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平时我每周会和父母视频通话半个小时，我告诉他们，在我这儿这星期都发生了什么；而他们基本上会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努力工作，快点找个女朋友，然后我们就挂断。我依然懒懒的去上班，女朋友连影子都还没有。可是今天我们聊的时候，我发现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口齿不清太严重，还是视频信号不好，我几乎要把我说的话都重复一遍才行，很自然地我慢慢变得不耐烦了。这让这段通话变得费力而不友好。所以今天我们只聊了十分钟就收线了，他们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我其实也一样。每周和他们说话，几乎是我所有的安慰了。但是我脸上的表情，应该很幸福才对。所以不会有人发觉。
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他们生活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坏消息，没必要知道。
我走到镜子前面，小心翼翼地用手去碰我的嘴唇。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对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感到害怕，好像它也会变得不忠诚，继而背叛你。但是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我没抱什么希望又做了一次微笑的表情，嗯，哭的真难看。

【叁】
但是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些。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笑和哭的转换。我知道这并不容易。因为我只是一个正常人，一个虽然内向而且平庸，但是也是高兴会笑疼了会哭的、活生生的人。做不到心如止水不动声色。要高兴的时候哭，难过的时候笑，绝不会像练习吃饭喝水那么容易。但是为了正常生活，我一直都在努力。
比如说，我想到了一个简单一点的办法。鉴于人们更喜欢看到笑容，我就经常装作在哭好了。而当我真正高兴的时候，我就努力做到什么表情都没有，拼命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好高兴的。于是我也就渐渐发现了，生活中真的没有那么多值得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其实没想到的好处也不少，最棒的一点就是，我每天可以尽情地对着我的同事和主管愁眉苦脸，而不用再违心地摆出笑容了。然而我得避免上次开会时出现的情况再次发生，因为笑容也并不总是受欢迎的，在特定的场合，哭比笑更容易让人满意。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一直不得要领，直到一次血的教训让我开始渐入佳境。那天主管没有来上班，大家嘁嘁喳喳地说好像是主管的老丈人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他老丈人以前算是公司的元老，我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一点。果然临近中午的时候主管突然出现在公司，跟我们说下午我们全体员工去参加老爷子的葬礼，算是送这个曾经对公司建造立下功劳的元老最后一程。我们平时工作都穿正装，于是大伙匆匆吃完饭就都去了。

葬礼在郊区的殡仪馆举行。我一走进去，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味是安静而肃穆的，战栗和忐忑，说不出来有多让人悲伤。乱哄哄的人群在瞻仰仪式开始的时候渐渐安静了。煽情的司仪虽然在不久前才费劲地记住了他拗口的名字，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的一生。老爷子安静地躺在一旁，不出一声地听着，不置可否。他让我想起我的爷爷死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来捧场，也没这么动人的祭文，他的葬礼甚至有那么一点冷清。大概是因为他没亲手建立过一个公司，他的孙子我也没当上某个部门的主管，手下没有那么一群员工能叫来，让他最后几步走得不那么孤独。或许他只配那样的葬礼。我也只配那样的葬礼。
我心里像是被谁捏了一把，酸的要死。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大家都开始看我。
我一定是忘了，又忘了，又他妈忘了。
我完全不敢想象我脸上的表情。我知道我有多难过，我的表情就有多幸福。我甚至笑出了眼泪，这个葬礼该是多么让我感到高兴。我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主管的脸，同时拼命忘掉爷爷和他那可怜的葬礼。我在尴尬和难堪中捱到了最后，每个人上前献花瞻仰遗容。我没有办法，只能咧着嘴角笑着走上前去，眼泪却流了出来。至少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看起来很正常。
然后主管几乎一周没给我好脸色看，一周加班。

【肆】
加班也没有多讨厌，有事情做的时候时间过得也还算快，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的毛病。晚上走的时候跟旁边的女同事说晚安我先走了啊，她的表情有点复杂，但是还是紧接着尴尬的笑了一下。我发现，我渐渐可以做到看见同事都做出一副哭脸来笑脸相迎，在格子间喝水也再也没出过半点差错，但是看着她的时候，我却总是不小心笑出来，那笑就像是锅子里面煮沸然后溢出来的沸水，或者是从火山口中喷薄而出的红色熔岩。是啊，我怎么可能对着她愁眉苦脸呢，她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事情，我没有能力不沉醉于她，就像没有商人不喜欢钱，没有狗不喜欢骨头一样，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背叛自己的本能真是要多难有多难。
主管的气好像渐渐消了，我的生活又变成朝九晚五。因为吃饭不方便，我开始改成中午回家吃。我家离公司不远，平时我都用走的，但是因为午休时间不长，我就买了一辆自行车好快点去买菜，回家做饭。
那天中午我下班的稍微有点晚，路上骑得急了点，一个转弯的地方，一个小孩毫无预兆地从对面跑来和我撞个正着。我们俩都摔了。我挣扎着起来看看孩子有没有事，一看她的膝盖和手都擦破了，我心里特别愧疚，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说得有点快了，我希望她听懂了。我想拉她起来，至少帮她拍拍身上的土。就在这时她妈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一看到我就开始大骂“你把我们家孩子撞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笑的啊，你是不是变态啊！脑子有病吧！....”我被她问懵了。
然后瞬间和以往一样，秒懂。再然后哑口无言。
她这一骂不要紧，旁边那些本来在买菜的遛弯的人都看向我。一瞬间，那小女孩都变成他们自己家的孩子了，所有人都或高声或低声地议论，“变态”和“神经病”不绝于耳。
我在一片口水中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什么都没说，那个当妈的依然不依不饶地在后面痛骂。我不怪她，也不怪那些路人，我只觉得对不住那个小姑娘，但我其实也只是为了回家吃午饭而已啊。

【伍】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进行得顺利，没有人发现我嘴巴的毛病，可能他们只是觉得怪怪的，因为我的话更少了，中午也不和他们一起订外卖了。其实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大家一起吃饭的，因为我一直觉得吃饭和睡觉一样其实都是很隐私的事情。所以，其实我的嘴巴也为我减去了不少麻烦。
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去医院。我知道这不正常，肯定哪里不对劲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是真的害怕，或者觉得尴尬。我猜，我好像是脱离了我自己，很好奇，这个倒霉鬼的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想法有点变态，但是当我戴着口罩睡觉或者吃包子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在我的生活中可是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比如我在家里看搞笑的综艺节目的时候，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去接水的时候偶尔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发现那个人哭的无比悲伤。还有一次我在电影院里面看一部爱情悲剧的时候，我旁边的人一定把那个从头笑到尾的人当成了傻子。
可是我并不想因此就每天呆在家里。我不能成为一个孤僻的人。我的生活仍然要正常运转，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格外注意，还有一些时候被人误解，也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我也不想戴着口罩生活。我没有生病，至少没有传染病。总之，我不能把自己从社会中分离出来。
我已经暗暗下了决心照常生活。但是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一条几乎毁灭性的短信出现在我破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上。我最好的朋友，高中的同桌，刚刚离婚，从自己的城市辞了职，打算来这里碰碰运气。

【陆】
我改主意了，我想在他来之前去一次医院。我不知道怎么跟挂号的人形容，就自己挂了口腔科。可是我一进口腔科的时候，只见满屋子都是治牙的，电钻声像讨厌的蜜蜂不停地响。一个正治牙的医生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在外面等一下吧，五分钟。”我点点头走出去，转身就回家了。这简直是个完美的借口，没有地方能治嘴巴呀。口腔科不是，难道眼科能治吗？内科能治吗？神经科能治吗？我几乎是兴冲冲地回到了家，早上跟主管请了假，正好在家休息一上午。
想来想去，我头一次为了嘴巴这么紧张，可能还是因为虚荣吧。我不想隔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当年的好朋友，那个全身发光的好同桌，就被他发现我不正常的嘴巴和同样变得不正常的生活。我打算就这么等他来，他只是在这呆几天也说不定，这个城市虽小，工作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在家里看了一部喜剧片，真有段时间没放心地乐一乐了。片子里面有个我挺喜欢的女孩，我想了一会，发现她的样子很像我的女同事。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的。于是好好的喜剧片，看着看着就忧愁了。我想，等我这发神经的嘴巴好起来的时候，她肯定早就有男朋友了，可能结婚了都说不准。
也怪我自己。我要是稍微有点勇气的话，早就应该约她了。我们左右坐着，一起工作了两个多月七十多天，这还不算加班熬夜。这七十多天里面我只要对她说那么一句“下班一起吃饭啊”，我们现在也不至于只是见面点头的普通同事，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后悔。懦弱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与我做伴，我们彼此太过熟悉。我恨它，诅咒它，离不开它，不管是留在这个没什么大发展的城市还是这家渐渐好死不活的公司，或者是她，还有我的嘴巴，其实下场都是一样的。我不做决定，但其实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只是一直等着，兴许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当然我从没想到过，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
最近公司不知道发什么疯，开始搞什么员工素质测评，说是要更新换代，说白了就是裁人和招人的把戏。不但有笔试，还有面试，向公司汇报这些年的作为和贡献。我不怕笔试，天天统计资料，我对公司的业务情况一清二楚。我害怕的是面试。在一大群人面前说自己多么乐于奉献、怎样埋头工作、为公司做出了何等大的贡献，就算是实话，我也做不到。当学生的时候做的都是检讨，这还多亏了我那位好同桌。自吹自擂，乐于表现，力争上游我生下来没带着，后天也没有改造成功，不然大学就去学生会了。我没想做那样的人，更不想假装是那样一个人。
但更重要的是，我要怎么表现才能使嘴巴毫无异样，说话口齿清晰，不让主管发现他雇了一个半残疾人呢？我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再加上我在他老丈人的葬礼上好好地幸福了一把，谁知道他心里还记不记仇。
可是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这对于一个正在租房子、没结婚生子、可能还需要一大笔医药费（假如这毛病有得治的话）的人来说，我现在有的这份工作就是全部的保障。我是说，全部的。
于是我下决心，每天下班回家除了要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之外，还得加紧准备自我陈述。我忍着恶心写了自己的发言稿。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事：
大家好。自2002年进入公司以来，我就在各位领导的关怀和同事的帮助下开始了我人生中一段惊喜的旅程。多年来我一直秉承公司的信条，踏实努力地做好每一件分内的业务。同时，我与同事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我们的办公室就像一个和睦的家庭。我亲眼见证了公司的迅速发展，并为我能为之贡献绵薄之力而荣幸。以下是我近年来的业务成绩：
。。。 。。。
最后，希望能与公司的全体同事和领导共同见证我们的辉煌！
还见证辉煌，这稿子真够我吐一上午的，但是能违心地把它写出来并且念出来的自己，更是让我无法直视。
但是还能怎么样。我已经承认了，懦弱。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懦弱。

【拾】
我承认我是个相当敏感的人。他来公司不到一周，我几乎立马就发现他喜欢我的女同事了。主管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不留痕迹地在她身边出现，她就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聊天，那场景不知道有多和谐。而我就在旁边僵硬地坐着，低头整理文件，统计资料，头也不抬，眼也不睁。仿佛根本不存在。我真希望我的耳朵也跟着坏掉，就听不见他给别的女生讲过上千次的笑话，也听不见她快乐的笑声。我暗自惊讶，暗自自鄙，暗自自惭形秽，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如此神采奕奕，那并非是出于礼貌和客气，而是真心实意的开心。那差别当然是很明显的。
而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高中三年，女朋友几乎没断过。劈腿好像没干过，但是处处留情是真的。偏偏女生都跟没长脑子一样喜欢这样的男生，瞬间变身天使圣母，什么我给你自由，我愿意等你如此之类。有委屈也忍着，被甩了也甘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甘之如饴。我看着她们的时候，都会觉得很可笑，韩剧看多了对身体不好。但是现在，我看着的不是别人，是她呀。我只觉得焦急，又束手无策。我的全部神经都在告诉我应该及时去阻止他们，可是没有一根神经敢轻微动哪怕一小下。我坐在原地，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去跟同桌坦白吧，告诉他这是我喜欢的女人。他花心没错，但也仗义，应该会住手的。
去跟她表白吧，告诉她只有我才是真心实意爱她的。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抛弃她。
但是，我没有一丁点勇气。我只是坐在他们旁边，每分每秒都被这个念头和自己的懦弱来回折磨着，勇气涌来又退走了，剩下沮丧铺天盖地。生活一如既往地向前，变得比以往还要艰难。

我又想起高中的时候，我总是去给女生送东西。纸条，或者吃的，当然都是帮他。她们的表情总是出奇的一致，又惊喜又幸福，那表情我永远都忘不掉。我由此享受着这虚假的快乐，仿佛我是那个令她们幸福、紧张，魂牵梦萦的人。我就是她们的神谕，我的出现就是她们的福音。我如此沉醉于这种感觉，以至于为他跑腿的时候心里从无怨言，只是表面上为了面子而装的很烦，他还会因为不好意思而请我吃饭。
我自欺欺人地过了将近三年，我知道对于那些女生来说，我是他，我的脸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我说的话是他的圣旨。我只是一个皮囊，里面装的是他。而我这个人，并不存在。
现在，他连我这个皮囊也不用了。
但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会跳的心，有喜欢的人。在他不在的时候，我也曾经努力地做出改变，去做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至少像一个正常人。只是因为懦弱，我还没有成功。
而他的突然出现，毁了一切，轻而易举地就让我又变回了高中的皮囊。他的光芒万丈，摧毁了我一切向上攀爬的力量。沮丧和怨恨，自卑与自怜，嫉妒和后悔，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几乎把我压倒在地，不得翻身。我比平时更加阴郁，更加抗拒，身体几乎缩成了杏仁那么大点的坚硬物体，拉扯着我离开这张椅子这个办公室以及这座操蛋的城市，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还有她。我只能一边别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一边抱着可怜的自尊顽抗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