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盖聂安静地坐在松阴下，听醉汉和他的“松君”兄台把酒问月，痛饮狂歌。
“我说兄台，你酒量不错啊，跟我那个高老弟有得一拼！”
……
“兄台，你怎么老板着脸，笑一个！哎！你这没有表情的表情怎么也跟小高一个样啊！”
……
“兄台，咱们这么有缘，你就给哥哥讲个笑话吧！哎！你究竟是哑巴还是不会讲啊？”
……
“兄台，小弟今天高兴就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醉汉开始唱歌，唱的还是情歌，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姣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1]

醉汉将这首《月出》唱了十遍之后，问“松君”：“我唱得怎么样？”
“松君”自然无言无语，盖聂很想替它回答一句：你……你……唱得也太难听了！！！！
“我唱得是不是很好听啊？！”醉汉笑问，忽又叹一声：“可是小师妹总嫌我跑调……”
“小师妹……小师妹……小师妹不喜欢听我唱歌，喜欢看我练剑……舞剑……今夜在下就为兄台月下一舞，助助酒兴如何？”
醉汉摇晃起身，拔剑出鞘，霎时风起松动，长虹直上月宵。盖聂暗自心惊，好强的剑气。
一剑风起砂石走，二剑横空星斗寒，三剑凌月云雾散……一十八剑天地俱惊，鬼神崔嵬！
一十八剑舞罢，天地俱静，唯余风动松摇以及汗滴下落的声音。
落汗之人不是舞剑人，而是盖聂。盖聂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汇成汗珠大滴大滴掉落。
坐如松、静如石的盖聂被醉汉有意或者无意地当成了试剑石，一十八剑在他的耳畔，眼前，鼻尖，唇畔，喉间，胸口，腰际，胯下一一划过。
醉汉收剑，倒在松下，问“松君”：“兄台，我这剑舞得好不好啊？！”
“松君”自然无言无语，盖聂忍不住沉声替它答一句：“好一个惊天十八剑！”
醉汉抚松大笑：“我就说你不是哑巴嘛！那兄台，你说这十八剑跟盖聂的鬼谷纵剑术相比，如何啊？”
“伯仲间。”
“谁是伯？谁是仲？”
“难分伯仲。”
醉汉又大笑，揽着“松君”像是揽着自家兄弟，说：“那兄台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找盖聂比一比，分出个伯仲啊？”
“是。”
“盖聂可是大人物，约他比剑可得找个好时间啊！还得找个好地方！兄台你说是不是啊？”
“是。”
“明日，咸阳宫大殿你觉得如何啊？”
盖聂眉深蹙，安静片刻，问——
“燕使[2]献图意欲何为？”
“诛一人而安天下。”
“此人可安天下。”
“此人可定天下，不能安天下。”
“要安天下必先定天下。”
“此人若定天下，天下则永无安。”
“非此人不能定天下。”
“此人定天下，毋宁天下不定。”
……
“六国不思进取，固步自封，无如秦之锐。”
“秦国以民为刍狗猪羊，豢军如狼似虎，其进虽锐，其退必速。”
“非秦国之政不能定天下。”
“虎狼之国定天下，毋宁天下不定。”
……
那一晚，在这兰台之上，盖聂说的话比他出谷之后这四年说过的话的总和还多，说到忘却时间，忘却月明月晦几回，月落千江几度。
[1] 《诗经·陈风·月出》：原诗3阙，意思都差不多：明月皎无瑕，美人颜如月。窈窕影婀娜，我心多烦忧……情诗，表达一种美人在望却不得相顾，只能独饮愁绪，深掩爱意的感觉。
[2] 荆轲觐见秦王时的身份为燕国使臣。

有时候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自己说的话有人懂，与这个醉汉说话，盖聂头一次不需要说一句就解释十句。
论政，论势，论时，论道。两个人从秦孝公用商鞅变法到秦王嬴政废逐客令，将秦国崛起的历史细细梳理一遍，并将山东六国的国史国情与之对比，最后的结论是——
“看来，我与兄台说不出个曲直了。”醉汉深饮一口酒，笑道。
盖聂亦微微一笑：“确无是非定论。”
醉汉哈哈大笑：“也许一切都只能等待‘天志’[1]了。”
“既无定论，自当‘唯天为大’[2]。”
“既然听天意，那么小弟就拜托兄台一件事好不好？”
“好。”
醉汉抚着苍松，迷蒙的醉眼眺望着咸阳王城。
“我今天刚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听说长得很可爱。如果天意让我一不小心成了那个‘仲’，兄台你帮我照顾这个儿子怎么样？”
“好。”
“我儿子叫天明，住在那个兰池宫里。”
醉汉指了指王城里一座亭台楼阁错落的宫殿，那里住着秦王政最宠爱的一位夫人。
鲜有表情的盖聂生平第一次把额头蹙起了褶子。
“兄台你答应了我这件事，只可惜不管我是伯是仲，都不能替你做什么事了，更不能替你照顾老婆孩子。所以，我现在先报答你吧！怎么样啊？！”
“不用。”
“‘礼尚往来’是在下的原则。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给你讲个笑话！第二——”
“我选二。”
“你确定？”
“确定。”
“我给你唱首歌！”
鲜有表情的盖聂，生平第二次把额头蹙起了褶子。
醉汉抚松，像揽着自家兄弟，对松说道：“兄台，你听好了！我要唱了！咳咳——”
鼓钟将将，易水茫茫，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半阕曲，歌尽愁，三分癫处狂性难收。下一阕，盖聂情不自禁地高声相合——
鼓钟喈喈，河汉汤汤，忧心且怆。淑人君子，其德不枉。
半阕曲，歌尽忧，七分醒处浩气盈胸。最后一阕，二人齐声相合——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唱。淑人君子，其德不丧。
一支歌，三阕曲，唱罢苍生哀愁，歌尽人世悲悯。
歌尽处，唯风，唯月，唯松，余音绕兰台，经久无绝。
这首苍凉雄浑缅怀君子淑人的《鼓钟》[3]，是这个醉汉此生唯一没有跑调的歌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人与他高歌相合的曲调。
兰台月落，醉汉在这云外山巅最后一次遥望。
十一年后，荆天明再次重复醉汉的目光，这个孩子再也却无法串起那个醉汉的记忆，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串起。
目光的落处，是咸阳王城里的兰池宫，兰池宫的主人，是醉汉用尽一生去追忆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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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志：墨家基本思想之一（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尚同、尚贤、非命、非乐、节葬、节用）。天志为遵循天的意志。
[2] 唯天为大：语出《论语·泰伯》，只有天最大，意思是遵天命。
[3] 原诗出自《诗经·雅·小雅·谷风之什·鼓钟》，略有修改。

清水真的觉得自己太笨，嬴政的武功在清水之上，那晚兰池遇盗，清水就不该那么好心救人。嬴政自己绝对能把那些个匪盗撂倒，难怪那么危急的时刻，这混蛋还那么气定神闲！
嬴政不出手的原因很简单，高手被打劫，不到最后一刻性命攸关绝对懒得亮真本事。
游龙飞凤舞映上窗棂。
殿外，负责宫廷宿卫的郎中令蒙毅大骇。嬴政兰池遇盗那晚，清水挥剑一刺让他的伤口现在还疼着，因此，心急火燎的蒙毅一抽佩剑带着六个黑鹰破门而入。
嬴政一走神，未开锋的玉剑竟然划破了一角白袍。
“陛下！”蒙毅惊呼，剑一挥就要上前帮忙。
嬴政飞身退到蒙毅身旁，清水忌惮黑鹰不敢上前，因此也退到了美人图下。
“退下！”
“陛下……”蒙毅担忧而且不解。
“还要朕再说第二遍吗？！”
蒙毅无奈，用‘你敢乱来我就夷你三族’的眼神狠狠瞪了清水一眼，垂头奏道：“蒙毅告退！”
两个翻飞的身影又在兰池殿的窗棂上跃动了接近半个时辰。
叮——当——
玉剑一声清响落地，天问指在清水的喉间，冰冰凉凉的感觉。

剑尖触破皮肤的声音细弱且微不可闻，颈上似有液体流过，仍然温暖但即将冰冷的血液。
鬼谷子教会了清水很多事，唯独有两件没教过：一是杀戮，鬼谷子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鬼谷子心中最美好的女孩子就是清水的祖母小越女，因此鬼谷子希望孙女和她的祖母一样善良，不沾半分血腥的丑恶；另一件是乞怜，鬼谷子自己一生算得上叱咤风云傲骨铮铮，所以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孙女会是一个摇尾乞怜的软骨头。
不会乞求怜悯的清水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兰池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那只鹦鹉还在重复“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清水没有等到死亡，而是等到了嬴政一句愤怒地喝问：“你就这么视死如归么？！”
清水倏然睁开眼，疑惑地看着摔剑后抓住自己衣襟怒喝的嬴政，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因为嬴政问了一句废话：你不讲道理，我又打不过你，除了闭眼等死我还能干什么？
沉默让嬴政更加愤怒，手上用力将清水逼落在地上，发红的双眼紧紧盯住清水，狠狠道：“你说你懂朕，你究竟懂朕什么？”
这句话问得更没道理，嬴政是疯了还是傻了，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发问。清水突然明白，此刻嬴政眼中的自己不是清水，而是画中之人——丽姬。
不论是鬼谷子还是盖聂、卫庄，这些纵横四海的男人大抵都有一颗强大且孤独的心，只是世人看到的只有强大而已，嬴政自然也不例外。
“你的孤独，千万人之上的孤独。”
嬴政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眼神变得温柔，抬手抚摸清水的面颊，怜惜地摩挲：“世人都只道我贪恋你倾绝天下的容颜，为得到你，大索天下不择手段，他们哪里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有几个能像你这般懂朕？”
嬴政的脸几乎触到清水的鼻尖，刚才的温柔在片刻间又变成了咆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绝情！宁死也不回顾！为什么？朕真心待你，你竟如此绝情绝义！”
清水所知晓的只是千百年来各国相争上演的一个极小极小的阴谋而已，至于这里面君王美人的情缠纠葛实在不清楚。面对秦皇的威逼，清水只得替那位叫丽姬的女子问一句：“秦皇怨丽姬无情无义，而丽姬不过是秦皇问取天下的一枚投路石子。秦皇自问，对丽姬又有几分真心？”
“几分真心？你说你眷念故土，朕把卫国宫墙都给你搬到了咸阳！？”
“秦皇每灭一国，便在这咸阳城中仿筑一国宫室。六国宫殿皆聚于咸阳，若这算真心，秦皇的真心未免太多了些！”
“为了你，朕留着卫国现在都没有灭掉！”[1]
“迁卫君于野王，卫国早已名存实亡，留下卫国宗庙只是秦皇试图掩饰不义之战的手段。只不过，这个如蝼蚁一般微小，根本无法与秦国抗争的国家恰好是丽姬的故国罢了。”
“为了你，朕虽称皇帝却不立皇后，被一帮腐儒嘲笑至今！”
“秦皇不立皇后，不过怕外戚干政重蹈宣太后、赵太后覆辙而已，与丽姬何干？！”
“为了你，朕不惜耗巨资为你求起死回生之药！”
“秦皇自问，是为丽姬求起死回生之药，还是为自己求长生不老之药？”
“够了！！！”嬴政粗暴一推，清水伏落于地，只觉心口生疼。
“哈！哈！哈……”嬴政起身狂笑：“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的眼里都是别有用心！你以为他刺杀朕是为了你吗？我告诉你，他是为了燕丹，为了燕国！为了他所谓的天下！不是你！”
燕丹？！刺客？！竟然还与荆轲有关，好复杂……清水捂着心口暗思间，嬴政又扑了过来，粗暴地扳过清水的肩，喝问：“你一句话，朕就把你的孩子视若己出！你一句话，朕就愿意留下他的命！他一句话，你就愿意随他去死！你把朕置于何地？置于何地？！置于何地？！”
清水终于怔住，这个问题她实在无法替丽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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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秦始皇一生都没有绝卫国宗庙，秦二世元年（前209年）胡亥贬卫君为庶人，卫国灭。至于为何嬴政不灭卫国，原因众说纷纭，一说是因为奠定强秦之基的商鞅是卫国人；一说是因为吕不韦是卫国人；一说是因为嬴政为了彰显自己一统天下是为了替天下除暴君，六国君主皆暴当诛，卫君仁君不见诛；（文中清水给的理由）一说是因为卫国太弱小，只相当于一个县，嬴政忘记灭了。其实本人觉得因为一个女人不灭卫国跟上述原因一样靠谱，毕竟卫国太弱，构不成威胁，可以做个顺水人情，但是肯定不会是因为丽姬，因为丽姬是虚构的。有一个传说版本说，秦始皇的皇后是卫国宗室女，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子吧。不过，正史上秦始皇一生未有立后记载……

清水的思绪飘渺，突然被嬴政的怒吼之声惊得耳朵发麻——
“回答朕！！！”
清水分明看见那咄咄逼人的眼睛里隐约起了一层迷雾。她不禁同情起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他征服了六国，征服了一切，却终究无法征服一个女子，即使用一个男人最宽大的胸怀来包容，来爱惜，也没能得到那个女子半分顾恋！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清水只好胡乱回答：“丽姬此生已许荆卿，难再许秦皇。”
这个胡乱的回答是个错误答案，至少此刻对于清水自己来说，是个绝对的错误。
“好一个难再许！”嬴政冷笑，狠狠道：“朕要让你知道，你是朕的，从头到尾都是！”
清水还未来得及反应，嬴政滚烫的双唇便覆上脖颈，贪婪地吮吸着她伤口的血液。
死，无可惧。但是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很多。
清水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即使被卫庄逼落山崖都不曾有如此惊惶失措，疯狂的挣扎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激起这个男人更加强烈的欲望。
嬴政，原本就是这世上最有征服欲望的男人之一，或许，没有之一。
钗坠，发散，衣开，粗重的喘息，滚烫的体温，混乱气息恣肆弥漫。
细长的指甲划过皮肤，似撕开了这一场混乱，兰池宫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细细密密的鲜血从嬴政的面颊上点点汇聚成一颗血珠，滴落上一张倾城的玉颜，给深陷在惊惶中的女子点上梅花妆。
怒火与欲火在短暂的冰寂后焚灼成疯狂。
滚烫的唇舌贪婪吮吸口齿舌尖的甘蜜，似火灼烧的双唇沿着脖颈下移，湿濡的舌尖缠绕上心口的朱砂。
清水清晰地感受到一只灼烫的大手，抚过她的心口，划过她的小腹，径直向下要去探寻她最珍贵的隐秘。
绝望！身不由己，如坠深渊的绝望！清水只觉得心底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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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到这里吧，今天太晚了，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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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三位心下一沉不同，嬴政的心浮浮沉沉。
门开，兰池水风入殿，白衣随风舞，乌发迎风扬，风口处的纤纤背影让人心怜。
嬴政步至门口，张臂从身后环住清水腰际。
清水挣扎，嬴政臂上轻用力，头贴在清水耳畔，语声极尽温柔——
“别动。”
这对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来说，很有用。
在蒙毅惊惶和白凤讶异的眼神中，嬴政轻轻关上门，在清水的鬓边低喃：“风大，别冻着。”
夏天的风会冻人？！清水瞬间失灵的脑中闪现很多想法，归结为一条：这个男人又混乱了！
于是，她再次提醒皇帝陛下：“我，不是她。”
嬴政轻轻扶过清水的肩，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女子。
眉微低，眼盈盈，面绯红，气微喘，双手紧紧攥住心口衣襟。
初相见神似心中尘封之人，细看来却是风流婉转别有一番韵味。
皇帝陛下有点茫然，他虽然入戏很深但并不糊涂，刚才的对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清水的每一次问答都合情合理，简直就是丽姬再生。
“你与丽姬什么关系？”
嬴政把她当丽姬了，这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和丽姬——清水突然想起赤松子那悲惨的少年往事，恍悟：“我的祖母和丽姬的祖母是孪生姊妹，所以我和她就略像了些。”
这层有点绕的亲缘关系并不能解答嬴政的疑惑，刚才的一系列对话表明这个女子对秦国国政和历史都很熟悉，逐渐清醒的嬴政不得不问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你是什么人？”
这本来是一见面就应该问的第一个问题。
清水抬头看着嬴政，嬴政又问了一句废话，把清水晾在这里这么久，除了杀杀清水的锐气，看看清水是否干净外，最必要的肯定是暗中调查清水的身份，因此清水大方答道：“上一代的鬼谷先生是我祖父。”

嬴政冷笑一声：“也只有鬼谷先生才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子。那么——”
清水知道嬴政该问他最头疼的盖聂和卫庄了，本来还想编个什么话糊弄一下，但是她那把承影把她暴露得很彻底，博浪沙刺杀和流沙被围剿的时候，她都用的是那把有影无形之剑，嬴政查了这许久，不可能弄不清楚。嬴政今日既来，想必一切已经了然于胸。
想罢，清水“和盘托出”：“博浪沙被抓的那个刺客就是我。你派罗网剿灭流沙，我还和盖聂一起把流沙救到了鬼谷。不过后来他们又出谷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哪儿了，所以，你也不用费心思问了。至于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咸阳晃荡还遇到你，我只能说太巧了，他们出谷后，我跟着爷爷的旧友赤松子四处云游，刚跟他走散了，就倒霉地遇上你了！还傻傻地逞强要救你的命，真是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
嬴政听这大段的自我陈词不觉轻笑了一声。
“当然，我是刺客和反贼的事情，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不杀我肯定不是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必须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嫁过人了！”
嬴政笑了：“是吗？”
清水看着嬴政邪恶的笑容顿时回想起沐浴时那个老宫女滴溜溜的目光，不得不将鬼谷子那段拉郎配的故事改编下，吓吓嬴政：“我的确嫁过人，没同过房罢了。我命硬，成婚当日丈夫暴毙了。我今年都二十三了，不是十三，怎么可能没成过婚？爷爷说这辈子没人能娶我了，因为谁娶我谁倒霉！谁碰我谁遭殃！”
嬴政的笑容止住了，眼神有些失落：“为什么，你们都不能让朕早点遇到？苍天对嬴政……也未免……未免太不公平了！”
清水心下愤愤：苍天对你不公平还让你统一天下？你权力荣耀都有了，你还不知足？
由于皇帝陛下仰天长叹命运不公，对话无法进行下去，殿内的气氛有点异样。
清水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等到嬴政复杂的眼神再度落在自己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皇帝陛下，民妇可以离开了吗？”
嬴政低头看着清水，这张容颜他不忍相弃，一时默然不语。
清水觉得不说话算是默认，转身就要开门出去，却被嬴政反手一拽，白裙旋转几圈径直倒在了嬴政怀里。
“我可是有夫之妇，你不能乱来！”
“你知道你那个所谓的丈夫为什么会死吗？因为朕是天子，他跟天子抢女人只有死路一条，苍天注定要把你留给朕！”
清水被这霸道无理的逻辑震懵了，大呼：“逼急了我会杀人的！”
“看来，你高估了你自己！”
“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我自己吗？！”
“呜呜……”
嬴政将清水紧紧包裹在自己怀里。
脸紧贴在嬴政胸口上的清水再也骂不出一句话语。
无助的清泪沾湿结实的胸膛，耳畔的温热混着嬴政沉醉温柔的低语，一起模糊。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沉默许久，在确定怀中抱着一个实实在在的，温暖的，散发着馨香的女子之后，嬴政将怀中人包裹得更紧，轻咬耳垂，呢喃：“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好吗？”
窒息得几近昏死的清水感觉自己的骨骼都要被挤碎了。

透过兰池殿窗棂上的剪影，白凤能推断嬴政抱起清水走进内间了。他在略蹙了眉头之后，又轻轻一笑：今晚，嬴政应该不会回咸阳宫正殿了，咸阳宫的那位会很安全。
巍峨的咸阳宫大殿，在夜里更显得森严而空旷，身形魁梧的黑衣人用没有温度的眼神打量着这座宏伟的大殿。
这座两年前他护送嬴政东巡的时候就想进来看看的天下最高权力所在地。
今夜嬴政去兰池宫临幸新宠，带走了大部分护卫的黑鹰和羽林卫，流沙主人终于可以走进这里，品尝一番权力之巅的感觉。
他从殿外一步一步走到嬴政的皇位，正好一百步。
秦宫法令，带剑护卫不得上殿，这是荆轲刺秦时，仗剑卫士盖聂和秦王嬴政之间的距离。
卫庄实在有点好奇：这么远的距离，他的师哥究竟是怎样救下嬴政的？
荆轲的惊天十八剑为必杀之剑，而且图穷剑见近身偷袭，即使嬴政武功绝世也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就算盖聂受到格外恩宠可以仗剑上殿，或者盖聂的百步飞剑当年就已经炉火纯青能够瞬间击杀荆轲，但是荆轲依然可以在死之前用惊天十八剑解决了嬴政。
卫庄站在他觉得荆轲会站到的最佳行刺位置，想象长轴的督亢地图展开，残虹将现，荆轲和嬴政都会作何反应。
嬴政的武功不弱，若看见残虹出现肯定会瞬间逃撤，那么为了一击必中，荆轲的反应会是一手抓住嬴政以防逃撤，另一手握住残虹作必杀一刺。
身在百步之外的护卫盖聂，他的反应是什么？
卫庄走到嬴政的皇座上，在确定没有机关暗器之后，挥袍跪坐，眼前徐徐展开一幅长轴的督亢地图，突然，献图人抓住自己手臂，又瞬间从图轴中拔剑当胸刺来。
卫庄本能地身体后仰，一个后翻身从皇座上跃了出去。
他能如此顺利地跃出，是因为没有人抓着他不放。
卫庄笑了，茅塞顿开。
盖聂应该是在一瞬间想到了荆轲和秦王将会有的反应，百步飞剑取向的不是荆轲的要害，而是荆轲抓住嬴政的手，甚至不是荆轲的手，而只是嬴政那质地无比坚实的王衣。
嬴政随身佩剑，只要躲过这致命一击，就有了自救的能力。

卫庄死死忍住想在嬴政的皇座上吐口唾沫表示嫉妒和鄙夷的冲动，闪身进入偏殿，那里放着很多文书，有朝臣的上疏以及黄河水灾等各种七七八八的奏报。
卫庄随手拎起一份被嬴政摔掉的竹简，这份署名“伏念”的上书让卫庄差点笑岔了气：“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1]。夫妻之道，人伦之始。妻者，正夫之失也。上既践位为皇帝，当早立皇后，以正上之失，为天下人伦之表率……”
儒家这帮人实在是吃多了没事干，嬴政不立皇后关你们屁事！你们无法限制嬴政的皇权膨胀，就想找个女人来管住嬴政吗？愚蠢透顶！
看着几乎堆成山的文书奏报，卫庄得出第二个结论：嬴政如果不懂得放权的话，他迟早会把自己累死！
偏殿后面还有专门盛放往年文书的偏室，卫庄在布满灰尘的书文中找到了一册《存韩书》，署名韩非：“韩非上秦王言存韩书……”
卫庄闭眸片刻，韩亡的时候卫庄曾发誓此生不会再流半滴眼泪，他竭力止住将要润湿眼眶的泪水。卫庄还找到了另一册书《答存韩书》，署名李斯。
“今《存韩书》犹以术计存韩，其根本在引秦误入楚赵泥沼。”
“韩非入秦，乃谋弱秦而存韩，君上幸察臣说！”
“韩非为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韩非终为韩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2]
卫庄咬着牙狠狠地将李斯的名字念了两遍！于是，第四个结论：李斯，非叔的这个师弟在背后捅了韩非一刀。轻拭唇上血，继续展书而看，文书末尾的批语让卫庄疑惑深重。
嬴政批了六个字：下吏，幽之，留命。
嬴政竟然没有下令处死韩非么？
卫庄自忖，自己如果是嬴政，这样一个不仅不为自己所用，还处处给自己使绊子下套子的人，即使才华盖世也定要诛杀无疑。
嬴政当年不惜大兵压境将韩非抢到秦国，难不成如此兴师动众抢到手的一个知己，嬴政还能不忍心杀？扶苏曾说“韩子之殁，实属意外”，难道，非叔之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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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语出子思《中庸》。《孟子·滕文公上》：夫妇，人伦之大者也。
[2] 语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3] 韩非之死，自古无定论。《史记》和《战国策》记载截然不同。《史记》记载为李斯和姚贾下谗言，嬴政听信谗言治罪，李斯送韩非毒酒，韩非自杀。韩非死后，嬴政后悔，可是悔之晚矣。《战国策》记载韩非完全是小人行径咎由自取。四国合纵抗秦，嬴政使姚贾出使四国，三寸不烂之舌瓦解四国联盟，韩非却看不起这类纵横家之流，向嬴政告发姚贾地位下贱、出身卑微，用秦国财富私自结交四国权贵，不忠于秦云云。嬴政召姚贾讯问，姚贾对答如流，表明对秦忠心耿耿。最终，秦王诛杀韩非，继续用姚贾。两种记载各自都有不通的地方，私以为《史记》在一定程度上侮辱了嬴政的智商和李斯的人格，而《战国策》由于本身就是故事散文且偏重于褒扬纵横家，因此也贬损了韩非的人格。文中韩非之死，按剧情需要来，看官勿纠结。

卫庄在疑惑中找到一卷盖聂的上书。
“凡兵，不屠无罪之城，不杀无罪之人。”这是盖聂的用兵主张，在卫庄的意料之中，这出自盖聂的仁慈天性。
“并兼广大，一其制度。”亦在意料之中，盖聂所想就是天下一种制度，不再相互攻伐。
卫庄意料之外的是盖聂破除六国合纵的方法。
“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纵缔交相与为一。愿君上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数十万金，则诸侯可尽。”[1]
卫庄在一刹那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盖聂修习合纵之术，当然知道合纵缔交最畏惧的就是人心不齐，自毁城墙。
几百年来，六国合纵之败，皆在于此，但是卫庄实在不敢相信这下流卑劣的计策出自他那正气凛然外表木然的师兄。
卫庄虽然知道盖聂这是想速战速决避免天下伤亡过多，但是这样的计策未免也太过卑劣，盖聂在小庄眼中的形象瞬间崩塌。
卫庄终于相信了鬼谷子那句话：韩国之亡，卫庄应该输得心服口服。盖聂能一句话让韩王出降绝非偶然，段氏烧粮草叛国也不是意外，一切都在盖聂的掌握之中。韩国之亡，乃至后来抗秦主力赵国之亡都如出一辙，大将李牧被离间见诛，赵国瞬间崩塌。实施这些阴谋诡计的罗网，就是盖聂奏请成立的，只是盖聂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建起来的队伍最后落到了李斯和赵高的手中，成了追杀他自己的工具。
卫庄发现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师哥，他曾自负地嘲笑过盖聂的懦弱，嘲笑他的妇人之仁，嘲笑他总是诸多顾忌，此刻卫庄终于明白，他的师哥也是一个为了心中之梦可以丝毫不惜毁誉荣辱祸福的人。
仁慈到极致竟是残忍，高尚到极致却是卑劣。

盖聂，真的是卫庄此生最大也是最可怕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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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改编自《史记·秦始皇本纪》尉缭语。传缭为鬼谷弟子，本文中盖聂为历史上鬼谷弟子尉缭与剑术大师盖聂合体。

上述种种都不是卫庄冒险来此的主要目的，传得沸沸扬扬的“九鼎应龙”扑朔迷离，迷雾深重，那么帝国主人的手边应该放着谜底。
偏殿有暗室。暗室前有纵横交错的蚕丝阵，卫庄纵然身经百战无所畏惧，但是对于如此细密的蚕丝阵，他不得不心惊胆颤直冒冷汗，他的体型对付这些丝阵没有任何优势。
他极其艰难地穿过这防盗防贼防偷窥的天蚕丝阵，对暗室门口进行了缜密地观察，得出最后三个结论：
一、以后这些穿越丝阵的活，身形轻灵的白凤凰来做更合适；
二、这个暗室对嬴政来说很重要，很可能就藏着谜底，甚至嬴政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
三、这个需要钥匙才能打开，钥匙像是一把剑。

楼上月下，一身红衣的赤练对月凝思，月照朱颜，眉目若画，带了几分忧色。
黑影闪动，赤练回眸，眼中暗藏欣喜：“大人！”
卫庄没有回答，直接布置任务：“立刻去查非叔死因。”
“韩非王叔？不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吗？”赤练略蹙眉，时间太久远，查证很难。
“哼。”立在檐角的白凤先是面容一凛，然后冷笑一声：“这对你来说很难吗？我去查！”
赤练愠怒：“这有何难？两个月之内，我定然查清楚。”
“这件事应该我去查。”白凤语气带着愤恨，韩非是他老父，老父之事应当儿子来查。
卫庄冷声：“你去查会感情误事。你的任务，是将嬴政的天问拿到手。”
“天问？不是嬴政的随身佩剑吗？”白凤蹙眉，拿嬴政随身佩剑比直接杀了嬴政还难。
“哼。”赤练冷笑一声：“这对你来说，很难吗？”
白凤秀眉微蹙：“有何难？两个月之内，定然到手。”
赤练很不屑，咸阳宫不是菜市场，嬴政身边的护卫不是吃素的，今晚卫庄和白凤夜探咸阳宫的计划，从两年前拿到咸阳宫地图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了，从护卫编制，到巡逻路线班次，再到咸阳宫的宫人轮班时间等全部在考虑之列，因此赤练冷笑一声：“两个月？你确定你没说醉话或者，梦话？”
白凤说两个月拿到天问的时候就想到了可以利用清水，但是赤练的轻视让他恼火，因此他决定给赤练一个“惊喜”，暂时将想对卫庄说的一句“你可能要做国舅了”生生压下，换成对赤练说：“咱们可以打个赌，一月之内若天问到手，你剩下那五条赤练王蛇得给我的小白下酒。”
“你要是差一个时辰，你那只死鸟就得给我那枉死的五个孩儿陪葬！”
“一言为定。”
这四个字落音的时候，白凤已经不见，他实在很不喜欢跟一个总是看低他的女人呆在一起。
这正合赤练心意，因为她也十分不愿意这皓月当空夜色如水的时刻，她和卫庄之间还有一只不解半点风情的小凤凰煞风景，虽然卫庄不解她风情万种的程度比白凤凰还强一百倍。
明月高悬在远处皇城宫阙上。
赤练默默站在卫庄身后五步处，静静地陪着流沙主人看皇城月在云间穿梭。
她知道他的眼睛一向望着天际，但是永远站在他身后的她却不知道那双凝望皇城明月的深邃眼睛里藏着什么。
这座属于嬴政的皇城灰飞烟灭的那一刻会有多么壮美？
经年之后，卫庄也定会拥有这样一座坐拥天下的皇城！
……
月下的鬼谷，是否依旧宁静？小妹——
啪！啪！啪！
流沙主人在心底狠狠地打了自己三个巴掌，他是流沙主人，志在天下的流沙主人，他所念所想都应该那个皇城之主、帝国主人嬴政。
在狠狠抽打了自己几十个巴掌之后，卫庄终于决定在心底将那一句话问完。
小妹，夏月清辉，鬼谷清溪的萤火是否一如十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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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池兰台》完
下一章《谁主沉浮》
秦皇新宠的无聊日子 墨家巨子接连被六个女人狂甩耳光
不出意外下周五更，但由于后面的没有写完，不能保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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