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夜城下,修罗族中军帐内,墨隼端坐其间,静候前线军报到来。
说静候不若说久候,起初君臣之间尚有问对,虽不外乎是兵力如何调度、军粮是否充裕等等之前确认了无数遍的问题,倒也不算无所事事,但军报迟迟未至,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墨隼再也找不到话头,随侍的大臣也不好插话,帐内终于寂然无声,墨隼索性闭目支颐,光明正大地打起了瞌睡,撇下一干臣子面面相觑地立在当地。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寂静,传讯的兵士才刚掀起帐帘,帐中诸臣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风过,只见原先在支颐打盹的墨隼已然越过众人,站在了那兵士身前。
“如何?”墨隼面上倦意全消,盯着那兵士沉声道。
那兵士不答,只是默默自怀中掏出一笺书信,双手捧着奉与墨隼。
墨隼眸色一沉,一眼便注意到了信笺火漆封口上的图腾,竟是朱雀之纹!历来修罗军中传讯,莫不将军情按轻重缓急分为四等,火漆封缄上的四方之兽的图腾即象征了军报的紧急程度,修罗素以南为尊,故而纹有朱雀的信笺是为重中之重,只呈御览,等闲不得私拆。
手中的信笺忽然有了千钧的重量,也许,这会是一封改变整个战局的军报……
墨隼抿唇想着,没有片刻犹豫就拆开了信笺。他低首极快地看完,须臾,再抬起头来时,眸色竟似比最深的夜色还要凝重。他久久地沉默着,良久良久,面上忽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竟是如此。”
众臣被他古怪的神情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悄悄交换起了眼神,却无人敢径直相询。
“王上”,丞相湛枢终于按捺不住出列,“敢问王上,军报中所言究竟为何事?”
“嗯?”,墨隼仿佛才刚回过神来,他掂了掂手中的军报,唇角再次浮现笑意,却只是平静地将军报中所言重复出来,“夜叉大长老殁,夜叉王薨,其弟龙幽嗣位,夜叉水患亦于一夕之间得解,只不知何故。”
话音刚落,周遭顿时响起一片私语之声,湛枢大步上前,蓦地躬身向墨隼行了个大礼,满目都是欣喜之色,他的声音将那些嘈杂之音全部压了下去,只听他高声道:“天佑吾王!”
“天佑吾王!”诸臣纷纷附和。
墨隼微一侧身,如往常一般避让了这位重臣的大礼,他即位亦有些年头了,早就懂得如何礼贤下士、收买人心,所谓的温良恭俭让,在人前,他一向做得很好,对于这位尽心尽力辅佐自己的丞相,他更是礼遇有加,那些个俗礼自是能免则免,然而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侧身,并非避让,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听到那四个字,如此而已。
是,他不认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庇佑,确切地说,是他根本不相信龙溟会早薨,那样一个凭着一己之力改变天意的龙溟,他——怎么会死?!
心因为存着太多太多的疑问而使得思绪有些混乱,墨隼好容易按捺下心神,阖目沉思良久,终至唇间迸出两字——“撤兵!”
此言一出自是群臣哗然,湛枢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王上何出此言?!如今夜叉王与夜叉大长老俱已身死,此乃攻取夜叉的大好时机啊!”
墨隼并未立时作答,只是信步走至门畔,将帐帘掀开一线,借着夜色掩去面上凝重,尔后才慢慢把心底的盘桓道出:“我方久攻曦夜不下,本已疲极,而夜叉虽新逢国丧,但储君已定,加之多年水患一朝得解,必定军心大振,再者,我军越过八荒之地攻至曦夜城下,可谓长途跋涉,而夜叉乃本土作战,敌逸吾劳,天地人三者,夜叉已占其二,故此时非进军良机。”
“王上……”湛枢还待再言,已叫墨隼扬手一阻,年轻的修罗王微微昂首,目视苍茫夜空,缓缓道:“湛相无须多言,寡人心意已决,不论如何,寡人断不会以整个修罗族为注,与夜叉在此一较长短,因为寡人身后是千万修罗百姓,他们——输不起!”
话音刚落,帐内的喧哗声渐渐小了下去,墨隼没有回头,而是望着夜空兀自出神。
“孤乃夜叉之王,守土安民为孤之本分,夜叉子民输不起,孤同样也输不起,是以,你若要攻下曦夜,除非踏着孤的尸体而过!”
是谁的语声穿透重重岁月与寂寂夜空,回响在耳畔,激起如金石般的铿锵之音?
当“输不起”三字脱口而出,即便豁达如墨隼,亦有片刻的愕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从那段过去中潇洒地抽身而退——墨隼与龙溟互为知己又怎样?修罗王和夜叉王终归是对立的存在——如今方知,那人对自己的影响竟如此之深!同样是“输不起”,那人有着背水一战的决然,而自己,更多的则是为家国计的犹疑,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均是因为肩负的万钧之重而“输不起”……
呵,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么?墨隼这样想着,不由有些怔忪,极远的天边,一颗流星划破夜幕,光亮在他眸中转瞬即逝,攸忽归于沉寂,正如那人一般,在他生命中来去匆匆。
所谓过客,不外如是。
然而真的是这样么?墨隼有些疑惑地在心里自问,不过须臾,他便很肯定地得出了结论:不,不是。伯牙绝弦皆因子期之逝……既然这世间再无如此知己,那么我墨隼就是为你绝弦又有何妨?
此刻,他多想纵声长啸以抒胸臆,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挑帘而出,将一干重臣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了帘子的另一端,帐外月明星稀,年轻的修罗王有些怆然地立于夜幕之下,任那泠泠月色将自己两鬓染做霜白。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