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植初见杨修,是在他爹曹操的宴会上。
之前他早就听闻杨修大名,曾经有位名士祢衡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作为名士眼里的唯二之一,想必也是个不凡之人吧。
杨修正坐在不起眼的地方,衣着朴素,却神采奕奕。
曹植远远地望向他,只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目光好像也正对着自己。
被这目光一盯,曹植忽如芒刺在背,心中的念头好像已被一览无余,坦荡得掩饰不住。他连忙低下头,端起案上的酒杯,一口吞了下去。
再抬起头,却看到杨修好像从没注意过自己,正自顾自地饮酒,修长的手指抚过羽觞,再慢慢地端起来,缓缓地送入口中,那悠然自得的神情,竟然像是还在回味。
曹植这才想起刚刚吞入腹中的酒,美酒果然名不虚传,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
回过神来,却见主簿大人已经站起身来,跟刚来的宾客寒暄推辞,那侃侃而谈又趾高气扬的动作和神态,简直像极了一只傲气自矜却还敛着尾巴不肯张开的孔雀。
“孔雀?”杨修呷了一口杯中酒,略微诧异地反问道。
“是啊,那时的你,第一眼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曹植也小酌了一口,放下酒杯,伸手一指,“看,就像池边的那只孔雀。”
刚刚入秋,淫雨连绵,难得有一日放晴,两人便在这铜爵园内池塘边摆了小酒,相邀对酌。此时凉风习习,自是十分惬意。
杨修顺着曹植手指,看向池沼边的那只孔雀。孔雀对他俩的品评才没有兴趣,它昂起优美的脖颈,优雅地转过头开始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杨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笑了一下:“那君侯现在觉得呢?”
“后来啊,当我终于看到孔雀张开尾巴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哪里是只孔雀,根本就只是只山鸡而已。”
“君侯又在取笑我了。”杨修却也不恼,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上一杯。
他看着曹植略有得意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抱歉,我已记不清对君侯最初的印象了。只记得当初见到魏公的公子们,真是个个体貌英逸呀,以后必为人中龙凤……”
曹植听着他敷衍的话语,十分不满,却什么也不说,只管闷闷地继续喝酒。
杨修也不以为意,过了一会儿转了话题道:“这次魏公东征,让君侯典管禁兵,君侯可有所准备?”
一提起这件事,曹植心里忽然自豪起来,不由得挺起胸膛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独自担当重任,说实话还真的有点紧张呢。”
杨修十分理解似的安慰道:“确实。不过君侯既已如此看重,我想应该是能够胜任的,君侯莫要太过担心。”
曹植却想起了什么,向杨修关切道:“听闻这次出征主簿们多有阻挠,贾主簿(贾逵)都因此下狱,你没受到什么牵连吧?”
杨修摇头:“我没事。魏公决定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更改,我从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只希望魏公能明白贾主簿并无恶意,早日放了他。”
时遇霖雨,士气低迷,杨修心里叹道,恐怕魏公这次要无功而返了。
“对了,君侯觉得这次东征结果会如何?”
曹植信心满满地道:“我当然希望能够一举克敌了,可惜父亲这次让我留守在邺,不然我真想跟你们一道去东征。”
杨修笑道:“君侯不必如此沮丧,安定后方,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过几日我就要随军出征了,惟愿君侯能够洁身自律,少饮美酒。”
“为什么?”曹植奇怪道。
杨修看着他,仰面喝下最后一滴酒,顺势躺倒在草地上:“当然是希望君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醉方休啊”
二
隔日大军就要启程。
邺城门外,幡旗飘动,六师俨然,整装待发。
曹植却正在城门口接受父亲的训诫。
曹操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我从前做顿丘令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回想那个时候所做的一切,现在都不后悔。你今年也二十三了,怎能还不自勉呢!”
曹植在心里吐了吐舌头,面上连忙乖巧地应道:“孩儿记下了。我一定好好掌管禁兵,守卫宫省。”
曹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许多,曹植一一应下,大军才终于出发。站在队伍里的杨修瞧着曹植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暗笑不已。
他也长大了呢。却不知是否可以独当一面了?
曹植目送大军走远,直到快要看不见,他才关了城门。然后又走到城隅,登上城楼,继续观望。玄武池上舟楫徐动,舳舻相继,樯橹纷然,渐行渐远。
杨修随军走了一段,然后回望了一眼邺城。
城门已闭,却见曹植还站在城楼上伸长脖子四处观望。他的心恐怕也跟着大军飞走了吧。
看着他急切的样子,杨修忍不住想要调戏一番。
到了驿站,他趁机写了封书信,交给驿使,让他送给曹植。
曹植收到书信的时候,他正例行在城楼眺望邺城。
看着书信,他不禁兴奋地想道,这才出征没多久,怎么就这么想我了?
迫不及待打开书信,却见是一篇出征赋,杨修写道:
“……公命临淄,守于邺都。侯怀大舜,乃号乃慕。茂国事之是勉兮,叹经时而离居。企欢爱之偏处兮,独搔首于城隅。……”
曹植现在正在城隅。这不正是在调侃他现在的行为吗?
于是曹植就有些羞恼,他合上书信,对左右道:“这次东征吴寇,我虽然不能随行,但是神武之师一发,肯定能够胜利,我已经可以想见整师振旅的盛况了,所以要作赋一篇。”
然后他就写了一篇东征赋,也顺便当作回信送给杨修。
杨修看到之后,想象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大笑不已,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
(注:以上建安十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