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罗袍】
民国十四年,梨花纷纷,如飞雪。
夜灯初上,戏园的幕布拉开,京胡月琴在沉浓的暮色里咿呀着,蔓延出无边欢暖。
戏台上,盛妆的女子,轻翘兰花,唱一支西皮散板,嗓音如流水泻地,如珠落玉盘。扮相虽然娇美,眼角眉梢却生出淡淡闲愁,遮掩不住。台下人看在眼中,先有片刻的恍惚,随后,满堂喝彩。
京城,锦云班,如今的头牌花旦,名唤秦素衣。
满城皆知。一年前,三月初三,城南的一场大火,锦云班的头牌花旦白牡丹葬身火海。也正是那一天起,始终为牡丹配戏的秦素衣便被推上了前台,半推半就。亏得了素衣,一出《贵妃醉酒》,念白,唱词,身段,眼神,样样都绝佳。锦云班不但不曾出丑,反而声名鹊起。
散了戏,秦素衣的名字开始在看客们口中流传,说看不出素衣竟有这样的天分,她身子单薄,气色也略显苍白,唱《贵妃醉酒》,本该胜不过白牡丹恣意浓艳的美,可是偏偏是她添了丝缕忧愁的模样,更像是戏文里醉酒的幽怨妃子。
幽怨,也难怪,白牡丹唱贵妃杨玉环时,秦素衣是为她唱那失宠的梅妃的。
如今唱梅妃的人是霓裳。
起初,素衣身边一直没有合心意的小旦。直至半年前,霓裳来到锦云班,渐渐开始为素衣配戏。霓裳在戏台上扮起小丫鬟来娇俏甜美,没有素衣从前落落寡合的样子,下了台更是跟紧了素衣,亲近得寸步不离。
人人都说,霓裳简直是素衣的影子,二人在台下已然好得形影不分,待到登台,涂粉面,抹胭脂,点绛唇,贴花片,出唱亮相,真真是一对梨园花。
素衣霓裳,花开并蒂,对影成双。
唱《白蛇传》,素衣是白娘娘,霓裳是小青。唱《西厢记》,素衣是崔莺莺,霓裳便是红娘。若唱一折《牡丹亭》,素衣是杜丽娘,霓裳便是春香。
不是不羡妒。
戏班的头牌花旦,连戏衣首饰都是专门裁制的。衣裳是真丝银线,繁绸锦缎,水红底子手绣大朵牡丹,再配上金钗银钏,碧玉翠珠,才成就那戏台上云霞璀璨的模样。
清早在后园内吊嗓,日昏开场前的打扮,阑夜里卸下梳妆,多少次,霓裳悄悄窥看素衣,看到几乎痴住,禁不住去想,不知何时自己才能穿上这么一身行头,轻扬水袖,婉转回身,婷婷袅袅唱上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牡丹亭》,是素衣最出名的一出戏,也是云景辰最爱的一出戏。
初见云景辰的那一晚,霓裳第一次没有缠着素衣,而是独自关起门,学着素衣的模样,轻翘兰花,曼舞长袖,心底忽然生出隐约的不安。她知道,自己本不会想取代素衣来唱那一折《牡丹亭》,倘若没有云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