“物是人非，虽说那时差点没把命搭上去，到底是痛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现在不行了，装模作样的，提着个二盒子，管着一千多人，却得先管住自己个儿。”俩人又喝了杯，子榆问：“王爷的小姨子呢？”七点笑笑，说：“我知道你最惦记的就是她。”子榆说：“我惦记她干啥，没有她，貂蝉能是今儿这样。自然，貂蝉也不错，跟黄县长好着，虽然没名分，到底算是个着落。可没有她，咱俩这酒就没味道。”七点说：“我一回来就打听，也知道了。心里有点酸，可还是高兴，免得我挂念了。”子榆说：“我问你王爷小姨子呢？”七点说：“能怎么着，绑票绑了个刺猬，想扔扔不的，捧着又扎手，闹了个溜够，我自己个儿娶了。”子榆就哈哈笑，说：“当了一回山大王，绑了一个美娇娘，这回王爷该跟你要十万大洋了。”七点说：“我是一分不出，他得出陪嫁钱呢。”子榆说：“我没见过王爷的这个小姨子，我倒问你，你驻军平泉，是把她放在奉天，还是接回来。”七点说：“我把四哥留在那儿了，他也找了个老婆，跟我的那个在一块儿，又雇了个老妈子，暂时在那儿，过些日子接过来，平泉才是家么。”子榆说：“当了团长了，就由不得你，张大帅想往西进，上回败了，这回胜了，说话热河就成了他的后花园，你能在这儿呆多久，不得到前方去卖命。”七点就放了筷子，眨眨眼，说：“没看出来，你张子榆没出平泉，就有这么大的眼量。”子榆说：“有啥呢，明摆着的么。”七点说：“直奉的恩仇解不了，必得一个把另一个吃了才能罢休。”子榆说：“中国大了，东北算个啥，热河算个啥，就算是把长江以北都占了，也才是一半的地方。他想一统天下，我说他没这个能耐。”七点说：“你说谁能一统天下？”子榆笑笑，说：“这我哪知道，我要是知道了，还在八沟街上混，还没事跑到戏班子里去听戏拉二胡？”七点说：“我是糊里糊涂当了奉军团长，你是明明白白在八沟街上坐山观虎斗。”子榆说：“我明白啥，不过听时说的罢了。”他就把道成说的各派各系话说了一遍，之后说，“高人有的是，别看人家不显山不漏水的，看的却是远，看的却是准。等着吧，各派各系争完了打光了，这些高人就出来收拾残局

距老太太生日还有十几天，道成的信到了。信上说海上风大，通往中国的海船好些天没起锚，得年后才能动身，坐船到旅顺或是天津，然后沿陆路回家，顺利的话可赶上奶奶的生日。老太太听了信又流了泪，说：“何苦来着呢，漂洋过海的，这回回来就不许再走，八沟呆不下他，北京天津的怎么也呆得下。”子桓拿着信去了罗家，请罗玉坤跟钱家商量道成如凤完婚的事儿。罗玉坤看了信比子桓还高兴，说：“我这媒人当的，一当就是三年，可熬到头了。”子桓很是抱歉，说：“是我对不住你和钱掌柜，哪有我这么娶儿媳妇的，定亲三年不完婚，知道的是儿子在外回不来，不知道的得说我径心耽误家人闺女。”罗玉坤说：“也不是这个意思，到底是道成出息大些，外边花花绿绿的，啥好的女子没有，怕他看上好的了，如凤可咋办。”子桓说：“这担心不为过，世道变了，世风也变了，我是一面希望他长出息求前程，一面也怕他忘了根本。还好，回来了，就把婚事办了，省得惦记了。”罗玉坤说：“办一定是要办，不办我也不依你。钱掌柜你我，是谁，还用得着我在中间传话？不如咱三个当面说好，老太太大寿一过就结婚。总之是操办，免得你又张罗一回。”子桓同意，俩人就去了钱家。钱文礼夫妇自然更愿意，当下就定下老太太大寿一过就完婚。
道成回来还有一个高兴的是思鸾。道成出洋那年思鸾十六，高中学堂没念完，心里盘算着毕了业也跟道成似的去北京读书。道成走前跟他说过这话，要哥哥帮忙在京城给她找学校。道成说你离毕业还有两年，急什么呢？两年后我也该回国了，想出去读书还不是现成的。道成出洋一去三年，思鸾毕业也已一年多，在家闲呆着，跟父亲提念出去读书的事，父亲却不答应，跟奶奶说，奶奶也不愿意，说我孙男嫡女四个，都心疼，可最心疼的还是你，你小小年纪没了妈，我怎忍心叫你一个女儿家出去闯荡。思鸾说我爸爸和你心眼偏，大哥进京出洋你们都答应，我去北京你们就不愿意，我妈要是活着，不会这样待我。这话说的老太太心里难受，就拢着孙女一手擦自个儿的眼泪一手擦孙女的眼泪，说你跟你大哥不同，他是男人，总得出去闯闯，你是女儿家，奶奶的心尖肉儿，我要是把你放出去，有个闪失，我怎么去见你那死了的妈。思鸾说大哥走时答应过我，他回来帮我出去，我跟着自己的亲哥哥，你总也该放心吧。老太太缠不过她，就说道成回来再说，奶奶不求你什么前程，只求你安安稳稳的，街上谁不知道我孙女是个最文静最安稳的才女，奶奶舍不得你离我太远了。

没几天，道成就真回来了。洋式打扮，扎领带，穿马夹，上衣不系扣，直桶裤，尖头黑皮鞋，锃亮。一进街，下了雇的马拉轿车，在地上走。见了人，就拱手答话，人们细看才认出是张家大公子，就一面搭话一面感慨，倒是出洋的人，啥都变了，认不出了。进家门，门房的伙计也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就一面让着一面高声往里报信。田仲甫程启先出来，“哎呀，是道成，说着该回来了，这就到了，老太太大太太等得什么似的了。”田仲甫赶紧领着去子桓的书房，程启叫人从车上卸了东西，伙计领着马拉轿车进东院的车马房卸牲口喂马。没到书房门口，前院中院听见喊声都出来，呼呼啦啦二三十口子，哪知道三年末见大少爷就变了个人。子桓子榆爽卿可馨杏儿思鸾思鸰道功道正都出来，接着尚君也出来，老太太由芹儿桃儿扶着也出来。见了儿子孙子，尚君老太太就喜的流了泪。老太太拉了手摸了脸，说：“这是我孙子吗？”可馨就笑了，说：“不是你孙子是谁呢。”老太太就老泪纵横，说：“大孙子，你可想死奶奶了。”田仲甫也感动，遂说：“老太太，进屋说吧，大少爷一路辛苦着呢。”老太太这才醒过来，说：“好好好，赶紧的，进屋歇歇。”一大家子就进了前院客厅。下人马上送了茶来，蔷薇上前接了，桃儿给道成斟了茶。子桓问他一路的情况，道成说：“半个月没开船，来中国回中国的人就多，船票不好买，耽误了，好在路上还顺利，赶上奶奶的六十六大寿了。”爽卿说：“老太太你看看，你孙子在日本头一个惦记的就是您的生日。”老太太乐呵呵的，说：“好孩子，没忘了家，没忘了国，到底回来了。”
子桓差程启去钱家罗家，禀报道成回来，略歇一天，明日就到府上拜望。两家听了喜盈盈的。钱太太把持不住，要带如凤去看看道成。钱掌柜说了她，没见过你这样的，哪就差这一天了？

子桓跟道成说了安排完婚的事儿，道成说办就办吧，哪天都行。子桓叫人把田仲甫找来，跟他商量怎么个办置法儿。田仲甫说：“两件喜事连在一起好，前脚过寿后脚完婚，一回全张罗齐了。只是礼数不能少，上礼的人家要掏两回钱，有点重了。”子桓说：“席面排场一些，能上十个菜，就不上八个菜，尽着好的往上摆，跟罗班主说说，老太太生日唱堂会，生日后连包三天大戏，跟道成婚日赶到一块儿，在戏楼贴出告示去，就说张家请男男女女老少爷们儿看戏三天。”田仲甫说：“这就好了，礼数全了，没人能说什么。”子桓说：“你去张罗吧。”田仲甫就去了。
三月三，天气渐暖，柳青杨紫，榆树开花，曲麻菜从土里钻出来，地面上见了绿。吃了一冬的萝卜白菜，该有点绿生生的小葱菠菜吃了。再不济，野生的曲麻菜灰灰菜猪毛菜车轱辘菜可以吃了。
老太太生日不吃这些，鸡鸭鱼肉少不了，蒜苗早在车马院的暖炕上生着了，七八寸高。韭黄也在朝阳的墙根偏厦里用沙土培栽了，用马粪生了暖墙，也长出尺数来高。两大屋子蒜苗韭黄，配三五十个菜足够了。
罗班主带人来到张家，在前院里搭了临时戏台，戏台不大，也足够堂会用的了。罗班主请张会长示下唱哪出戏。子桓说：“堂会么，折子戏好一些，就唱《穆桂英挂帅》和《大登殿》。罗班主回去跟师傅们说，早点过来，家母没见过嫦娥姑娘，想见见她。”罗班主高高兴兴的，回去准备了。

貂蝉出了彩婵宫就住进了张家的那处闲院子，住进去不久，子榆给貂蝉捎了话，说老太太想见她，子桓则给黄乃庥捎了话，说老太太想见貂蝉。这样，貂蝉就专门拜望了张家，给老太太上了礼，也见了张家的几个少太太。张家老少太太一见，这哪是窑姐儿，白白净净的，素素淡淡的，知情知礼的。老太太很是喜欢，拉了手问这问那，问姓名，问年岁，问家境。貂蝉说本姓童，叫雪春，二十六，家里头早没了人。老太太就一阵唏嘘感叹，说真是个苦命闺女，那就容易，遇上黄县长也是哪辈子修的福份，苦到头了。貂蝉既悲伤又喜欢，噙着泪又笑了，说这还得感谢张会长，感谢老太太和各位太太，感谢二先生，没有你们帮助，我就是出来也没地方去住，可倒好，还没出来呢，张会长就把房子定给了我，让我有了家，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呢。貂蝉一阵子谢说的老太太心里发酸，埋怨世道不公，埋怨老天爷不长眼睛。说你即是出来了，来看我老婆子，咱就是缘分，往后就当亲戚走动着，勤来些，我没个闺女，权当是个闺女吧。貂蝉又感动，当下流了泪。
此后，每每逢年遇节，貂蝉都来看望老太太，熟熟的了。
老太太六十六大寿，貂蝉早早做了预备，且跟黄乃庥说要俩人一块儿去。一则是给老太太祝寿，二则是想就此亮开俩人的关系。几年来，虽然人人知道黄县长和貂蝉成了不是夫妻的夫妻，可俩人从来没出双入对的见过人。老太太生日是最好不过的机会，街上有身份地位的都来，俩人在这场面上露面，身份和关系就亮明了。黄乃庥想想，觉得是这个理，就同意了，且说要去就早去，早去早回。貂蝉很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说：“早去是应该的，早回却是为啥？”黄乃庥说：“明摆着的么，人多广众，咱俩人成双成对的，到底不很好。”貂蝉觉得好笑，说：“我的县长大人，啥时候能把你那县太爷的面子摘下来。咋的了，你我能一块儿见张会长一大家了，就不敢见八沟街的老百姓了。”黄乃庥连连说：“不是，不是。”貂蝉说：“啥不是，不是啥？满街上打听去，从了良的窑姐儿摽上了县长大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就是让人看看你我一块儿进张家大门，一块儿坐在张家饭桌上吃饭，又一块儿出了张家大门么。”黄乃庥没了说词，只好说：“行，行，打今儿起，县太爷的面子就彻底摘下来了。”

子桓没想到黄乃庥是和貂蝉一起来的，进客厅一见面，也就明白，赶紧让了座。可馨杏儿的丫头伺候着，上了茶。没说几句话，子榆陪着穿了便装的七点和梦娇儿进来。一进门，子榆先朝黄乃庥拱了手，说：“哟，县长早到一步，一双一对的，老太太又该笑得合不拢嘴了。”七点也拱了手，说：“张会长，黄县长。”随即摘下礼帽向貂蝉施礼，说：“姑娘好。”貂蝉站起来还礼，随即把目光投向梦娇儿，说：“不用介绍，这就是团长夫人了。”梦娇儿遂道了万福，说：“姐姐不用客气，叫我梦娇儿就是了。”子桓曾想这几人见面必有些尴尬，不想貂蝉梦娇儿一礼一还一来一往就把尴尬化解，请七点梦娇儿落座。也云、海棠、蔷薇捱个斟了茶。子桓说：“黄县长唐团长公务忙忙的，家母寿辰，还携了姑娘和夫人来。”子榆说：“到底是老太太面子大，惊动县长团长，说句读书人的话，可算是蓬荜生辉。”大家就笑笑，黄乃庥说：“八沟张家可不是蓬荜，我们来只能是添个彩儿。”田仲甫进来，说：“黄县长唐团长，还有二位女戚，还是见见老寿星吧。”几人就站起来，子桓子榆礼让着，貂蝉梦娇儿跟在黄乃庥唐七点的身后，一并走着，有说有笑的。
这天给老太太上寿的不在少数。钱家不用说，儿女中亲，礼数最大。罗家是大媒，又是商会副会长，寿礼也不小。李家是统领的身份，自然男宾女眷的来了。门家来了常举，八里罕孔家更是重礼，庆祥庆福庆禄哥仨都来了。老太太就埋怨，说你三个都来干啥，生意不做了。孔庆祥就笑老太太才是财迷，生怕娘家侄子照顾不好她的买卖。杏儿娘家哥哥李庆也来了，给老太太磕了头，说老太太和张会长是他家的大恩人。张家各买卖的掌柜、田庄的各管事的自不用说，礼轻礼重的是小事，讨老太太个欢喜才是重要的。

道成和如凤住在上院的西跨院里，和道成母亲捱着，倒也近。跨院不大，道成还得走，如凤一个人住着该当很清静。尚君和子桓商量给如凤雇个丫头，道成走了也好伺候如凤。子桓说这有啥商量的，叫程启去办就是了。
如凤比道成小几岁，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白白净净的，略有点胖，一根大辫了，又黑又粗，很展样。道成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觉得如果剪开，就更好些。但道成没说，反正在家里呆不了多少日子，她喜欢啥样就啥样算了。如凤知道道成在家呆不了多少天，就倍加珍惜新婚的这点日子，尽着心思伺候。衣服脱下来，她展展溜溜地挂起，皮鞋更是每天擦了又擦。袜子是白棉线的，三四双来回替换着，每天洗一遍，生怕两天不洗就不白生了。如凤不知道道成在日本是怎么过活的，这些活儿是他自己干还是有人替他干，想问问，又没问。
婚后的道成每天给奶奶请安，如凤自然也跟着，老太太当然喜欢，私下里跟如凤说，小两口刚成亲，多亲近着点儿，等道成走了，想亲近也不成了。如凤就害羞，脸红红地。老太太说，脸红啥呢，人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是道成一走就苦了你，热拉拉的，能不想么。尚君跟道成说，如凤是个招人疼的人，身子也周正，你多亲着点儿，你奶奶等着抱重孙子呢。
但道成在家两个多月的日子里，如凤没怀上孩子。
道成再走的时候老太太没流泪，尚君也没流泪，如凤流没流泪没人看见，只看见人人都笑盈盈的看着道成上了车，只有如凤没笑，拿了个手绢擦了两回鼻子。

道成走时思鸾也没笑。思鸾本打算道成回来能介绍她去北京读书深造，可这事也没办成。道成不是没记着这事，而是就没打算帮她，反倒找了个机会劝思鸾不要去了。思鸾问为什么，道成说：“你哪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直奉一战全国遭殃，各派各系都在打，北方南方都在乱，北京哪还有一个安稳的学校。你去即便上了学，也没法安心读书，以你的性情，根本就不是在乱世里安身立命的人，更何况你是个心如净水的富家小姐。”思鸾说：“我就不信那么大的京城没有能好好读书求学问的地方。”道成说：“实话说，有肯定是有，只是你问问奶奶爸爸去，看他们让不让你去。”思鸾问：“奶奶爸爸跟你下了话了？”道成说：“他们也是为了你好。”思鸾说：“你不用说了，奶奶爸爸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了。”道成说：“奶奶爸爸的心思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留在身边，他们觉着亏欠着你，尽着心思让你不受罪，少受颠连，以你的聪慧也该体谅这份用心。”思鸾不说话，道成说：“依我的意思，不如暂且谋个职事，当个女教师，挺适合你的。等时局平静下来再出去，省得奶奶爸爸惦记不放心。”
思鸾没有得到哥哥的帮助，倒也觉得他给自己指出了一条路，也就不再强求他。可道成走时，她心里还是不平，家人个个笑盈盈的，她笑不出来，也装不出来。
道成走前跟子桓念叨思鸾的事情，说思鸾不是在家当小姐的人，不让她去北京读书，她已重了心，觉着父亲偏待了她。我看不如给她谋个职事，让她做教师去。八沟街没一个女教师，思鸾去了，也是破了天荒的事情，家里外头都光彩，她自己也高兴。子桓觉着这主意好，就痛快答应。

日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回复：偶尔看到的一篇有关平泉的小说与大家共赏---泉水谣

扫二维码下载贴吧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