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
还有蝴蝶。
你养它们干什么?
蜜蜂用来采集花蜜，蝴蝶用来采集花香。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旁边?
她说，这正是我想要问的。
我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她淡淡地笑，薄纱轻轻摆动。也许吧，她说，有的缘分是天意，但大多数却是人为。
和你的感觉一样，我当时也觉得她是个很难接近的人。但是随着我们接触的增多，我渐渐对她改变了看法。她的确是一个养蜂人，但她只养了一只蜜蜂，藏在她随身的一个陶罐里。她也养了一只蝴蝶，在另外一只陶罐。我从来没有想到蜜蜂和蝴蝶能在陶罐里生活，但是她却能够将它们饲养得很好。她说她的蜜蜂不是一般的蜜蜂，能够杀人。她的蝴蝶也不是一般的蝴蝶，能够产生奇迹。和你想的一样，我当时对此并不相信。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骗她说，杜宇。
杜宇。她重复了一遍，问，有什么深意吗?
没有，从小我就这样叫。我说，你呢?
杜鹃。
我笑，原来我们同姓。
她说，不是，我没有姓，杜鹃是我的名，杜鹃是一种鸟。
一种鸟?
一种非常喜欢春天的鸟。每年春末，春天将要离去的时候，它们都会哀怨地啼叫，直到喉咙里啼出了血，直到死。
你也会这样?
我怎么会这样?她清脆地笑出了声，它们是鸟，我是人，人怎么会和鸟一样?
我在姑苏城并没有达到我当初所设想的目的，因为姑苏山庄的庞大和深不可测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但是我却遇到了杜鹃。现在看来，这个收获显然要比我当初设想的大得多。
当初我在姑苏并没有与杜鹃交谈过儿次，而且每次她都是戴着面纱。我一亢想鼓起勇气向她提出看看她的面容，但最终没有。因为我觉得她既然一直蒙着面纱，必定有她的原因，等时机成熟，她自然会将它摘下。然而在我离开的前两天，她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去了很多家我们曾经待过的酒楼、客栈、茶馆和各种有可能遇到她的地方，但是都不见她的踪影。连她身上的那种令我魂牵梦绕的香味也了无痕迹了。这样找了两天之后，我黯然离开姑苏。
离开姑苏不久，却意外地在通往中原的官道上遇到了杜鹃。她坐在路边的一座长亭里，背对着我，脸上蒙着面纱，身上散发着久违的那种香。
我知道她在等我。我也知道我不能再失去她。我走到她身后，从后而抱着了她
我说，杜鹃，跟我回长安吧。
她说，你确定爱我吗?
我说，确定。
她说，可我们总共还没有交谈过一个时辰。
我说，我相信一见钟情。
她说，可你还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我说，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样子。
她转过身，看着我，然后举起双手，缓缓摘下面纱。
我愣在那里。
愣了很久。
因为那是一种绝伦的美丽。在我望见她的那一瞬，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天崩地裂。因为她的这种美，粉碎了我曾经对于一切美好的想象。
她笑，我不光要你爱我，还要你爱上我的样子。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她。我说，真是天意弄人，我们的这个拥抱，本该在二十年前。
她说，其实我早就找到了你，但是我不敢面对你。我怕你依然无法原谅我。直到你刚才流了那一行泪。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眼泪才不会欺骗，才最饱含深情。你听到杜鹃啼叫流下的眼泪，使我终于有勇气出现在你面前。
她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当初对你的爱呢?我有理由欺骗你，有理由让你爱上我，但我没有必要为你流泪，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要相信我的眼泪。
她说，当初我必须骗你去楼兰，因为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换取我的自由。只有我有了自由，我才能够拥有爱。可是你却并不愿意听我解释。
她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你还愿意娶我吗?
从此我和杜鹃在洛河边隐居了起来，过着平淡又温暖的日子。时间像洛河的流水一样缓缓滑过。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一个春末的下午，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外。
我问他，你是谁?
他回答，我是姑苏云。
我说，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剑客，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他说，我一直都是一个普通的剑客，你当初为什么去找我?
这么说的话，倒像是我错了?
你的确错了。整个朝廷都错了。我姑苏云并没有谋反之心，否则长安城又怎么会完核无缺地保留到今日?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已经与我无关。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姑苏云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想得到朵蝴蝶。
朵蝴蝶?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一种朵蝴蝶，可以实现人的一个愿望。
我说，全天下都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你今天不告诉我朵蝴蝶在哪里，你就必须死。
我说，如果这是你求战的借口的话，那就亢接开始吧。然后我举起了剑。
姑苏云微微一笑，看来不动手你是不肯说了。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笛子。很小巧的笛子，泛着淡淡的青绿。
这就是你的武器?
他笑，是。
他把笛子放到唇边，一种柔软舒缓的笛声随即飘起，我却即刻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杀气扑面而来，连忙挥剑去挡，只听见一声脆响，手中的剑己经从中断开。这把剑已随我闯荡江湖二十多年，却在姑苏云的笛声里变得如同软泥。我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姑苏烟雨，这样柔软的一种声音，却有种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说，现在你肯说了吗?
他真的不知道。不知何时，杜鹃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姑苏云说，只有我知道朵蝴蝶在哪里。
是你?姑苏云说，你原来没有死?
传说中的望帝没有死，我怎么会死?杜鹃笑。
好了，我不想再与你谈论以前的那些恩怨，你马上告诉我，朵蝴蝶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它?
杜鹃说，即使我告诉你，你也找不到。
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找不到?
杜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姑苏云说，一切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如果找不到，只能怪你无能。
姑苏云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了杜鹃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姑苏云离开之后，我问杜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朵蝴蝶到底是什么，竟然惊动了姑苏云?
杜鹃说，本来我想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我不想让我们的生活太复杂。但是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告诉你吧。二十多年前我约你去楼兰见面，你先回了长安，我直接去了楼兰。在经过西垂沙漠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身着道袍的老人，他说他叫西垂天。他说他知道我是谁，也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他说我既想跟你在一起，又怕姑苏云阻止。这恰好是我当时的想法。他说他可以帮我，但是我必须答应他的一个条件。他要走了我的蜜蜂和蝴蝶，他说他是一个善于制造幻象的人，他可以让我的蜜蜂在姑苏云面前制造出一个我已经死去的幻象，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再纠缠我了。而我的那只蝴蝶，他说他会一直保留着它，把它留在他制造的三座层景中的城市里。他说从此以后人世间的人都会知道西域有这样一种蝴蝶，它的名字叫朵蝴蝶，凡是找到它的人，都能够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我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鹃说，我当时也这样问他，他说他苦苦经营了三座虚幻中的城市，却没有人愿意来挑战它们。他只有用这样一种诱饵，才能引诱那些被欲望占领的人到这里来。换句话说，他只是喜欢玩游戏而己。
那他所说的朵蝴蝶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怀疑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可是醒来之后却发现我的蜜蜂和蝴蝶真的不见了。
你的蜜蜂和蝴蝶到底有没有特别的地方?
它们是我娘传给我的。它们能活这么久，己经是奇迹了。我娘说蜜蜂可以帮我防身，它身上的刺有剧毒。而那只蝴蝶，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就会制造奇迹。但是我一直不相信。
我说，我当初不相信姑苏云能有这样的武功，但是现在还是相信了。所以我觉得你娘说的或许是真的。
也许是吧。杜鹃说，不过，就算它能够制造奇迹，我现在还需要奇迹吗?然后她幸福地笑。
我说，你在给姑苏云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杜鹃说，我只是告诉他，朵蝴蝶就在楼兰，想要得到它的人需要自己的一滴动情的眼泪。我知道他永远做不到，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没有了眼泪，更不会动情。他早就想反叛朝廷，可是仅凭他姑苏烟雨的力量，还是难以胜过千军万马的，所以他迫切想找到朵蝴蝶。

后记
一首诗楼兰。一个荒凉的寓言。
支撑起很多人的期待，也支撑起了他们的破碎。
那漫天的黄沙，像是很多梦想的挣扎，也像是他们的哭泣。
当我的笔尖触碰到那些人的悲喜，仿佛我的额头也贴满了传奇。
每个人似乎都不喜欢悲剧。可是又有几个人懂得逃脱?
我们无法望见宿命的轮廓，只能逐渐适应它的残忍。
我们当初设想的很多爱，更像一场等待和伤害。
我们也很难做出选择，因为结果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对与错。
所谓幸福，只是一枚含义不明的微笑。
我们越追赶，它就越远。
江南盛产诗歌和爱情，盛产梦。
盛产等待和晶莹的泪，也盛产无数人的疲惫。
时光像流淌在你家门前的水，从不停息。
你是水上撑船的人，打捞诺言和奇迹……也打捞到了你的爱、等待和层层拨开的疼痛。
幸福，为何总似暮春的花朵，艳丽又短暂。
我们当初许下的誓言，还在原地盘旋。
找不到回家的路。
永远有多远?
不及一根断了的琴弦。
而奇迹，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哑谜。
你抱紧谜面的长刺，忍着痛寻找谜底。
而那落幕之后的结局，到底符合多少人的期待?
你无法回答别人，也无法回答自己。
岁月短暂，长歌向晚。所谓爱恨离别，亦不过是一声叹息。
我们张望着别人的容颜，也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们慨叹着别人的心痛，也触及了自己的破碎。
每一次的梦醒，我都听到了你前世的歌谣。
你站在相思河畔。你的歌，也像红豆一样哀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