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啪嗒啪嗒拾阶而上的少年的后脑覆着不知道在那个庙会上买来的狐狸面具，他把双手插在宽大的衣袖里像一个揽刀的武士，阶梯尽头是他居住的破烂神社，他喜欢先跃上那里立着的唯一鸟居，然后借着高度看偶尔过路的风和人类。
少年并不是人类，他在这片森林居住了很多年。
比鸟居还高的树木沙沙摇晃着，被摇碎的光影掉在少年裸露出来的后脖颈。光影噼里啪啦跳着舞，然后融在了风里拥抱着少年。
“名字那种东西，早就不记得了。”少年曲着脚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嘟哝着回答另一只窝在鸟居上的过路妖怪。
“竟然连名字都不记得了……”过路的妖怪是一只琵鹭，半人半妖的模样称不上可爱。它企图碰一碰这个赤脚少年，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无所谓了，森林的家伙们都叫我风太郎。”少年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一下后脑的狐狸面具，遮住了自己全部的脸。
“莫非你的名字也在夏目大人那里？”
夏目？！
风太郎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拿下了面具，从他的脸孔来看，如果他不是妖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罢了。
“夏目吗，那个女人？”试探般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出，可是琵鹭根本没注意到，它理了理自己根本没有脏乱的翅膀然后否定道“不是啦，八原的夏目大人你不认识吗？是个温柔的男孩，大家都觉得有友人帐的竟然是这么个小孩而惊讶呢。嗯，你怎么了？”
竟然不是那个女人吗？
风太郎从鸟居上跌了下去，琵鹭从鸟居上冲下企图接住他。却发现风太郎穿透了它的身体，然后跌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壹 琵鹭
八原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大片绿色，树木林立，森林众多，被田埂小道圈出来的小片草原。学校春假已经开始好几天了，夏目贵志没有假期计划，除了在自己的房间看看书，剩下来的很多时间都是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绿色，和偶尔跟他打招呼的妖怪们。
楼下塔子阿姨抱出了被子在晾晒，因为今天是大好晴天呀。
“说起来，昨天来我们家的那只鸟是什么来头啊？猫咪老师。”夏目坐靠在墙壁边，问着一旁吃点心的胖猫。
“不就是一只鸟嘛，能有什么来头。”猫咪老师吞掉整个的蒿草耙，然后不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空盘子挥着自己毫无半点威胁的胖爪。
“七辻春季新试味的馒头你什么时候去给我买！夏目，作你的保镖多辛苦你知道吗！不仅要防着打友人帐主意的妖怪，还要随时探听各个地方的小吃换季味道！”
“谁管你这只好吃的胖猫啊！”夏目站起身，打算下楼去。却被猫咪老师给挡住道，它眯了眯眼看着夏目身后。
“昨天来过的那只鸟，你刚提起它就来了。”夏目连忙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半个人高的鸟正站在他身后的窗沿上。
“夏目大人，我又来了，请问昨晚我说的事您有考虑吗？”
夏目盘腿坐下来，想起了昨晚这只妖怪的请求。
它只是说。
“风太郎不见了。夏目大人您能帮我找一找吗？”
如果说是还名字，更甚的便是帮忙驱除妖怪，也没有像这只妖怪一样一开口就说帮忙一个不知来历，更不知是人是妖，任何线索都没有的对象。
“风太郎是谁？”夏目问过它。
妖怪只是歪了歪自己的鸟头，然后用异常畅快的声音说“他是一个能融进风里面的厉害妖怪。”
更加不明白了。
基于礼貌夏目还是给这只妖怪倒了茶，正寻思要怎么问它的名字时，对方倒是自报家门起来。
“我是琵鹭一族的族长，我叫菖。以前倒是听闻过夏目大人的事迹，也曾在八原待过一阵子，受这边一些朋友的帮助，度过了一个寒冬。”叫菖的妖怪开始喋喋不休说起了陈年往事，夏目只是笑着听它说，也不曾想要打断它。
“……风太郎住在那座森林里几十年了，他和森林里的每一个妖怪都是朋友，但是却总是一个人盘在自己的神社的破烂鸟居上看着下面的石阶，他说他在这里等了几十年。我本来只是路过那里，但却在那里住了一阵子，直到某天，风太郎突然不见了。”菖这样讲着，夏目明白了一个大概，就是说，这个风太郎其实是一只长得像人类的妖怪，一直守护着自己的森林，然后，他现在不见了，森林里所有的小妖都恐慌了起来。
但是，这和自己有很大关系吗？为什么非得跑到八原来找他？
“我虽然也想帮助你，不过，我并不擅长找妖怪。”倒是经常被妖怪追着跑就是了，夏目笑着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不仅不擅长找妖怪，更不擅长拒绝他人的求助，便是自己的弱点了。这是猫咪老师讲的。
“夏目只是有友人帐的普通人类而已，能看到妖怪也是偶然，不要时时事事都想着找他帮忙，妖怪能做的他不能做，这种找妖怪躲猫猫的游戏还是去找别人吧。”猫咪老师跳到夏目盘起来的腿上，严肃地说着。
菖垂头丧气地耷下了脑袋叹着气，夏目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抱歉，没能帮到你，不过我可以叫我的妖怪朋友来帮你找找。”
猫咪老师斜眼看着夏目，他永远都学不会怎么去分辨善恶，如果看到有人痛苦受难就想伸手去拉对方一把，不断地给人或者妖怪自己最善意的感情，正是因为这一点，身边的妖怪慢慢聚多，可是夏目很多时候都不去考虑，他只是个人类这样的事实。
是否该再次提醒他，人类和妖怪的百年之后的区别？

叁 的场家主
夏目觉得面前的这只小人非常可爱，跟前几天的鸟身比起来。
“菖，我跟你讲过的，不要半夜突然出现在我的窗边怪叫。”夏目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压住因为被打扰而抓狂的猫咪老师。
“我前来打扰了。”菖马上这样说着。
“那种话请在怪叫之前说出来。那，你这次来还是为了那件事吗？”
“夏目大人，无论如何也请让我在这里躲几天，因为夏目大人始终不肯答应帮我找寻风太郎，所以我只能在八原各处闲逛，却没想被一个除妖师的式神盯上了。目前在下也是因为逃命才半夜来打扰夏目大人的。”菖从窗户上跳下来，手脚并用爬上了夏目的膝盖。
在八原各处森林出没的除妖师除了那个人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不过没想到他的式神会对这种什么破坏力都没有的鸟类妖怪感兴趣还真是奇怪。
“那是的场先生家的式神吧，它们经常在森林里出没。”夏目抚摸着打呼噜的猫咪老师，小声地对菖说着。
和的场先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期间虽然也经常看到七濑小姐带着式神在森林里穿梭，倒也没见到的场先生本人。夏目打个呵欠，却因为看到窗户口突然露出的大脸而吓了一大跳。他连连后退，才看清了那就是的场家族的式神的脸。
“啊，竟然追到这里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是好啊夏目大人。”菖滑下夏目的膝盖开始在房间里乱跑。
“冷静点啊菖，它不会伤害你吧。”夏目提起菖放在自己手上。他见那式神也没有要爬进来的迹象，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夏目君，以这种形式见面真是非常抱歉。”式神马上缩了回去，再看出去，就见到了站在窗外矮房瓦顶上的的场静司。
的场静司并没有要进房间的意思，他只是看了看夏目手上的菖然后笑了笑。
“果然，夏目君是认识这只妖怪的。”
“只是一只小妖怪而已，的场先生也没有必要追到这里来吧。”夏目把菖藏在自己身后。
“这也难怪，夏目君只能感受到妖怪，看到妖怪，并不能靠微弱的气息去判定妖怪吧。实话说，这只小妖的确不配让的场家利用，但是它接触过强大的妖，如果靠它来抓到那只，这几天的追逐游戏也就能停止了。”的场微笑地解释着。
看到夏目在慢慢后退，的场也只是笑笑。
“你能保护的，也就这一时半刻。它终究会离开你身边，所以我不急这一时，这么晚，真是打扰了。”的场说完就和式神一同消失在窗外。
猫咪老师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它若有所思地看着夏目。
“虽然我也讨厌的场那个家伙，但是我知道他作为除妖师和人类的立场永远是正确的，天真的永远是你啊，夏目。”
夏目只是蹲下身，抚着颤抖的菖然后长长地叹口气。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找那个什么风太郎的。”
“夏目！你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猫咪老师听到他的话之后就抓狂地跳到夏目的头上一顿乱拍。
“吵死了，老师。”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吵死了！别得寸进尺啊胖猫！”

肆 遗失森林
神社从此再无人类前来供奉，从玲子不再来之后便是如此。
风太郎就算是现在还会指使几个小妖前后扫扫，他赤着脚在神社前走来走去，告诉它们哪里要摆放好盘子，哪里要擦干净不准留下灰尘。他总是心想着玲子某天会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不顾及神明拿起供奉果子点心就往口里放。
“风太郎，放弃吧。”
所有的妖怪都这么说。
风太郎换个姿势继续躺在鸟居上，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只过路的琵鹭，啊啊简直厚脸皮得要死，竟然因为这里的风景好，有好的水源而赖在林子里不肯离开，不过近段时间没看到它再来神社了。
果然不管是谁，来了总是会离开，最后徒留他一个在这里。
“没办法的事呀，谁让本大爷是永生的呢。”
谁让我无法离开这片森林呢……
其实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玲子会没再出现，为什么琵鹭会突然不见。这片森林是存在异世界里，它不属于神界，不属于人间，不属于妖界，它在三界之间的缝隙里，每到特定的日子就会分别在三界出现一段时间。
它出现在神界的时候，神界的神心血来潮给了他一个永生。代价是守护林子。
它出现在人间的时候，玲子来到他身边，代价是他的名字。
它出现在妖界的时候，琵鹭出现了，代价是又让他想起了所有不开心的往事。
森林在妖界出现的时间最长，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以为森林自我意识地拒绝了玲子。从此这片森林在很多妖的眼里，就成了具有传说性质的遗失森林。
“明明只要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就愿意打破和神的约定。”
没有谁知道，风太郎当初到底是怎么和神约定好守在这片森林里，而为什么风太郎永远都没有办法踏出森林半步。还有，为什么这片森林再也没有办法出现在人间的原因，也没有妖知道，包括风太郎自己。
“风太郎！”经常打扫神社的小妖飞上鸟居，指着森林上空。
“嗯？”
好像又要穿梭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它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间了吧。风太郎不抱期待地继续躺着，然后用手上的棍子轻轻敲了小妖的头。
“继续打扫啦，这种日常的穿梭不能成为你偷懒的理由。”
“可是风太郎，你看看天空，太奇怪了。那边不是妖界。”小妖跳着躲避风太郎手上的木棍，指着变幻颜色的天空。
“风太郎，那边是人间！”
风太郎动作一停，手里的棍子从鸟居上落下，他抬起头看着渐渐变蓝的天空和森林周边不断闪过的风景，突然开始哭了起来。
他勾着背，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终于能来到曾有你的世界了，玲子，玲子。”他知道，他现在要接受的是这么多年后的玲子，只可能是一具枯骨这种他一直不肯直面的事实。
因为他是永生，玲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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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风太郎和玲子
“你是谁？”夏目听到那名少年这样发问，却不等他回答，少年就又不见了。不见了的少年化身为风包裹着夏目。
“玲子呢？”他又问。
他认识祖母？！那么说……
“这股风怎么回事！夏目，我们先离开这里。”丙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夏目，却被一股力量给狠狠地弹开来。
“夏目！喂，你要把夏目带到哪里去！”丙朝着被风包围住的夏目大声喊着，夏目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丙的咆哮，不过他感觉得到，这个妖怪不会伤害他。不一会，风把夏目带走了，空地石阶前，只看见丙独自站在那里。
“你是谁？你也叫夏目？你认识玲子吗？”
“夏目玲子。”
夏目歪倒在破烂神社里，捂着撞疼的后脑看着他面前蹲着的妖怪，破旧和服和木屐还有问话的语气，活像一个大叔。
“夏目玲子是我的祖母。”这种问题被问过的次数不少，因为长相和灵力，总有许多认识祖母的妖怪会来询问，当然他也会如实告知祖母已经去世。
“啊，是这样啊，那……果然是已经走了吗，那个人。”妖怪一副颓然的样子，最后干脆直接坐在了木板上直直地盯着夏目看了起来。
“虽然是猜到了，但还是不行啊……”妖怪仰着头，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他伸手拿下面具，然后覆在了夏目愕然的脸上。
“帮我还给玲子好吗，告诉她，我如约前来还给她了。”
妖怪开始主动说出了自己的事，他说他叫风太郎，名字是他森林里的妖怪给取的，至于原来的名字，已经交给了玲子。
“如果这样，就能和玲子有一个羁绊，我愿意把名字给她。”
听在夏目耳里的故事不是太长，但是他能听出风太郎对祖母的抱有的恋慕之心，只是偶然的一次森林缝隙穿越，风太郎才得以认识到祖母。这之后所发生的日常点滴，都成了支撑风太郎的力量。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死。”
说完自己和玲子的故事之后的风太郎这样说着，把夏目吓了一跳，他握着曾属于祖母的狐狸面具，重新给风太郎戴上了。
“生命本身是很可贵的东西，而活着的时候所认识的人，所遇到的事情，多少都会给你带来温暖和快乐。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夏目你不会明白永远都以这种姿态去注视身边所珍视的家伙一个一个离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不要用那种很了不起一样的语气来跟我说要好好珍惜生命！如果可以我也想和玲子一样啊！只感受百年来的四季，慢慢一起变老然后死去！永生这样的权利，谁爱要谁都可以拿去！”
夏目被风太郎的一番话给吓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了猫咪老师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有百年生命的你不要老是用自己无意识的善意吸引到更多的妖了，被喜欢上当然是好事，但是百年之后呢，你要让一群妖都围在你的坟墓边守着你的枯骨，每到了你的忌日就谈论起当初温柔的夏目大人吗？”
风太郎身上散发出了浓浓的忧伤，他说他因为和神的契约，所以离不开森林，他的世界只有森林这么大，他不管多少年多少年之后永远都会是这幅模样，不会苍老，不会死去，会根据妖界的年限苍老离去的永远永远都是他以外的森林住民。
“我想死在曾有玲子的世界。如果有方法，和神的约定，打破也可以。”
夏目问起了那是什么约定。
“我曾是无居所妖民，死的时候无归属地，是神将我的枯骨收留在神社下面，这样我不至于成为恶鬼。神大人很随意地赐了我一个永生，并让我成为了这座森林的守护神。其实我守的，还有自己的骨头。”
“那我现在，不要总行了吧。”

柒 变化
巨大声响将八原众妖吓住，喝酒的烤鱼的跳舞的妖怪们全部停下了动作去看声响的来源地，陌生的森林，现在有什么要破地而出。
“夏目大人确实跑进去了吧？”
“刚才的确……”
“小生也看见了夏目大人跑进去了。”
“完了完了，快去救夏目大人。”
刚才还有醉态的猫咪老师也一声不吭地化身巨犬朝着森林上空飞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目被风太郎甩出了破烂神社，他从自己的胸口扯出一块长方形的白色晶石丢掉，只见刚才还是少年模样的风太郎瞬间消散成一缕青色的烟雾浸入了地下。
“夏目大人！”菖突然出现在夏目的身边。
“菖，到底怎么回事？”夏目踉跄地站起身来，看着神社倒下后步步后退。
“我也不清楚风太郎怎么会这样，总之我们先离开森林吧。”菖化身成半人半妖的模样要去搀扶夏目，无奈身子太小根本没法办到，才刚转身，就看见了的场携带着几只式神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正微笑着朝这边走过来。
糟了。
“夏目君，别来无恙。”背着箭袋的的场对面前的震动无所惧怕，他睨着夏目身后完全塌陷下去的神社，嘴角的笑好像扯得更大了。
“哦，这次还真的是只大猎物。夏目君，你现在还想站定在我身前张开双手保护你身后那只早已成恶鬼的东西吗？”的场从夏目的身边走过，这样轻声问着他，不等夏目回答，他就将夏目推到他身后的一只式神身边，下了带他出森林的命令。
矮小的菖只能死命抱着夏目的腿，跟着式神一起离开了森林。
“如果能为我所用，我倒是可以让你更快地被解放出来，不然，只有灭了你。”的场朝着神社的废墟这样刚说完，只听见一声巨响，有一条黑影从废墟地迅速地窜了出来。不消一会，黑影的真身就站定在了的场面前不远处。
“挡我的人，不管是谁，我都要杀掉。”是风太郎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怨恨。
“那倒是试试看吧。”的场从袖口迅速拉出一串符纸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操控着符纸围在了风太郎的上空。
“这种东西就想对付我？”符纸自成的结界无用，才看到结界发出的淡光没多久，就被风太郎一手扫掉了。
的场静司后跃几步，然后翻身站上了还没有倒塌的鸟居。成了恶鬼的风太郎面貌丑陋，身体也比刚才大了几倍，它对的场似乎没有任何的惧怕。
“我要带玲子离开这里，这里没有人是和我一样对她好的。”
念这种东西，不论人，妖，鬼，都是有的，程度一深，在心里就会成为了怨。
风太郎一手推向了鸟居，震得上面的的场身形开始不稳，他让式神全部围住了风太郎，正准备射箭的时候瞥见了半空飞来的斑。
“的场先生，快离开这里！”夏目从斑的身躯里抬起头，让斑飞底后朝着的场伸出了手，的场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伸手回握住了夏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