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皓夜离开后，云梦山重归寂静……不，是比以往更加寂静，隔离于尘世之外，遗世独绝。清冷凄寒就如晨间水雾一样，一点一滴渗透每一处角落，于无声无息间沁入肌骨血肉，连指尖都冰凉，一丝丝氤氲着水汽。
白衣美人自檀木绣架前抬起头，一把乌黑长发顺势滑落肩头，泛着柔柔幽光，华丽如冕。
白缎细锦上的《秋浦蓉宾图》已经完成大半：荷叶枯黄，芙蓉展艳，一派秋光旖旎。花间鹡鸰腾跃，翡翠踞，两鸿雁振翅凌空，意在千里。
她皱眉端详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这一幅绣屏，本想送给先生作为四十三岁生辰贺礼——历代名家书画中，先生最喜欢的就是这幅《秋浦蓉宾图》……只可惜，先生现在看不见了。”
“那也未必啊。”
一袭白衫的清俊青年正从门口走入，听到这句话，眼神黯了黯，却迅速接口：“少主已经去秦皇陵寻找解救先生的符印，也许很快就能回来。”
他走到近前，双手搭在女子肩上，微微用力：“如何救回先生，就交给少主去想吧。你我要做的，就是打理好清凉台，等着少主回来，等着先生苏醒，如此而已。”
“我知道，可是……”
美人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天色，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已经到傍晚了，我去看看先生有没有什么需要。”
青年皱皱眉，本想说当代剑圣已经用“寂”字诀陷入假死沉睡，不需饮食擦洗。可看到爱侣茫然空洞的眼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顿住，话锋一转，道：“也好，你去吧。”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需要找些事情来做，以分散自己忧虑焦急的心情。静止不动，只会让她更加心急。
“九幽禁地里阴气重，你修为还未复原，早去早回，别在那里多待。”
小白“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清没有，便拾裙出门。
步入落霞峰腹地，乘坐铁缆直落千丈地底。沿“归一池”下的白石甬道走到尽头，她探手按在重达百斤的石门上，一股森重寒气丝丝渗出青石，激得血液都几乎冻僵。
明知那个人仍在寒玉床上沉睡，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咬了咬牙，用力推开门，希望看到与预料相反的画面——
开门的瞬间，白茫茫的雾气铺天盖地汹涌而出，迷糊了视野。混沌不清中，她隐约看到一袭白衫立在石床边，玄色发丝沿着清瘦肩背迤逦垂散，铺盖住半个身子。
清远悠深的长叹自石室深处响起，随着雾气逆卷而出，仿佛隔了千年的时空，又似近在耳畔。
“先生？！”
那个瞬间，她以为是那人苏醒过来，狂喜呼啸着席卷全身，脱口低呼道。然而不过一瞬，雾气已经散尽，她看清室内的景象——那人仍沉睡在寒玉石床上，清明如秋水的双眸静静阖着。银灰长衫漫然垂落一角，沉肃如渊，不染轻尘。
大起大落的心情变幻，短促间，即便是有着千年修行、历经无数人世沉浮的九尾狐精也承受不住，不禁踉跄后退一步，忙抬手扶住石门，用力喘了两口气才平定下心跳。
然而镇定下来，她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刚才她的确是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石床前，也的的确确听到一声叹息在耳畔响起，怎么会一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她蹙眉想了很久，却百思不得其解。

在小白开门的一刻，盖聂迅速知觉，回顾见无处可躲，索性穿过固若金汤的岩壁，在石室间穿行来去，径直回到甬道另一端供奉随侯珠所在的神龛密室。
自林皓夜离去已经足足半年，这半年里，除了小白每日过来照看沉睡中的当代剑圣，就再无人踏足。
他推开一角的石门，缓步走进密室，对着那尊宛然如生的白玉雕像怔怔出神了一会儿，下意识探出手指，抚过那人深邃精致的眉眼、笔直如削的鼻架、邪魅含笑的唇角，最终与他十指相扣。虚光凝结成的肌肤与玉石手指相扣合，每一分每一寸都严丝合缝。
山中无日月，自他元神苏醒后，日子便一天天流水样过去。藏身在千丈之底的九幽禁地中，盖聂看不见日出月落，只能凭着石室一角的水晶沙漏计算着时辰，每过一日就用碳棒在墙上画一条横线。
这样的生活固然单调，但时间长了，盖聂倒从这份单调中寻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怡然自得——无关算计，无关阴谋，无关杀戮，只需静静坐在一旁凝视着小庄的玉像，从日出到日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就好像……要将他与小庄之间错过的时间全部弥补回来！
而这份怡然自得，终结于林皓夜归来的那一日。
当那个女子推门而入时，他正抱膝坐在墙角，静静注视着小庄。一身白衣不染轻尘，如雪般铺散一地，比起数月前来倒似有了实质，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虚光之体。
林皓夜微微蹙眉：难道说……短短数月，他便已经能吸取此间灵气，甚至有力量凝聚出实体？
如果是这样……这个男人的力量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经历千年沧桑也未曾消磨。
推动石门的声响惊动了盖聂，他回头看来，迅速站起身：“是你？”
包裹着一袭黑斗篷的女子走到他面前三尺之地，单膝跪下：“弟子见过师祖。”
“已经说过了，我并非尘世之人，以后这些虚礼可免则免。”
盖聂淡淡道，手臂虚扶一把，林皓夜只觉得一股柔和气劲迎面拂来，顺势站起，心中惊骇不已——不仅凝聚出实体，甚至能以魂魄之体发出实质之力，这个人的力量……远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为强大！
“你这次回来，可从秦皇陵中带回符印？”

林皓夜回过神来，点点头：“带是带回来了，不过……”
她咬咬唇，欲言又止。盖聂不由看了她一眼：“不过什么？”
“不过中途出了点变故，和氏璧中的符印力量只剩一半，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原先的效用。”
林皓夜神色黯然：“都是我没用，才会弄成这样。”
盖聂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林皓夜微微苦笑：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冷静。可有些事，说来轻巧，要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
“这一次除了带回和氏璧，弟子还发现一件事。”
她抬起头：“如果我所知没错，那位卫庄前辈的魂魄，的确未入轮回转世，仍滞留于世间。”
“你此话当真？”
饶是以盖聂的沉静淡漠，听到这一句也面露狂喜，抢上一步，居然有些口齿不清：“那小庄……他，现在在哪儿？”
林皓夜从未见他这般激动过，好笑之余又有些震动，道：“我在阴阳家的玉镜中看到渊虹的倒影——渊虹中凝结了您的执念，也就是想要寻找到这位卫庄前辈的下落；而镜中倒影出现的却是鲨齿，所以我猜，那位卫庄前辈的魂魄仍封存在鲨齿之中。”
“鲨齿？”
盖聂微微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玉像手中扶撑着的妖剑，眉心蹙起。
“那……要如何才能唤醒他？”
“这个……”
林皓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之前弟子以《迎神曲》召唤出您的魂魄，但‘招魂之术’需要耗费相当的灵力，而我现在……”
盖聂恍然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集中全力救你师傅，等你师傅醒来后再说别的。”
林皓夜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俯首：“是，多谢祖师。”
当林皓夜离开后，石室重新陷入黑沉寂静，只留盖聂一人抱膝坐在墙角，好像从未有人踏入过禁地。
在知道小庄的下落后，他觉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陡然落地，倒并不急着一定要召唤出小庄的灵魂，只要知道他近在咫尺便好。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如果小庄的灵魂当真站在面前，他该如何面对，又该对这个一别千年的师弟说些什么。
那一日之后，林皓夜接连七日未再踏足禁地，盖聂也不着急，依旧如原来一样，每日只是坐在密室一角静静凝视着卫庄的雕塑——所不同的是，如今他凝望的焦点是那把有着“妖剑”之称的鲨齿。
小庄的灵魂……就沉睡在这把剑中？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走过去，探手轻轻抚摩着鲨齿剑刃，时不时扣指轻敲两下，俯身低语道：“小庄，你在吗？”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可笑，可一想到小庄在鲨齿里，他又忍不住轻抚齿刃，左看右看，想要在鲨齿斑驳的青色花纹间寻找出那个白发男子的面孔。
“小庄，别睡了，你都睡那么久了……”
他低声喃喃，爱怜地抚过如水剑刃，仿佛在抚摩那个男子的霜白鬓发。

卫聂番外下半部出来啦，不过貌似米有人关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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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当林皓夜再度踏入密室时，盖聂惊讶地发现她整个人憔悴了一圈，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血色全无，眼下有大片的淤青，看来倒似是接连七日不眠不休。
“你没事吧？”
他走上前，关切问道。
“还好，死不了……”
应该是精神和体力状况都濒临极限，林皓夜连行礼都顾不得，只无精打采地给出这五个字。
盖聂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应该去好好休息一阵——你师傅现在怎么样了？”
跟他接触了这些时日，林皓夜熟稔了许多，行止间也随意不少，干脆席地坐下，方道：“人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因为符咒的力量只剩一半，身体状况很糟糕——我查遍古籍也寻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只能看着他这样虚弱下去。”
说到这里，她语气陡然一沉，眸中染上几分痛色：“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一人一剑就可睥睨天地，而现在……”
说到一半，她喉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盖聂长叹一声，想起在石室中所见——那个男子躺在寒玉床上，面色苍白如雪，眉目间却仍似凝聚了月华，说不出的清绝出尘。
他突然明白眼前女子的执念与悔恨因何而来，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沉默下去，任凭石室陷入无尽沉寂。
片刻后，还是林皓夜先回过神来，苦笑了笑：“是弟子失态了。”
盖聂摇摇头：“无妨。那么你今日来……”
林皓夜敛一敛神色：“前几日一直在照看师傅，因而没来向师祖请安。这两天的情况稍好一些，我看师傅睡沉了，所以过来。”
她顿了几秒，语气骤然低沉：“我想，也是时候唤醒卫庄前辈了。”
盖聂眸光一凝，神色也郑重了几分：“你是指……此刻？可我看你的精神状况很不好，你要不要再多休息几天？”
林皓夜没有答话，只是唇角笑意越发苦涩。
她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不过——因着两年前南疆一役，她虽复生，到底魂魄受损，功力大打折扣。之前为了释放和氏璧中的符印已经耗费了相当的力量，而今尚未全然恢复，若要再强行唤出鲨齿中沉睡的魂魄，对身体可能造成的损伤实在难以估量。
可是，她亦清楚了然盖聂此刻的心理——这么长久的“错过”，如今终于有了“重逢”的机会，却只能在咫尺之遥继续等待，无疑是世间最为煎熬苦痛的酷刑。
正因为“了解”，所以不忍让他继续煎熬。
“我的身体我最了解，再差也不过这样，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如早点唤出卫庄前辈，也算替您了却一桩心事。”
林皓夜抬起头，对那个虚光凝结而成的清俊男子微微一笑，仅存的右眼亮如星辰：“我亏负师门太多，只能用这种方式稍尽绵力，算做补偿吧。”
盖聂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份深沉的负疚感，不好再劝阻什么，况且他也的确期待与卫庄的重聚，只得点一点头，退到一旁。
林皓夜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从玉像手中抽出鲨齿，平放在玉石地板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小锋锐的匕首，甫一出鞘，即便盖聂已是灵体之躯，仍能感到那股森森寒意，几乎激起一层粟粒。
他皱一皱眉，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卫庄前辈的情况与您不同……‘随侯珠’的力量来自天地灵气，醇和淡泊，滋养灵体多年，仅凭《迎神曲》就可召唤。但鲨齿的力量来自其所噬血魂，阴诡有限，乍然唤醒沉睡其中的灵魂，若无血食供养，怕是会因灵体衰弱而迅速消弭。”
林皓夜淡淡道，不待盖聂回答，锋刃已割入左腕血脉——鲜血如瀑溅出，点点滴落鲨齿剑上。继而围绕鲨齿，以自身鲜血为媒，画出连绵繁复的图腾，看上去便如一个与阴阳双鱼相交叠的六芒星。
随着图腾的完成，伤口处涌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好似一张惨淡白纸。脚步亦蹒跚不稳，摇摇欲坠。
盖聂瞧着不忍，不由脱口道：“够了，别画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林皓夜没有回答，屏气凝神画完最后一笔，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迅速封住伤口穴道，止住血流。
盖聂疾步上前，想要察看她的伤势，手伸到一半又生生顿住，无奈道：“你这又何苦？”
“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林皓夜苍白着脸对他一笑，缓步走上前，在鲜血绘就的图腾前匍匐跪下，双手合抱胸前，开始吟诵回环绵长的祝词——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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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复三遍后，色泽晦暗的血阵图腾中陡然泛起淡淡血光，似乎在隐约流动。开始时速度缓慢，但随着时间推移，流速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如江海奔涌，势不可挡。
林皓夜脸色惨白，甚至隐隐泛出死灰般的颜色，然而神色凝重肃穆，嘴唇轻启，一字一顿翕动：“此生未已，执念未终，请亡者归来——”
最后一个字的绵长尾音尚还盘旋于室，图腾中霍地腾起一阵薄薄血雾，极尽翻转、扭曲，宛如当空罩下一层艳色轻纱，又似山坳间涌动变幻的血色岚气。
盖聂睁大眼睛，瞳孔凝缩为细细一点——他分明看到随着血色流动，那一缕雾气逐渐凝结成一个男子的形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就好像那人飘浮在虚空中静静沉睡一般。
他再也维持不住表情的淡漠，脱口惊呼：“小庄！”
随着这一声唤出，浮动在虚空中的血雾陡然一颤，就如沉睡中的那人浑身一震，面颊出现几不可察的细微波动。
林皓夜匍匐在血阵前，全身焕发出若有若无的淡淡柔光，笼在光中的那一张面颊苍白到近乎透明，身体摇摇欲坠，发出一阵又一阵战栗。
即便如此，她心知此刻中断等同前功尽弃，只能咬牙支撑，细密的汗珠从额发间沁出，如一条条小虫一样钻入衣领。
盖聂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歉疚不安，却不能开口让她放弃，唯一能做的便是静静站立一旁，等待着招魂仪式的结束。
再过半刻钟，血雾中的男子形貌越发清晰，虽是虚光凝结，但苍白如霜的发丝和眉目间一丝阴鹜凌厉之意都宛然可见——盖聂看在眼中，与记忆中那个嚣张孤傲的师弟相对比，心头涌上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想要开口呼唤，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缄口沉默。
突兀间，飘浮在虚空中的男子浑身剧颤，就如过电一般，继而缓缓睁开双目——那一瞬，仿佛有极凌厉的冷电在瞳中流转，冷厉森然，照映一室！

“小庄！”
盖聂踏上一步，脱口低呼，右手下意识探出，试图去拉住那个男子，手伸到一半，忽地生生顿住，迟疑许久，终究没有越过那短短的咫尺之距——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听到他的唤声，男子下意识望过来，两双目光隔着虚光碰撞在一起，就如正负电子对撞，无形的火花蔓延滋生，空气一时间变得灼热难耐。
小庄……
他在心里默默唤着这个名字，坚如铁石的心竟然剧烈跳动，呼啸着撞击胸口，一下又一下，几乎破膛而出。
曾经设想过无数回与卫庄再度相聚的场面，也想象了再见他时，师弟可能有的各种反应。但再如何有心理准备，真正到了见面这一刻时，盖聂还是怔愣在那儿，嘴唇翕动着，试图说些什么，却在那双冰冷银眸中冻结了话语，嗫嚅着不知所措——
毕竟，千年前的那盘纵横乱局中，是他亏负了他。
就在两人相视默然时，“咚”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僵持的静默——盖聂回首看去，竟是林皓夜透支了过多的体力和精神力，加上失血，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血阵中。面颊发丝登时沾满血迹，看来就像倒在血泊中一样，甚是吓人。
他登时一阵歉疚：满心沉浸在与小庄再度相见的不知所措中，竟然忘了这个女子为了召唤出小庄的灵魂，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早已支撑不住。
刚想上前扶起她，门外却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径直向着这边而来。
两个男人同时一愣，相互对视一眼，眸中同时掠过警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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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郁卒，卫庄已经不耐烦站在一旁当听众，下巴一扬，神色不屑而睥睨：“有没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还有，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重新凝聚成实体？”
作为剑圣传人，林皓夜自认也算心高气傲，但被卫庄这样的“祖师级”人物睥睨，她再不爽也只能乖乖受着，闷声闷气道：“这个，我也不能确定……前辈可以试着去之前居住过的地方，或者听一听自己过往的经历，也许会有帮助。至于凝聚实体……云梦山灵气充沛，前辈以鲨齿为媒介，应该有机会修成剑灵——但要确切说什么时候能修出实体，弟子实在无法预测。”
卫庄冷哼一声，意甚倨傲：“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等于什么都没说，直接说你不知道不就行了？浪费这么多时间！”
见过恶劣的，没见过这么恶劣！
林皓夜觉得浑身都在打哆嗦，竭尽全力才克制住反唇相讥的冲动，连续做了几下深呼吸，终于能比较平静地回答：“没能帮上忙，我很抱歉。”
盖聂自然了解自家师弟少年时期的脾气有多么糟糕，只是那时全心全意都浸润在多了一个鲜活师弟陪伴自己的喜悦中，竟就这样包容宠溺了三年，及至于十余年后墨家机关城中再度相见时，仍全力贯彻这种包容为主、宠溺为辅的策略，任由自家师弟暗剑偷袭而毫不动怒。
但，他习惯了，林皓夜未必能习惯。
再怎么说，眼前女子毕竟是本门传人，加之之前她为召唤出卫庄的灵魂也耗费了相当的精力，也算欠了她一个大人情，盖聂说什么也不能看着自家师弟这样言语恶劣而坐视不理，好言劝道：“好了小庄，若非林姑娘耗费精力召唤出你的灵魂，你现在还困在鲨齿中不见天日。”

他出言相劝，本是好意，却忘了自家师弟的本质有多么恶劣桀骜，少年时期又有几次听过他的劝告？不劝还好，这一劝，勾挑起卫庄的邪肆脾气，越发变本加厉：“那又如何？她不吵醒我，我在鲨齿里沉睡，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她把我弄醒了，又想不出法子让我恢复正常，还不如让我继续睡下去！”
睡睡睡……睡你个大头鬼啊！
林皓夜很想很有气魄地对他大吼出这句话，然而视线扫到一旁满脸歉意的盖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盘绕两圈，又很不争气地咽了回去。
卫庄转过身，半透明的发丝在空气中微微拂动：“我先回去了……我可不想一整晚都对着一个丑八怪的女人。”
丑……八……怪？！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皓夜忍无可忍，一拍床案，大吼出声：“那也比你强！未老人先衰，还长了一副弃妇样！”
话音甫落，满室俱寂。
一阵山风穿堂而过，给初夏天气带来几丝沁凉。夜鸟咿呀啼叫着从窗外飞过，隐没入夜色之中。
盖聂站在原地，清俊面容上一如既往表情寡淡，看出任何情绪波动。他身边的卫庄则慢慢转过身，眉角冷戾挑起，一字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林皓夜哼了一声：“现在再多加上一条：耳朵不好使！”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眼前陡然一花——卫庄的身形已经一阵风样飘到她面前，手腕一翻，直直扣向她颈项。
林皓夜本能身体后仰，随即抬掌格挡。然而右手抬到一半，忽地想起什么，“格挡”的动作便顿在空中，没有继续。
卫庄微觉惊讶，但下一刻他便知道这个女子为何放弃抵抗——手指合拢的瞬间，并没有扣住血肉的感觉，反倒穿透她身体，就如攫住一把空气。
原来如此……
他抬眼，正对上林皓夜那只湛碧右眸，闪烁着无比得意的细碎光芒，笑容要多甜美有多甜美：“卫庄前辈要是想教训我，只怕还得再修炼一段时日呢。”
这个女人……分明是小人得志！

自家这个师弟是什么脾气，没有人比盖聂再清楚——他认准的事，没有人能改变得了，盖聂也不再多费力气在他和林皓夜之间转圜，反正林皓夜此时此刻也不在云梦山。
想到千年前，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使得小庄丧命于东皇太一手上，他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攫住，连气都喘不上。
正想着如何开口打破此刻的僵滞气氛，卫庄突然回过头来，抢先开口：“我想出去转转。”
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尤其是这几日他被盖聂看着一直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密室中，闷都要闷疯了。
当然，他此刻是灵体之躯，想要趁夜黑出去走动，自是易如反掌。然而一来有盖聂在旁看着，二来他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本能存了几分警戒之意，不愿轻举妄动——打探清楚一切，再因地制宜采取行动，这是他自前世以来形成的本能，即便身死为鬼也未遗忘。
此刻已经入夜，盖聂望了望水晶窗外的沉沉水光，估算了一下时辰，点点头：“也好。”
他知道以卫庄的脾气，接连在九幽禁地中闷了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何况林皓夜也说过，带他去曾经住过的地方走一走，也许能帮助他恢复记忆。
所以他很干脆地点点头：“可以。只是云梦山上还有两只九尾狐侍从，你我需得小心行事，别惊动他们。”
卫庄闷得久了，哪还等得及他说第二句，已经径直穿过青石闸门，向甬道外走去。
走出九幽禁地时，夜色已深，穹空如一匹上好的玄黑墨缎无边无际延展开，缀着一轮玉盘样的明月，皎洁无瑕，冰清玉润。
卫庄半透明的霜白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深吸几口气，冷戾邪魅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这里就是我以前待过的地方？”
盖聂从他身后跟上，一袭白衣如雪，以广阔无垠的夜幕为背景，与他并肩而立：“是。这里就是昔日鬼谷派所在——云梦绝巅，神鬼之谷。”
“鬼谷派……”
卫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嘴角微微勾起：“我想去我之前住的地方看看。”
“这……”
盖聂有些犹豫。卫庄以前居住的地方，是云梦山主峰清凉台上的寝殿，但如今那两只九尾狐侍从就住在附近，如果贸然进去，极有可能惊动他们。
按理说那两只九尾狐是剑圣一门的侍从，他没必要畏惧。只是如果让他们得知自己的存在，也就等同于当代剑圣知晓，到时必定再闹出一番波折，却并非他所愿见。
所以他之前才会特意叮嘱林皓夜不要将他的事泄露出去，而林皓夜也很好地完成了他的嘱托，即便对本门恩师也未透漏只言片语。

他还在盘算，卫庄已经等得不耐烦：“到底去是不去？”
盖聂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好，我带你过去。”
他希望小庄能恢复记忆——鬼谷求学时朝夕相处的三年，之后十余年间的羁绊追寻，两人间的种种一切，绝不是轻易能抹煞的。而要令他记起过往，就要带他去曾经熟悉的地方——居住三年的寝殿，应该算在其内吧？
心意已决，他放下一切顾虑，当先引路，带着卫庄向清凉台的寝殿方向走去。
其实之前去找林皓夜时，他已带卫庄走过一遍，而以昔日鬼谷之主的资质，自然牢记于心。只是此刻月黑风高……啊不对，是月朗星稀，与这个温润清俊的白衫男子并肩走在山道上，他忽觉脑中一阵恍惚，好像多年前，曾经历过类似的一幕。
但任凭他如何努力，脑海中都好像蒙着一层雾气，将过往一切遮挡的严严实实，如雾里看花，终究隔了一层屏障，不甚清晰。
他再要用力回想，灵体陡然起了一阵紊乱的波动，纵然没有实体，仍能觉得一股抽绞似的剧痛直贯顶心，不由缓下步子，手指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紧皱起。
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然而前头的盖聂却顿住步子，快步折回，探手抚住他额头：“怎么了，头痛吗？”
不知怎的，当他的手指覆上灵体时，那一阵剧痛骤然缓和，清凉宁静的触感慢慢扩散，只觉通体舒畅，好像得到某种安心的依凭。
“我没事。”
那种莫名的安心感让卫庄陡然生出一层厌恶，不应该这样，一直以来他都是靠自己活在世间，他不应该对任何人有安心、想要依靠的感觉。
他想打开盖聂抚着自己的掌心，没有实体的右手却穿透那人身体，就如一阵清风过体，最终只是徒劳无功。
盖聂收回手：“你现在魂魄不稳，如果想不起，就不要用力去回想以前的事，否则会对你灵体造成损伤。”
他语气淡然，内里则透出一股关切的意味。卫庄不是听不出来，但盖聂面上寡淡的表情总让他觉得十分不爽，恶劣地想要看他变脸是怎样一副景象。
“喂，你说……你是我师哥？”
走在去清凉台的路上，他不再沉默，开始没话找话。
“是。”
“我们在鬼谷一起求学三年？”
“是。”
“可我记得，纵横弟子只有一人能活着继承鬼谷子的名号，那场决战是谁胜了？”
盖聂停下脚步，平静道：“没有分出胜负？”
卫庄“喔”了一声，斜挑起眉梢：“没分出胜负？怎么会，同归于尽了？”
盖聂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不想跟你生死相争，所以放弃了最后的比试，提前离开鬼谷。”
“什么？！”
卫庄瞬间瞪大眼，表情极度不爽，用力哼了一声：“如果是我，一定天涯海角都要追到你，然后狠狠揍你一顿，打得你趴地上起不来！”
你就是这样做的——盖聂在心里默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