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成了享誉中外的画家,而此刻的她也成了国内畅销书的作者。年少的回忆在他忙碌的世界里成了点缀。在荣誉与烦恼中生活的他已经忘记了太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爱弹琴。
而几天前他收拾东西,却发现了一条旧围巾。他拼命地搜索记忆,终于想起那是她为他织的。她告诉过他:“天冷,御寒。”不觉之中,他看见抽屉里堆放着无数的信封,却想不起是哪年购买的东西。“想起我就写信。”他终于想起来她的话。他象棋了那些承诺般的字句,突然有种一如几十年前的冲动,他忽然想回国找她。他丝毫没有犹豫,于是乎便毅然决然,订好机票就启程。明知道那里也许今非昔比,他依然要去。可是,为什么如此相信那句风尘般轻重的话,连自己都几乎淡忘掉的话,就连她都违背了所谓承诺……去做什么呢?挽回什么呢?歉疚什么呢?回忆都成残本,却留给他无数的摹本,散落了。
他回去了。枫林的红色掉在他的手上。回忆里的景色开始历历在目。离开这里的前几年,他买了很多信封,却从未动笔写过几封。往后的生活都被忙碌包围着。他娶过一个妻子,然而没几年便死于车祸。
“到了。”女佣转过头,对他说,“你等等。”她站在门口,透过窗户看见客厅里有位一样满头白发的女人坐在摇椅上织着黑色的围巾,壁炉里木材安静地燃烧着,跳动着淡黄色的暖和的火焰。女佣在那老人耳边说着些什么,然后老人慢慢地起身,女佣回了房,老人把房门打开,看见了他。他看着她。思绪在对视之间沉积了。
“是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同样的两个字,然后遗留下了无尽的沉默——他的心情不能平静,然后两人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每天看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淡定。没什么可怀疑的,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岁月不能冲刷掉的回忆在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夕阳的余晖照在两人额上的皱纹,闪着点点的光辉,皱纹也更皱了。几十年了,满腹的心事却似乎像是早已腐烂在时间的长河里一样,无言以对。
“进来吧,别站在外面了。”她先开了口。
她带他进了书房,对他说:“我平时就在这里,没什么闲情……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的时候会很舒服……书页有种特别的温度。这样其实挺好。……”
他看着那些书目,突然发现里面有一些书的作者写上了她的名字。那女佣并没有说错,看着那些如雷贯耳的出版社的名字和被译成外文的书著们,他知道她在国内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作家。两层楼的别墅更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你没有嫁?”他问。
“没有,”她笑着说,“没有。”
他应了一声,却感觉万分惭愧。她没有嫁,自己却娶了别人,又因为车祸而死去,还没有孩子,这是否也是一种意义上的谴责?他不得知。
他看见书桌上还摆着他和她的合照,几十年前青涩时的旧照片,连相框都已经生锈了,她没有换。他觉得心里有种情感在拼命地涌出。照片的下方卡着一枚硬币。他拿起那硬币顺手看了看——那年代依然写在上面——纹路依然很是清晰——这是他们当年抛下的那枚硬币。
“你还留着?”
“呵,是啊。也不过是对上一个年代的纪念吧,现在已经不用这样的硬币了。”
她的回答这么平淡,他有种心酸说不出口。他后悔起当年的离开,却只留下了唏嘘感叹。他很想问她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一直要坚守那个不算承诺的承诺,却问不出口。
“把这硬币送给我了好吗?”
“呵……拿去就是……”
沉默无声地继续蔓延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喜欢这里……我愿意住在这里,这儿的确很美……你记得的,夏天就躲进树林里等风吹,年轻的时候还能去河边淌淌水……有时候我还会画些画。虽然我不如你啦……消遣而已。况且,回忆也是件很温馨的事情……”
他安静地听着,很想对她说句对不起。然而他想开口说话时,她却回过头,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轻声的说:“嘘。”然后她又说:“我们下去走走吧。这里的景色被搁浅太久了。”
她先推开门,他犹豫了些许。然后推开门和她一起慢慢地走着。他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平静了,这是经历了一切之后的必然结果,他想。
他们走到了河畔,看着河水慢慢地流淌。他静静的看着太阳的轮廓逐渐变暗了,看落霞从云朵中投射过来,映在她的脸上。就像几十年前的那样静美。
他走的那天,她目送他离开。他迈出这片回忆里的村庄。她看着他的身影消融在夕阳里。然后她转过身,她想,就算你不曾为我写过一封信,我也希望你能少些弹琴。可惜年少的憧憬太天真的,我们都被时间遗弃了。
他没有在国内定居,他回了自己的家。打开了旅行包,他抚摸着那枚藏在内侧的硬币,他在那村子里甚至忘了仔细地端详它。他温情的抚摸着一份温润的回忆。然后片刻间,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不禁叫出声来——
那是一枚伪装得极好的魔法硬币,连年代纹路都和批量发行的真币一模一样,然而只是——
两面都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