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那么紧张，只是预备铃，再说你上课还不是偷看闲书？”
“我就是巴甫洛夫的那只狗，铃声才是我最大的刺激。”
她又跟在伊人后面跑，总是这样，根本弄不懂伊人下一步要做什么，进了教学楼眼前倏忽一暗，冲冲撞撞上了楼，老旧的木头楼梯咚咚响，呀——转角处正有一个下来的人，像是要刹不住车了，两手乱抓一番抱住了滑溜溜的扶手，一截瘦瘦的手臂擦过肩膀，很有力的男生的手臂，她感到一注目光抚过她的头顶，月光一样清亮。

高中第一次进入班级，放眼望去竟没几个眼熟的，心里有些失落，突然有人冲到自己前面，咧嘴一笑：“啊哈，终于逮住个熟脸，是我们班里的小兔子乖乖啊。”一把牛肉干塞进手里，笑容在眼前晃几下一阵旋风似的就不见了，鼻子嗅到的尽是淡淡香波味道。
混熟了，她觉得伊人岂止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连自己的美貌也毫不在意，从不巧笑倩兮提醒别人注意嘴角的梨涡，也不学美目盼兮强调自己长翘的睫毛。发火的时候居然可以用白皙的手臂从背后勾住男生的脖子，直着喉咙说，水货！抄完我的卷子居然反而告**子久了，大家都忘记了初次见她所感到的惊艳。
高中的第二个学年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一年不知为何磕磕绊绊，步履艰难了些，她不知道她和伊人是谁依赖谁多一点。从前，日子是滑翔而过的，有种雁过无声的宁静和从容，如今则是草地中穿行，拖泥带水，想要甩甩脑袋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时候跑掉，脚却不知陷在了哪里。楼梯间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没有敢抬起头，但感到有冰冰凉凉的月光洒在自己脸上。读他简短的信，她感到一点一点陷于夜色中，孤单的岛屿上潮水轻轻地拍岸，月光满满地洒了一身。

“我的混球爹，哼，居然被班主任请来喝茶。”
恍惚中被惊醒，看到一块高高踢起的石块落至眼前，她不由自主补上一脚，问道：“为什么啊？”石块翻了两个身。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不管为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唉你的脚力不行。”伊人说着，退后两步狠狠飞起一脚，石块嗖的跌进喷水池里，喷水池只在“欢迎领导莅临我校”时开放，平时就是一池臭水。
“噢！”听闻有人惊呼，趋前一看，原来是把脚搁在池沿绑鞋带的人被溅了一鼻子水。
影影道：“你真的很会伤及无辜唉。”那人抬起脸来，竟是坐在后面脸一向很臭的娃娃脸虎牙男生。伊人疾呼：“小梁兄弟——”急急从影影手里拿过纸巾递上去，娃娃脸男生痛苦揉眼睛，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仰起脸来眼睛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睫毛湿湿亮亮。
她忽然疑心自己成了画中人，而且还是最陈腐的少女漫画，彩色铅笔涂的。放学后，夕阳下一片金红，满树都是红叶，池水反射出金红的光，被染上红霞的仰起的脸，软软的头发和长睫毛，还有带着金红色的一阵一阵潮热的风。
“其实我有点同情梁立善同学。”握着公交车的扶杆，眼前是满窗流动的风景，心里却一直想着那张金红的彩铅画。
“干嘛？”
“小时候娃娃脸虎牙很可爱，长大了中年了，还是娃娃脸虎牙岂不糟糕？”
伊人笑着揶揄：“你是不是太有远虑了？你在考虑跟他处一辈子吗？”
她也自嘲地笑起来，伊人哼起了一首歌，旋律很熟悉，她记得是好老的美国乡村民谣，曲调欢快，唱的人却像是有苦难言，独自饮泣呼喊——喔——人生充满机遇，荧幕和电影上的一切——就要成为现实——成为现实啊——好像南加州从来不会下雨——
“明天又是一筹莫展的新的一天，明天见。”车门开了，伊人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两脚一并跳下车。

“今天我又温书至深夜，其实我可以不那么拼命，但是身上背负着一种奇怪的使命感，也许就是，既然我已经身处于这样的位置，便不能够容忍自己有一点点松懈。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吧，其实这也是一种浅薄的幼稚，是么？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想骑着车子一直骑到海里，让浪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身上，可是这里没有海。”
这样的信每周一封，影影把脸埋进信纸里，深深吸一口气，从没感到过墨水的味道会使人生出这样一种悲意来。半晌醒悟到自己站在收发室里，重新将信纸折好，妥帖地放入信封走出去。
吱嘎一声，一辆脚踏车定定地在面前一停，车上的人单脚踩地，微微回过头说：“嗨。”也没什么表情，兴许是讨厌人家说他娃娃脸好可爱，所以越来越装得满不在乎，也不等她回话踩上车子就走。
他坐在她后面两个学期，很少说什么话，偶尔帮她捡一支笔，递给她是时候眼皮也不抬一下。更偶尔地两人眼睛碰个正着，他干脆微微挑起眉毛，示威一般地看着她，一直瞪到她莫名其妙地转过脸去，仍然觉得后脑勺热灼灼的。好几次在学校外面的饮品店碰到，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喝一种绿绿的饮料，好像是什么哈密瓜冰，颜色绿得毒毒的。他跟伊人说话点头，眼睛总懒得看她，喝完饮料把冰块嚼得咯咯乱响，走掉。伊人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她，笑得有点怪模怪样。她无数次拍桌子叫伊人把这种笑憋回去，不屑地说：“娃娃脸还乱摆酷，讨厌。”伊人则笑得更加大声。
“尽职尽责的生活委员，每天一大早都来收发室报道啊。”
肩膀被狠狠敲了一记，回头看见伊人笑嘻嘻的脸，松松地喘了口气道：“不要吓人。”伊人笑嘻嘻的脸上竟有一道淤痕。
“不要紧的，跟我爹打了一架。”伊人推开她的手，加紧步子往教学楼走去，她看见伊人裙摆上的黑垢没有洗干净。
伊人走着突然停住步子，表情夸张地问道：“跟着我看了那么多漫画书，知道我最想成为哪个漫画人物吗？”
“唔……”抬头看着没有云彩没有变化的蓝天，“机器猫？”
“哆啦A梦没有手指。”
“啊？”
“是乱马！乱马！”
“哈哈，乱马可以男生女生来回变。”
“而且乱马武功高强！”伊人按着脸上的淤青，笑容有点惨淡。走几步突然又说：“你知道吗，我的漫画书都被烧光了。”

她陡地一震，忽然看见眼前火光冲天，伊人用纸片搭起来的灵魂居住的小屋，瞬间成为一团火柱。她想说，啊，怎么可以，凭什么做这种事，但是无法开口，拖着伊人的手走着走着怕是要落泪了，伊人奇怪地说：“我都还没哭，你倒要哭了。”
她不说一句就跑起来。穿过刚刚做好的橙红色塑胶跑道，新鲜的塑胶气味直冲脑门而来，穿过这间百年老校里被树荫完全覆盖的小路，一点都不在乎踩到毛虫，最后踏上教学楼古旧的木质楼梯，吱嘎吱嘎，她喘着气，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异型在体内冲撞，立刻就要尖叫着冲出身体，她本能地捂住嘴，冲进教室趴在位子上又咳了咳。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背，她试着眼睛转过身，半包纸巾递到她手边。她接过说：“谢谢。”
“是你昨天的纸巾。”
透过泪雾她看到的脸有点放大，有点模糊，确无疑是张娃娃脸。

周一，比往常早十分钟到校，按捺不住紧张感，走路的时候两肩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远远的透过收发室的窗户，她看到有个颀长的身躯，啊， 指甲嵌进了手心，她在心底发出微弱的喊叫。
陈雾带着意外的神情转过身来，像慢镜头那样，镇定了几秒，淡然自若地对她说：“嗯，你，来了。”
这声音像来自天外，冰冰凉凉的像月光一样洒落下来，但是好熟悉，唔，这个声音，每到学期的始末都要在广播里做一次学生代表报告，每个星期都煞有介事地念一堆大的小的通知，啊这个声音就像潮水一样在她心里弥漫开去。
陈雾取出信箱里的报纸信件，站了一会，想说什么又终是没有说出口，低头走出去，她连忙打开班级信箱。“影影收”三个大字让她的心一下收紧。
“我最好的朋友，他家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们暗暗较劲，看谁房间里的灯熄得晚，有的时候他赢，但大部分时候是我。昨天他来问，喂你这两天干吗这么晚。我说，你也一样晚啊。他说，靠，压力好大，玩两局三国无双。我很奇怪他会玩游戏，但我的话更让他惊异，我说，我在写信。”

大个子吊着打了石膏的手臂，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英文朗读的声音变得稀稀落落，班主任下意识地为大个子让了让路，大个子带着说不出的表情闷闷地坐回自己的角落。
“刘志杰同学呢……”班主任换上了一副神圣表情，“他这段时间的迟到其实是有原因的，迟到是不对，但是是有原因的。”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大个子的脸开始变色。
班主任接着说：“刘志杰同学的母亲最近卧病在床，他母亲呢，早上最喜欢吃一副烧饼油条，刘志杰为了每天排队买烧饼……”
吃吃的笑声在空气中炸开。
“为了给母亲买烧饼……”笑声变成哈哈的了，班主任话音还未落下大个子腾一下站起，椅子带动了角落里的扫帚噼啪落地。笑声止住了，班主任惊愕得张了张嘴，愣在原地看着大个子青着脸推开后门走出去。
班主任神情由错愕转为恼怒，眉毛因怒气和头发梳得过紧而竖起，蹬蹬走回讲台后面。“我们来看下面一段，看下面一段！谁来翻译，陆伊人！”
伊人缓缓站起，椅子发出拖沓的声音，但是她只是笑了笑，影影觉得这笑容就像在说，你看，柳树抽嫩芽了你看，湖水结冰了。伊人给出一个实在好爱这个世界又实在无能为力的笑容。
班主任粗暴地指指教室的门，伊人平静地走出去，软底的鞋子不发出一点声音，影影再次认为伊人走着走着就要像风筝那样飞起来了。

“梁——立——善。”有些犹豫，有些惊疑不定，那卷舌音也过分了些。
“他病了，拖我早成放进信箱的，我觉得很啰嗦还是直接拿给你吧。”
娃娃脸男生的话语飘过，头也不回向前走，冷冷的背影留给她，肩部线条僵硬着。
她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该说好，脱口而出竟是一句：“他不要紧吧？”
肩膀抽动两下，估计是笑着在说：“啊，中暑了吧。拜。”背上书包消失在门口，她觉得事情简单糟糕得很，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暑热，大家都热混了头吧。
“早上的阳光刺进眼睛我居然想流泪，骑上车子，却无法控制地在路上划出几个S型，我好像看见一只手慌慌地追上来摸我的额头，是穿着睡衣的母亲，我简直是逊毙了。
躺了一整天，时睡时醒，梦见好多化学公式绕啊绕，梦见那天他直着窗户外面的你，对我说，影影，影影绰绰的影影。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人很温柔，但脸总是很臭。
还梦见你站在收发室的整排信箱前，抬头对我说，嗨，陌生人。外面的天是阴黑的，下着大雨。”

高二的最后一天伊人的父亲来办休学手续，影影靠着办公室外侧的墙壁，等他出来望他一眼，开口便道：“白天出来，没问题吗？”对方一怔，随即浮上不悦神色，影影定定看住对方，眼前浮现的是伊人白色裙子的裙边，从来不曾洗干净过，就那样带着脏了的裙摆慢慢离开地面，慢慢地离开地面，慢慢地成了俯视她，好像还对她说，我们凡胎俗骨……什么时候修炼成巫……
影影一直看得人家气短，对方竭力躲开她的眼睛：“休息一年，稳定一年，别的再看吧。”说完钻进雨幕里，不知道是没带伞还是不愿意撑，步子快速交替着，伊人走路的样子很像他。
影影独自经过校外饮品店，听见里面又唱着《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在这样一个疾风骤雨的台风天里。有一个声音从没好气地对他说：“喂——我都听见了哦，叫他的名字那么大声。”娃娃脸男生和往常一样喝绿色毒汁，坐在吧台前撑着脑袋看她。
她点点头，欣然地。
“他说你不赴约啊，为什么？”音乐很响，雨声很大，他的声音像喊的。
她摇摇头，强劲的台风吹得雨伞乱晃，娃娃脸男生认真地用眼神询问她，她双手扶住伞柄，看住娃娃脸男生也用喊的说：“那就新学期见。”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转个弯走出很远脑子里还唱着那首歌，跟着节奏踩步子，影影唱：It pours man,it pours.脸上湿湿的不知是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