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花魂忆颦颦吧 关注:250贴子:38,891

回复:不负如来不负卿——鸠摩罗什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凌厉的寒风卷起路边的垃圾,盘旋着扫过我们身边。天边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抹亮色被阴云遮蔽,又回复到憋闷的沉霾。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嘶叫着,发泄着,在空空的灰色青砖墙上荡出悲戚的回响。
  “我一直在帮你,从不在你面前抱怨,是因为我爱你。爱到宁愿与你一起受饿,也不愿回去我自己的时代。是你要收留那么多人,是你要让他们都活下去。好,那就用我的一切手段来帮你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是马基雅维里的信徒,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改变历史又怎样?你接受与否又怎样?这些都无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的心。”
  “艾晴,你……”
  不忍看他眼里聚积的伤痛与莫大的震惊,狠起心肠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知道是他,咬着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没有言语。声声沉重的脚步,如同重锤,一下下击着我颤抖的心坎。泪水滑落,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着冷冽的空气,这个时候,就让我任性一回。再不发泄出来,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到底还能熬多久……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去。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抱住我,却依旧沉默着。第二天到了时间,他让弟子们出去乞食,自己一直却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看我。我走出大门,也能感觉出身后那道灼人的哀伤目光,如剑一般片片割着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紧咬嘴唇,强忍住不回头。
  那天呼延平背着两斗粮护送我一起回来。罗什一日没有出去,依旧无语,沉痛的眸光默默盯着我。我们,依旧沉默着。家里人也看出我们的异样,都不敢多说话,大家早早地天一黑便睡觉了。
  睡之前为他受伤的手涂药膏。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凑近看他的伤势。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再坚持涂几天药,应该就没事。抬头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嘴唇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我偏开头,放下他的手,转身向床走去。躺进被子,脸朝墙壁,缩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与往常一样伸手搂住我。我背对他,任由他这样搂着。就算不说,我们也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说话了,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如此大的冲突,因为价值观上的不同。
  心突然很倦,到底谁对谁错有意义么?我们相爱那么久,本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那难以改变的身份与信仰。现在看来,冲破巨大阻力相爱的难度远不如乱世饥荒中的困顿相守。真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么?难道相爱如我们,也跨不过那道坎么?
  被窝底下传来簌簌的细微声音,感觉出他的两脚在搓动。突然想起他脚上的冻疮,肯定是因为被窝里有暖意,遇热又开始发痒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双脚。抱进怀里,为他按摩,这样可以活血消痒。
  正搓揉间,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脚,将我用力抱紧。伏在他削瘦的胸前,感觉出他在微微颤抖。黑暗中柔软的唇贴上我的脸,一路摸索着找到我的唇,战栗着吸吮。我回应着他,捧住他的头吻上他的眼睛。咸咸的湿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压抑着声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彻底冲垮,与他唇齿交缠。他也巍巍颤颤地将唇触到我的眼。柔软的唇滑过,这才惊觉,原来,哭泣的不止是他。
  罗什,对不起,我是21世纪来的人,我比你自私太多。你并没有错,尽管现代人不会认可你的价值观。我的同时代人,会认为你这样坚持自我,清高得有些迂腐。可是我呢?我沾染了马基雅维里思想的现代观念就是一定是对的么?什么要让你们活下去,这些,都不过是我为使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所找的借口罢了……
  “你没有错……”他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哽咽着,“罗什自幼凭借出身受供精良,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我只懂讲经释道,这些本事在灾荒面前一无用处。得不来粮食,救不了人。虽有救人于难之心,却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更没想到这饥荒会蔓延如此之久,连我们也得忍饥挨饿。是为夫连累你一起受苦了……”
  我死死咬住嘴角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帘之外,有十几个人躺着。我用力抱住他,吻着他的唇,凑在他耳边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罗什,不是你无能。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这局面,包括我这个未来之人。我们不是当权者,被吕氏剥夺了神权的你,与我一样,在灾难面前都只是一介平民。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每日乞食,去权贵处说法以得粮。现在,就让我来尽我的力。无论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自己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他用吻封住我的话,辗转缠绕。将我紧紧揉进胸膛,坚定的声音轻轻响起: “罗什这一整日里已经想明白了。蒙逊虽诈,总比吕氏强,所以你做的没错。至于你因此所造的业障,你是我的妻,你造业是因为罗什要救人。无论地狱之中要受怎样的苦楚,热镬煎煮,猛焰烧身,烊铜入口,罗什替你担。”
  泪水又忍不住滑落,伏在他肩上哽咽:“不要……”
  他轻笑一声,搂着我的双臂传来坚定的力量:“那我们一起。”
  “好!”吻上他清癯的脸颊,俯身在他耳边说,“罗什,只要我们渡过难关,我便不会继续下去。给我点时间……”
  他回吻住我,微微扎人的胡茬在我脸上摩挲,耳畔又响起他的低语:“不想让你去,也是有私心。蒙逊虽不知你是未来之人,但你讲的这些,怕是会让他对你更有兴趣。艾晴,你的识见智慧,是这个时代女子没有的。若他对你起了占有之心……”
  “不要担心,我有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强迫得了我。”更加贴紧他的胸膛,手指交叉进他的手,“何况你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现在也不是君主。强力夺取对他百害无一益,他这样精明之人,自然懂得权衡。”
  “罗什也明白你有能力自保。只是,让自己的妻每日上另一个男人家中,总是……”
  我愣住。他这是吃醋了么?原本苦涩的心里泛出一丝甜意,破泣为笑。若不是黑暗中,真想看看他吃醋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捂住他的嘴,贴到他耳边问:“罗什,你相信我爱你的心不会动摇么?”
  他用力点头。
  将他的手掌摊开,用自己的手掌贴上,无声地击打一下:“我向你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规之举。这样说,你可放心?”
  “如此艰难,你也要与罗什共处,为夫怎会不相信你的心?只是蒙逊非是善人……”他叹出轻微的一口气,吻着我的额头,“一定要当心啊……”
  我们紧紧相拥,十指交缠,无声地亲吻着。我在他的吻中想,这样便能得到力量了,活下去的力量……
  第二天,我结束课程,背着粮袋走出蒙逊的大门。惊讶地发现,罗什跟呼延平站在一起。看见我时,罗什许久未笑的脸上居然浮起浅浅笑意。整个人因这一笑,光彩焕然。冬日里难得起了太阳,金色光芒撒在他褐红僧袍上,为这个阴霾的冬天添了一分暖意。雪融得更多,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落下,似下起小雨。
  呼延平接过我手上的粮,对我颇有深意地眨眨眼。正诧异间,被罗什牵起手,朝另一边方向走。回头看,呼延平已带着粮走远了。
  “罗什,我们去哪里?”
  他将我小心扶过一滩融化的水洼,回身对着我笑,绚烂若阳光:“到了便知。”


IP属地:黑龙江106楼2013-06-02 22:03
回复

    在那东山顶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华美典雅的房间,转头看罗什,只见清癯的他笑得无比开心,浅灰眼眸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眉梢眼底都溢出欢喜,一扫几个月的眉间愁容。
      “这是姑臧城内最大的客栈,为李暠所开。因为灾荒,本已停业。今日他将最好的上房免费借与我们。”他拥着我的肩,轻柔地说,“家里不用担心,我已交代呼延平打理。今日,就在此好好过你二十七岁生辰。”
      我再次看向这清爽的房间,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的地方了?鼻子泛起酸意,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有人敲门。他笑笑,把我按下坐在几案旁,自己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便闻到一股香味,有肉香!整日处于半饥饿状态将我的嗅觉训练得无比发达。他道声谢,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将面放在我面前,我贪婪地瞪着,咽了咽口水。
      这碗面很大很满,里面飘着肉丝。这么大的量,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心里猜到,肯定是李暠故意的。
      他将筷子递给我,温柔地对着我微笑:“这是长寿面,给寿星吃的。你说过你们那里,没有生日蛋糕,便要吃面,意为长寿……”
      又泛起酸意,吸一吸鼻子,抬眼对他笑:“我们一起吃。”
      他轻摇头,淡淡地说:“你吃吧。你忘了罗什有过午不食戒么?”
      “那是在平常时日,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饥荒中。佛祖不会责怪的。”我挑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撒娇着说,“来,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他盯着我的眼,笑意荡漾开。点一点头,乖乖地张嘴吃肉。这碗面吃得极慢,非得看到他吃一口,我才肯吃一口。他刚开始只是意思一下,吃得极少。我看他吃多少,我也吃多少。然后他又好几次说吃饱了,我怒目瞪着他,放下筷子也说吃饱了。他终于不再坚持,跟我分着吃完了这碗面,连汤底都不浪费。
      今天真的好饱!忍不住捧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告诉他,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天下没有比此刻这一碗面更好吃的东西了。
      他微笑着看我咂吧咂吧嘴,温柔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掠开,让我在屋里等一等。然后他一个人走了出去,神神秘秘地。一会儿他回来了,嘴角笑意更甚。
      他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间,将我引到后院一间屋子里。一间只有顶上开了几个小天窗的密封小屋,左右各放了一盘炭火,一扇不透明的屏风挡住,后面飘出霭霭蒸汽,整间屋子热气腾腾。几个小厮提着热水进来,倒好后将门反手关上。
      他仍是微笑着,将我拉入屏风后,一个超大木桶正飘着氤氲热气。我咽着口水,自从家里变成难民营后,为了节约柴火,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我平常都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上散发的臭气和头发上的搔痒。在蒙逊家里时,他好多次嫌恶地提出让我洗澡。可我太忌惮他这个人,怕授人话柄。不如这样脏脏臭臭的,还可以让他对我提不起兴趣。但天知道我有多想洗澡啊。
      “你希望为夫出去,还是……”他将我发绳解开,散开一头脏脏的乱发,贴在我耳边轻语,“留下来服侍你?”
      我的脸瞬间红透。只在私密之时,他会这样自称为夫。屋子里的暖气渗透进毛孔,舒张开的全身都在冒汗。结婚一年多了,对彼此的身体如此熟稔,却从未一起共浴过。这样想着,汗流得更多,整个人如同煮红的虾。
      看我的窘像,他的脸也一样滴着红。咳嗽一声,便要出去。我拉住他的袖子,低头看地上的青砖:“你也那么久没洗澡了,我不想再闻臭气。”
      抬眼看他,调皮一笑遮掩我的害羞:“今天我生日,你要顺着我的意思……”
      他俯身,喃喃轻语:“你不说,为夫怎知你的意思?”
      “你……”我语结,他什么时候会使这种坏了?这是非得要让我说出来么?
      说就说,怕什么!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豁出去了:“伺候我洗澡……”
      柔腻的笑一圈圈在眼底如波荡开,他的眼睛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在他如潮眼波笼罩下,我的鼻子都渗出汗来。
      “好……”故意拖长的语调,听在我耳里居然带着丝惹人遐想的暧昧。
      他两手插在我发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他的手法笨拙,老是会扯到发根。我忍着不喊疼,不想打扰这令我心中生出万般柔情的画面。他用勺子将热水从头顶缓缓淋下,我弓身搓发,嘴角弯弯。想起十多年前周润发做的洗发水广告。充满中年魅力的他为一个长发女孩也是这般淋水。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女孩黑泽的长发滑落,这个场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
      “你也进来吧……”洗完头发,对着已经沾湿半边袍子的他嗫嚅,“不然,水很快会冷……”
      幸好水的热气把我的脸红遮掩了,不过我相信,他的脸绝对比我更红。所以,当他坐进来还没坐稳时,我恶作剧地将水泼到他脸上。看他一脸狼狈地甩水,我咯咯地笑开了怀。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以为他要报复,我将两臂挡在脸前。却听得他温和的声音柔润地响起:“别闹……”
      他的脸上还淌着水珠,缓缓汇聚到削尖下巴,流过发青的胡茬,随着呼吸的起伏,滴到胸膛上。眼光顺势往下滑,及半胸的水漾出细密波纹。水下,麦色肌肤隐隐泛出灿灿光泽……
      费劲地咽一下嗓子,眼睛忍不住在他身上滴溜:“你的手可以浸水么?”
      “嗯,已经无碍了。”他抬手看了看已经愈合的伤口,半垂下眼帘,闷闷地出声,“转过身,给你擦背。”
      听话地转身,却擦到了他的异样,我的脸如同被夏日阳光照射过。他愣一下,烧得火烫的身躯贴近我,灼人气息落在我耳畔,声音低沉如魅:“想要你……”
      酥麻的热感如一线火苗突然从小腹蹿升,下意识地开口溢出极细的呻吟。转头凝视他如深渊的双眼,微微张开唇,眼睛闭起。
      “不过不能在这里,水冷了你会冻着。”他突然轻笑出声,略微离开我的身体。拍一拍我的脑袋,一块浴布搭上我的肩认真搓揉起来,“所以,莫要胡思乱想,专心洗澡。”
      我讪讪地转回头,脸比刚才更烫了。
      我们手牵手走回房间,一路上两人都是脸蛋红红,不知是不是被热水熏的。一进房间锁上门,他探手到我颈后,扬起我的头吻住我。我靠在墙上,任他在唇齿间流连,深入地探寻。彼此的气息交缠,热热地喷在脸上,烧起忍耐已久的火苗。
      


    IP属地:黑龙江107楼2013-06-02 22:06
    回复

      最后一课
        有人敲门,是呼延平,带着慕容一家,身上背着包裹。跨进我们的房间,进门便全家下跪,罗什和我赶紧拉他们起身。呼延平抱拳说:“法师与夫人乃大智慧之人,从不问我们的来历。事到如今,我等真实身份,不可再相瞒了。”
        呼延平拉过小慕容超,面色沉重:“小主人是大燕国北海王之子。大燕复国后,北海王与范阳王在张掖之亲眷,全部遭难,唯有公孙娘娘与北海王妃逃脱。这些年,呼延平不才,辗转凉州,流离失所,仅得果腹。”(注:北海王是慕容超父亲慕容纳的封号,范阳王是慕容超亲叔叔慕容德的封号。慕容垂于公元384年复国,仍号“燕”)
        他惨痛地摇头:“若无法师庇护,这场饥荒,我等怕是逃不过一死。”
        他们的身份我早就告诉了罗什,现在看到他们自己坦诚,很是感动。听得呼延平重重叹气:“如今要去大燕,有姚秦和拓拔魏国阻隔。战乱纷杂,妇儒幼子,实在难为。本想借法师之力,在姑臧隐名埋姓,伺机再往。不料今日竟然被旧人认出,若他去告发,吕氏得知我等身份,难保会以公孙娘娘和小主人为质,要挟燕国陛下和范阳王。我等在法师家中数月,法师亦可能受牵连。法师恩泽惠及慕容血脉,所以……”
        他单膝跪下,抱拳过顶:“呼延平绝不可给法师添难,今日便带小主人一家继续逃亡。若今生有缘再遇,呼延平,还有小主人,必报答法师与夫人再生之大德。”
        罗什要扶他起来,呼延平不肯。段娉婷拉着慕容超也一并跪下。心下凄然,本来想让他们好歹在姑臧能有一席安生之地,如今看来,不得不让他们逃亡了。
        罗什也明白呼延平的担心极有道理。吕光如果能得慕容德的亲人,难保不会想法利用。他对我使个眼色,我点头,去柜子里把我们最后的一些铜钱拿出,也就一千文不到。想了一想,再把我背包里的空白笔记本铅笔还有橡皮拿了一些出来。
        我把钱塞给呼延平,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再把铅笔橡皮笔记本交到小慕容超手中:“超儿,姑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这些,你学习时可以用上。无论生活多苦,一定要好好念书,记得要听你母亲还要呼延叔叔的话。”
        超儿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晶亮的瞳仁里泪花扑闪,扑进我怀里抽泣:“姑姑,以后超儿一定回来找你。超儿还要听刘邦项羽的故事,还要跟姑姑玩剪刀石头布。”
        抱着慕容家最后一位悲剧英雄,想起他仅二十七年生命中,颠沛流亡的日子远超过安定的时间。我也不禁落泪:“好,姑姑在这里等。超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走到段娉婷身边,与她拥抱,借机在她耳边轻声说:“娉婷,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不要等失去后才后悔啊。”
        娉婷脸红了,偷眼看看公孙氏,应该没听到我说的话。她回头望我,眼角噙泪。拉着慕容超对我们盈盈拜别:“‘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乱世偷生,兵戈相隔,这一别之后,怕又是一曲《长相忆》了。唯愿法师与晴姐恩爱到老,相扶相持。无论身在何处,娉婷都会为法师和晴姐祝福。”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看着他们在混在流民中出城,又要开始流浪生活,再相见又是何时?
        他们离开之后第二天,吕绍果真带着人来搜查,身后跟着神色漠然的蒙逊,还有那天在鼓楼认出呼延平的那个人。下令让我们家中所有人站在庭院中,他手下的进屋一间间搜。吕绍对结果自然极度不满,瞪着我们,一脸寻衅模样。
        “世子,姑臧城内无人不知法师处可收容饥民。慕容一家混进来,法师亦无法断定。”蒙逊上前劝解,对我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我看,他们肯定逃匿了,世子不如就此罢休吧。”
        吕绍对蒙逊倒是很信任,言听计从。愤愤然挥手,带上人走了。
        我嘘口气,挎上篮子出门买菜。这几天杜进来了一次,罗什跟他讲了筹建石窟寺的构想,杜进也都表示愿意支持。最重要的是,他给我们又送了些粮食和钱物,所以我们不用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捉襟见肘。我打算给罗什买块羊肉,他需要好好补补身体。
        “艾师傅,好久不见。”拐过一个街角,就看见蒙逊靠着墙,摆明了是在等我。
        他向我走来,两手交叉摆在胸前,嬉笑着说:“流民还有慕容一家既然已经走了,艾师傅便无须那么忙,何时可继续上课?”
        唉,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叹口气,对视上他的眼:“小将军,多谢前日一直救助,妾身感激不尽。这课,本已经讲完了……”
        他玩味地笑了笑,低头看我:“艾晴,若那两百多人还留在你家中,这课便不会这么早结束吧?”
        他慢悠悠在我身边不住晃,鼻子里哼声:“不过这也难怪,若不是为了粮食,你怎会甘愿进我的门?只是,你我相处一个月,总是无法让你改口叫我一声蒙逊。每天这般忌我三分的模样,连笑容都没有,是不想跟我过多牵扯吧?真是看得心中窝火呢。”
        我将腰杆挺得笔直,他说的是事实,我也没必要虚与委蛇:“妾身只是民女,怎敢直呼小将军之名?家中还有事,妾身先告辞了。”
        把心一横,我就不教,他又敢怎样?真的强行带我走,只怕他还不敢。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俩件东西,嘴里还啧啧有声:“可惜了,本来还想送你礼物的……”
        “你!”看清他手上的东西,我怒目相向,“我当的可是三个月的活契!”
        “小爷我想要什么,还怕没手段得到么?”他冷笑一声,又把东西收回去,“只要你能把那部奇书讲完,我便将这两件玉器当酬劳送你,怎么样?”
        我咬一咬嘴角,盯着他阴晴不定的鹰眸:“好,明日我照常时间来。”
        我对着眼前表情认真的学生缓缓讲述《君主论》最后一章《如何把意大利从蛮族手中解放出来》。同样为师,面对罗什时我满身心投入,与他的互动让我开心不已。可是面对蒙逊,我只有提防与忌惮,每次讲完离去,才能舒出一口气。
        “我们既已讨论了以上种种,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时此刻是否可以给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图,是否为一位贤明有能力的君主提供了机会,让他采取某种方式,使自己得到后世赞誉,并造福百姓。”
        原文里其实是说意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顿住,想一想后续的内容。记得马基雅维里接下来说:为了表现摩西的能力,必须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为奴隶;为了认识居鲁士精神的伟大,必须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压迫;为了表现提休斯的优秀,必须使雅典人分散流离。
        


      IP属地:黑龙江113楼2013-06-02 22:19
      回复
        我噌地从床上跃起,嘴角剧烈哆嗦,几次都说不完整一个句子。泪水不争气地蒙上眼,只顾死死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中盯着他浅灰的双眸,好半天才憋出来:“是……是真的?你不骗我?”
          “你知道的,为夫从来不打妄语。”他抹去我眼角的泪,用力将我搂进怀,欣喜的声音不停在耳边盘旋,“艾晴,是真的,是真的。你要做母亲了。而我,要做父亲了……”
          “我……”在他怀里突然放声大哭,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心间。原来我之前的异样,都是因为怀孕,我还以为是时间到了……
          “我以为我不可能怀上的……”我呜咽着,终于把放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搬了出来,“我一直担心害怕,没有任何历史记录说你在这段时间里有孩子。我以为我们不会……”
          “那寥寥几字的记载就一定准么?”他打断我,温热的唇轻触我的脸颊,“艾晴,莫要用那些后人写的东西束缚自身。我们为自己而活,管他们怎么写。以后,我们还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他扶起我的肩头,掏出帕子为我拭去眼泪,笑着吻我的额头:“莫要再哭,你现在是孕妇,情绪不可过于激动。”
          将枕头垫到我背后,温柔地让我倚靠好:“我去端晚饭,你不要动,就在床上吃罢。”
          他刚要走,突然衣角被我拉住。诧异地回头看我发烫的脸,我支吾着:“是我生日那天……”
          他刚开始有些发怔,旋即明了。对我点点头,似乎回味起什么,俊朗地开怀而笑。
          “罗什,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对视上他柔情似水的清亮眸子,我用虔诚的感恩之心说,“感激佛祖,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一个温软的吻落在我唇上:“是我们的……”
          那天他在床前陪着我吃晚饭,不停地为我夹菜,要求我多吃。他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完后也不让我下床,还将家务一件件分给弟子们。然后又为我搭脉,说明天开始给我抓个补身子的药,将我前段时间的营养不良弥补回来。看他现在就紧张成这个样子,我甜蜜地无以复加,任他为我笨手笨脚地端茶送水。
          “师尊!”一个年轻弟子敲门,“沮渠蒙逊在外求见。”
          蒙逊?我一惊,本来欣喜若狂的心,瞬间落入冰窟。都已经是睡觉时间了,他来干嘛?他到底要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罗什看我沉着脸,让我不要担心。然后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回来,告诉我蒙逊请了姑臧城里最好的医生,为前凉张氏所用也是现在被吕氏征为御医的潘征,来为我看病。
          我呆住,他不是要我死么?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难道是不放心,特意找了最好的医生来验证我究竟有没有得绝症?
          “艾晴,不论蒙逊出于什么心思,既然请来了难请的潘神医,不妨让他看看。”他略一沉思,对我说道,“罗什也想让他证实你的确有孕。”
          我不敢告诉罗什蒙逊对我的威胁,只好穿上外套,在罗什搀扶下走到厅堂。寒暄时我特地注意了一下蒙逊,油灯昏暗,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潘征为我把脉,再问了几句关于我近日的身体异状,站起来对着罗什一鞠:“恭喜法师,尊夫人有喜,已有两月,今秋便可得贵子。”
          蒙逊似乎有些发懵,怔怔地看潘征,然后突然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我偏过头,看着他总是觉得不舒服。他以为我在骗他么?
          罗什笑容满面:“多谢潘医生。罗什亦诊出拙荆之喜。只是拙荆在前番饥荒时身体过虚,不知潘医生能否为拙荆再诊一次,看看如何调理呢?”
          潘征再次把手搭在我右手脉搏上,半闭眼凝思一会,又问了几句,让我吐出舌头看。“夫人身体的确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潘某给法师开个方子,可安胎保神之用。”
          罗什点头,为他拿来笔墨纸砚。潘征正要挥笔,却停顿下来:“不过……”他有些犹豫着说,“潘某觉出夫人体内另有一股莫名之虚,虽然微弱,却似与血虚相近。”
          罗什正在磨墨,手一抖,墨汁溅到手上,却是不顾。“血虚?”
          “既心脾两脏过度虚弱,使脾不生血所致。”潘征凝重地点点头,再仔细打量我的脸,“夫人脸色泛白,又有头晕流鼻血之症状,加之……”
          “流鼻血?”罗什突然转头看我,双瞳圆撑,身体有些战栗,必是想起了上一次我离去前发生的事。我千方百计想瞒着他,却还是百密一疏。瞪向蒙逊,肯定是他之前已经将我流鼻血告诉了潘征。蒙逊脸上的表情却让我吃了一惊,黯淡的光线下,我居然看到的是一脸担忧与些许的……哀伤……
          蒙逊掉转头不看我,问潘征:“这血虚可会致命?”
          “得根据患者五脏赢虚,实施补泻,但却无法断根,时日……”他停顿住,小心地说出,“不长远……”
          罗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地后退一步。蒙逊却是上前拉住潘征的衣领,刚要发话,潘征急忙摆手:“法师,还有小将军,千万莫急,听潘某讲完。潘某不才,现下实在无法断定。需再等些时日,方可确诊。夫人兴许只因饥荒中饿得太久,所以出现这些征兆,非是血虚。”
          蒙逊嘘出一口气,放开潘征。罗什沉默片刻,抬头时似下了很大决心:“潘医官,若罗什不要这胎儿,能否让拙荆康复?”
          “不!”我激动地站起来,“罗什,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他。”
          “艾晴,你的性命比这孩子更重要!”他拉住我,眼神痛苦却无比坚定,“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要孩子也不迟。”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这样几次受辐射的身体,还能怀上,实在太难了。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怀孕机会,我怎能轻言放弃?
          “潘医官,只要我好好吃药,调养身体,我可以生下孩子,是么?”
          潘征看着我,又看看罗什,迟疑地说:“夫人体质虚弱,强行引产的话,怕是会落下病根,甚至终身不孕。何况现在还无法确诊是否为血虚。若依潘某之意,既然夫人如此想要保住胎儿,不妨一试。”
          我开心死了,抓着罗什的衣角婉言恳求:“罗什,你让我吃什么都可以,我一定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
          他半天不言语,低头思索,又抬头看我,犹豫着终于点头:“好,那你一切要听我的。”
          我差点扑上去抱他,想想家里还有两个外人,只好冲他傻笑。蒙逊的脸一直阴晴不定,深沉难解的目光纠缠住我。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不过这会儿,我也不想去猜。我所有的关注,全在我肚子里那小小的幼苗上。宝宝,你是佛祖聆听到我们的呼唤而来的么?妈妈和爸爸会尽一切力量迎接你的出世。你是妈妈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IP属地:黑龙江116楼2013-06-02 22:27
        回复

          诺言
            潘征在我的右手上搭脉,半闭着眼,沉默不语。今日本不是他例诊之日,硬是被罗什请来。所以,难得蒙逊这次不在场。
            潘征再看了我的舌苔,眉心渐渐拧起:“夫人最近流过几次鼻血?”
            “就昨夜……”
            “艾晴!”一声厉喝,是罗什!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么严厉的口气。
            闭眼,再睁开时哽着嗓子苦涩地说出:“从怀孕起至今,已有五次……”
            “艾晴,你为何瞒着不说!”他几乎要暴跳,从来温和的性子,也有让我如此害怕的时刻。我低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滴在隆起的腹上。他看到我落泪,愣住了。不忍再责备,握紧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棂。
            “潘某以前不敢确诊,观察三个月中,夫人对病情又多有隐瞒,今日方可如实告诉法师。”潘征叹气,站起放低声音对罗什抱拳一鞠,“夫人心脾两脏过虚,脾不生血。致使脸色泛白,鼻血不止,时常头晕,确是血虚。”
            罗什似乎被重拳击过,整个人呆立,嘴角哆嗦,说不出话来。聚满沉郁的眸子,哀伤地瞪着我。我苦笑,这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反而不如罗什那么伤心。不敢再看他,回头对潘征咽一咽嗓子,问到:“潘医生,我腹中的胎儿可能保住?”
            “这……”潘征犹豫,看一眼罗什,继续说道,“夫人年纪尚轻,以全力保胎,应能熬过。只是,生产乃重大损耗,产下孩子,夫人恐怕会……”
            “潘医官,求你保住拙荆一命!”罗什抓住潘征的衣袖,泪水涌出,带着万般期许紧盯着潘征。
            潘征亦是动容,却无奈地摇头:“法师,夫人已有近五个月身孕,现在引产的话会危及母体,更是危险啊。”
            “没有办法了么?”罗什整个身体颤抖,哽咽着重复,语不成句,“没有办法了么?”
            “罗什,不要担心。”我拉住他战栗的双手,放到我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们的孩子很坚强的,他一定会跟我一起熬过去。”
            肚子突然被顶了一下,力气之强,从未有过,似乎在向我们宣告他的蓬勃生命力。罗什懵住,仔细抚摸着我的肚子,然后猛地抬眼看我。
            我笑着在朦胧泪眼中对视他哀戚的双眸:“你看,宝宝也在告诉我们,他要活着。”
            潘征离去前开了新药方,罗什嘱咐弟子去抓药。那天他没有再去吕光处,一整日陪着我,极尽温柔。我在他怀里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等醒来,已近黄昏。屋外夕阳斜辉投射进来,他的脸在昏黄中剪出一圈朦胧的晕华。伸手抹他的眼角,他一怔,醒悟过来,急忙背过脸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你想为孩子起什么名?”嗯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的泪。
            他转头对着我,眼睛有些红肿。吸一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女孩的话,就叫小晴吧。”
            我笑,轻捶他的胸:“照你这样起名,那男孩岂不叫小什?”
            “也好。”他却认真地点头,“女孩叫小晴,男孩就叫小什。”
            “这……”我语结,歪头想一想,“呵呵,还是当小名吧,大名得另外起才行。小晴,小什,这名字一点都不气派。”
            “何需什么气派?”他摇头,盯着我的肚子,幽幽叹息,“这名字,从父母而来,就是父母爱他的证明。”
            对啊,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父母而来。他是龟兹人,没有汉人为孩子取名要避讳长辈的传统。
            “好。你起的名,就依你。”我努力地笑,他却看着我怔怔地出神。只一会儿,眼里又流出我不忍见的哀伤。
            “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他倏然醒转,有些慌乱地掩饰,“你躺在床上毋动,我陪你在这里吃。”
            低头吻我的额头,为我掖好毯子。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抬起手背到眼角处抹一下。瘦高的身躯有些佝偻,似乎双肩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无法挺直腰背。昏黄的光线笼罩在褐红僧衣上,寂寥凄清。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滑落,点点滴滴,融化进夏日的薄毯。
            蒙逊在确诊我得了血虚后的第二天便自己一人上门来。罗什礼貌地让他见我,见到后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地掉头便走,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罗什看着他离开,眼里有丝复杂的神色,却什么都没问我。
            罗什向吕光告假,吕光见他无心顾及旁事,乐得卖人情,允许他每日陪伴妻。弟子们将钱一家家送还,然后依着他的吩咐,自行在这所谓寺庙的佛堂修行。他带领弟子们做早晚课,每日再用一个时辰答疑解惑。剩下的时间,全部陪在我身边。
            潘征现在每隔五日便来诊疗。而蒙逊从那一次后便再没来过,却依旧将潘征的诊费付清。不时会有人送名贵药材前来,问是谁送的,来人总是不说。人参,鹿茸,玳瑁,珍珠粉等等,也不管我是否可以吃。
            七月来临,天气愈热。孩子已足五个月,每天起来,似乎都觉得肚子比昨日更大了一些。挺着肚子,越发怕热。他不让我动手做任何事,连洗澡换衣,也由他全包。一件件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从不动手,现在只要与我有关,都不肯假手他人。
            就算是每日按时吃药,尽量减少活动,竭力让自己心境平和,我还是又流了一次鼻血。这次,跟前几次比起来,间隔时间更短,血也更长时间才止住。罗什面如纸色,身体不住战栗,将我搂入怀中。似乎怕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反而是我,不住安慰他没事。
            头搁在他肩上,眼望窗外的蓝天。没有一丝云朵,蝉鸣声声,燥热的风拂进,吹不暖由心生出的寒冷。  


          IP属地:黑龙江119楼2013-06-03 07:22
          回复

            离别是为再相见
              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时,眯眼见到床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睡眼惺忪地问:“你回来了?吕绍找你何事?”
              “是我让吕绍把法师支开的。”
              我一惊,眼睛撑大。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正投射在那个高大男人身上,熠熠生光。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么……”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话出口了还是没问下去。他想要做什么,总有办法做到。
              “何事?”刚打算坐起身,他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团,靠在我背后,然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虽然他是好意,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热辣。他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我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想想他对一个孕妇也不会怎样,便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
              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眼底流出莫名的哀伤。被他这样的眼神直直盯着,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
              “小将军……”
              “到现在还不肯叫我蒙逊么?”他低头,幽幽地叹气,语气里有丝化不开的苦涩。
              “蒙逊……”心念一动,不想看他的眼,正色问道,“你把法师支开,单独来见我,肯定有话要说。究竟何事?”
              唇角勾勾,先是浓浓的苦笑,然后又突然敛颜,答非所问:“姚苌遣使来请罗什法师去长安讲法,你可知此事?”
              我点头,心下疑惑,他为何说起这事?
              “吕纂之意,可用法师向姚苌交换钱物,吕光亦是赞同。但你可知,为何法师最后还是没去成?”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脸色徘徊,眼底闪过一丝黠光。与我单独相处时,他从来都是用鄙夷的口吻直接称呼吕氏诸人的名字。
              “不是说,吕光担心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么?”
              他轻蔑一笑,鼻子哼气:“的确是这样。不过,这话却不是吕光自己说的。”
              明白了,探头问他:“是你么?”
              他点头,线条刚毅的脸上浮出诈色:“是我告诉吕绍,然后由这个蠢人去劝其父。”
              “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放你们走。”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阳光照射在他直挺的宽阔肩膀上,衬出半明半暗的面色。
              “包括你们回宫,也是我的主意。让吕绍跟吕光说,趁各国争相聘请法师前,由吕光来宣告天下,罗什法师已为他所用,以绝其它列强之心。”
              “蒙逊,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停住脚步,直直瞪着我,冷笑一声:“我改主意了,不打算杀你,却不能让其它人得到你。吕氏一门昏庸,将你们置于吕氏手中,我才能放心。”
              我苦涩地叹息:“你不用再担心,我没几天了……”我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吧?
              他缓缓走近我,再次挨着我坐下。眼中的戾气褪去,流淌出悲伤。胸膛微有些震动,咽一咽嗓子,突然抓起我的手:“你可恨我?”
              我要挣开,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握住。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向来无用,索性随他了。迎上他哀伤的深眸,淡淡一笑:“你告诉我,是希望我恨你么?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讲君王之术,也无人知道你的野心,阻挡你成就霸业。”
              “也对,省得我每日犹豫到底该不该杀你。”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凄清。
              他笑了一会,嘴角渐渐落下,用力掐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死,的确对我更有利。你这样的女子,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我忍着手腕上一波重过一波的力气,努力地笑:“蒙逊,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数,早已定下。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时间去恨了……”
              手腕一松,他放开了我。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出:“命数……”
              嗤笑一声,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相处,也是命数罢……”
              他甩甩头,偏过一边。再转眼对着我时,眼里哀伤渐渐隐去,沉思一会,平静地问到:“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能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他认真地点头,“我做君主后,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正要开口说谢,他突然再问:“还有别的心愿么?”
              我思考一下,说道:“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
              “好,这些我都会做。”他点头,向我凑近一些,鹰眼在我脸上盘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莫要再为难法师。用你和吕绍的关系,让他起码有一定自由。”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更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更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他站起,缓步向门口走去,拉开房门。夏日娇阳似火,染出火红的背影。脚步凝滞在门口,却不回头。燥热的空气中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蒙逊不会知道我是离开这个时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这句“走好”,算是他对我的最后一句祝福。是生离,还是死别?再回来时,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如同再也见不到弗沙提婆一样。尽管我一直提防,他其实也没真正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对他,应该心存感激。毕竟,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所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默默说:谢谢你,蒙逊……  


            IP属地:黑龙江121楼2013-06-03 07:26
            回复

              八十三 去长安
                腰上一阵痛。我睁开眼,看到半秃的枝丫掩着阴沉的天。堆积在枝叶上的雪,被我身体打到,簌簌落下,堆在我身上。幸好着陆在雪地里,缓解了冲力。
                我打开拉链除下头套,伸手扶腰,龇牙咧嘴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前方是片山坡,不远处有条小河,河中未结冰之处流淌着小股水流。另一边是片林子,远处山峦叠嶂,在皑皑白雪下格外清朗。虽然雪已停,但天色依旧阴霾。
                我想站起,腰又是一阵痛。身上的大包太沉,人往后跌,倒在雪地里。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真的老了呢,不比十年前的身手。
                踏着雪拐过山坡,就看到有几户农家。叩开门打听,才知道自己落到距长安一百五十多里的周至县。打听如何去鄠县,老乡说得不是很清晰,便作罢了。幸好我自己带有地图,可以到时再问。
                掏出几块现代带来的碎银子,跟老乡买了匹牛车,还有饼子等干粮。不想多耽搁时间,便在老乡指点下上了官道。一路东行,便能到长安。而鄠县逍遥园,在距离长安四十里地处。所以要先往长安方向走。
                我驾着慢悠悠的牛车,心里有些着急。因为驾驶技术不过硬,速度始终提不上来。一路在官道上看到不少人,男女老幼都有。满脸风尘,衣衫褴褛,搀扶着一路向东走。
                这群人看来是流民,打听一下,都是凉州来的。因为饥荒,无处可活,便在吕隆投降姚兴后,到秦地来寻条生路。按照记载,罗什此时应该已经到长安了。怕记载有误,还是忍不住问他们是否知道法师鸠摩罗什现在何处,却语焉不详。
                我正在一个个问,突然心猛地缩紧!不远的前方,有个褐红的高瘦背影混在人群中,佝偻着肩,僧衣在寒风拍打下叠叠卷起。我急忙将牛车牵到路边,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那个背影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深陷的眼窝中是双布满皱纹的老眼,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一看便知是中亚血统。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年纪已近七十。
                "女施主,找贫僧吗?"
                是带着浓重鼻音的蹩脚汉语,我非常费力才能听懂。放下手,我失望地摇头。真的是想他想疯了。根据记载:他在公元四零一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号被姚兴部将姚硕德接进长安,现在早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怎会孤身一人在流民群中?我想转头走人,但又停住脚步问:"这位大师,可知长居姑臧的鸠摩罗什法师现在何处吗?"
                他眼里飘过惊诧,转着眼珠拼命想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嗯……丘莫若吉波……到长安了。贫僧去长安,找他……"
                我心念一动,他居然叫的是他的梵文名!急忙改用吐火罗语:"大师认识他吗?"
                老僧脸上先是莫名的诧异,张大嘴瞪着我,继而满脸欣喜,用流利的吐火罗语回答我:"想不到中原竟有人能说龟兹语!"
                他对着我合十一拜,说道:"这位女施主,我本罽宾国人,名佛陀耶舍。①鸠摩罗什曾从我受学,是我的挚友。"
                轮到我吃惊了!佛陀耶舍,我当然知道他。罗什少年时从罽宾国回龟兹途中经沙勒国时,佛陀耶舍正受沙勒王太子供养。罗什跟从他学习过佛法。那时的佛陀耶舍已经二十七岁,却对十三岁的罗什赞不绝口。虽是师徒关系,他却将罗什视为知己。罗什要回龟兹时,他还苦苦挽留过罗什。这些,是我第一次见到罗什之前发生的。
                "大师是去长安找他。那么,罗什已至长安了?"
                "正是。大秦国主聘他为国师,着专人来请,上月已至长安。我费尽艰辛赶到姑臧寻他,却扑了空。只好再往长安。"
                他思量着对我看一眼:"不知女施主为何打听他?"
                我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我与鸠摩罗什法师有莫大渊源,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我也正是去长安寻他,不知法师愿与我同行吗?"
                他看了看我的牛车,又看我只有一个人,似乎有点顾虑。我大方地一笑:"众生平等,四相不过是虚妄相。法师年少时便以旷达不羁闻名,现下又何须拘泥于男女之防?"
                他惊讶地张大嘴:"女施主如何得知我年少时的事?"
                我笑:"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以前罗什曾经跟我提过他这位师傅年少时的趣事。佛陀耶舍是婆罗门,出身高贵。十三岁出家,到十九岁时,已阅读了大量经典。但他少年气盛,傲气地认为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教他,因而被罽宾僧众所嫌恶。到了二十岁,是该受具足戒的年龄了,居然没人肯为他授戒。一直到二十七岁时才找到授戒师为他受具足戒。


              IP属地:黑龙江127楼2013-06-03 09:26
              回复
                建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宗师,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也是他从十三岁起树立的志向,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他余下的生命里,一心扑在译经上,没有著书立论。①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译经是牺牲了他四十年的理想,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要怎样的痛定思痛,才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取舍?
                  而他,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吗?
                  他的弟子,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提倡顿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
                  唐高僧吉藏以他译出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三部论典为依据,创立了三论宗,尊罗什为始祖。
                  高僧智顗选他所译的《法华经》为天台宗的"宗经",天台宗也被称为"法华宗"。天台宗的影响力愈广,罗什的声望也愈高。
                  他译的《阿弥陀经》,文字简短,容易背诵,成了净土宗人人每天必读的"课本"。净土宗随着这部经的广泛传播而日益扩大其影响。
                  十三世纪,日本僧人日莲依他译的《法华经》在日本建立日莲宗,尊罗什为初祖。
                  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他是个真正的大宗师吗?译而不作的,还有一位大宗师,那便是玄奘。没有自己的著作遗世,也丝毫无损这两位大师的宗师地位。
                  鼻子又开始酸涩难忍。看着他睿智悲悯的眉目,我明白,他不在意是否做宗师,他也没时间去在意了。他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我再次投入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声,泪又禁不住滴在褐红僧袍上。而他,只是温柔地为我吻去眼角的泪,风轻云淡的笑包容着我,暖出一片温馨……
                  背包是第二天一早拿回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大沓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给罗什一张张细细讲。从小什刚生下来,到他为我过三十三岁生日。上千张照片,都是一日之内从我的手提电脑和手机里打印出来,几乎耗完了小聂的胶纸。
                  他一张张翻得极慢,似乎要与每一张上的小什重新度过这六年时光。情绪激动时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样翻看着照片,一个上午悄然过去。
                  罗什的手颤抖了,呼吸渐重,颤颤巍巍地拿起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在雪地上拍的。我跟小什堆了两个大雪人,一个小雪人。小什把我脖子上的艾德莱斯绸系到一个雪人上,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玛瑙珠子做出心形放进另一个大雪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摘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雪人头上。他说,这是我们一家。
                  小什站在代表自己的小雪人身边挥手,酷似罗什的小脸上笑如灿烂的阳光。小雪人身上,树枝歪歪扭扭地拼出几个英文字母。
                  我告诉罗什:这几个字母是I
                LOVE YOU,我爱你们!
                  罗什的手不住颤抖,泪水滴落在照片上,他赶紧用袖口擦去。我笑着抹掉眼角的泪,想起那天拍照的情形。小什当时取了我的丝巾,让我转过身,等他摆弄完后才让我看。当看到三个雪人身上代表我们三人的信物还有那行字时,我跟罗什一样哭了。这些点子,都是小什自己出的。那一刻,真的好想我们一家三口如这三个雪人一样,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走近坐在床沿的他,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埋首在我腹部,哽咽着声音:"艾晴,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你了。罗什惭愧至极,身为父亲,却什么都没做过……"
                  "罗什,别自责,你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吸一吸鼻子,尽力地笑,"对了,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
                  我到包里寻出这封信递给罗什。他拆开,拿着信纸的手仍在颤抖。我探头问他:"小什是用千年后的简体字书写,句式也跟古文不一样,需要从左往右横着读。你可需要我帮忙?"
                  "不妨事。"他看着信,鼻音很重,闷着声音回答我,"你的笔记,罗什已经反复看了上百遍,早已习惯了。"
                  小什的信我没有看过。这是他写给父亲的,虽然他没说不让我看,不过我还是得尊重儿子。我凝视着看信的罗什,他眉间渐拢,嘴角战栗,喉结在布了好几道颈纹的颈项中上下起落。看完后忍不住用宽大的袖子掩面,双肩微微抖动。
                  "罗什……"
                  他仍旧埋首在袖子中,闷闷的哭泣声传出,右手抖抖地将信递过来。我接过,看上面一笔一画幼稚的字体:
                  爸爸:
                  你好!我是小什,你的儿子,我今年六岁了。
                  妈妈告诉我,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火车飞机都到不了,所以你无法来看望小什。但是,妈妈说,你很爱妈妈和小什。你每天都在想念我们,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妈妈说我长得很像你。妈妈有时候会对我看着看着就哭,我知道妈妈是想念爸爸了。每年小什生日,妈妈要小什许愿。小什的愿望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小什的愿望是:爸爸可以跟妈妈在一起,这样,妈妈就不会经常哭了。小什不喜欢妈妈哭
                  妈妈带小什很辛苦,虽然有外公外婆照顾。但是妈妈很孝顺,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老是让他们操心。小什每次一生病,妈妈都会急得好几个晚上不睡觉。妈妈很疼我,每天晚上都给小什念书。妈妈有时候也会生气,因为小什太调皮。不过爸爸放心,小什以后一定乖,不再惹妈妈生气。
                  妈妈说,她要来看你。小什知道,妈妈盼着来看你,盼了很久。她能来看你,小什也很高兴。小什也想来,可是妈妈说小什太小了,不能来。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像聂叔叔那样的科学家,懂好多好多东西,我就可以来看你。
                  虽然要有半年见不到妈妈,妈妈也没办法给小什打电话。但是小什知道,妈妈见到爸爸肯定很开心。爸爸要替小什照顾好妈妈。妈妈身体不好,经常会头晕没有力气,每天要吃药。但她工作一忙,就会忘了吃饭吃药,还经常熬夜看书写文章。小什以前都会提醒妈妈吃药,监督妈妈不许熬夜。妈妈在爸爸那里,爸爸一定要提醒妈妈按时吃饭吃药,早点睡觉。
                  妈妈说,她半年后会回来。小什本来希望妈妈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妈妈说,爸爸不能来我们这里。所以,妈妈回来后爸爸不要担心。小什是男子汉,一定会快快长大,用心照顾好妈妈。
                  爸爸,你等我长大。我长大了一定会来看你。
                  您的儿子:小什
                  我的泪也忍不住掉落。这孩子,才六岁就这么懂事。他生日时对着蜡烛默默许的愿,竟是希望父母在一起。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无论如何,都是做父母的不该啊……
                  罗什将我抱进怀,紧紧地拥着,热泪滴上我的颈项:"我妻,谢谢你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罗什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
                  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那一刻,眼前不停晃动着他可爱的小脸。我想儿子,想得心都揪成一团了……
                  好不容易我们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他拿着小什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凝重:"艾晴,你这次来,只能待半年吗?"
                  我缓缓点头。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他的,不料还是被儿子说了出来。他眼神一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眼睛落在窗外的松树上,半天没有言语。
                  心里凄然。我何尝愿意只陪伴他半年呢?可是,就连这点时间,也是向老天爷偷来的。我走近他,柔声唤:"罗什……"
                  他转身,眼里不复悲戚之色,翩然一笑,风轻云淡。他搂住我的肩,与我一起笑看雪中的劲松:"佛祖能让你我夫妻有生之年再相聚,罗什已感激不尽别无所求。半年,足够了……"
                  我也笑了。是啊,有半年呢。只要我们好好珍惜这半年的点点滴滴,我们可以过得比几十年还有意义,不是吗?靠在他肩头,感觉心中满溢的幸福与满足。心,变得柔软如棉。
                  相互倚靠了一会儿,他转头问我:"艾晴,你的血虚之症,仍需日日服药吗?"
                  唉!这个小什,干吗要把什么都讲出来呢?早知道,就应该先检查他的信。
                  不想告诉他实情让他担心,我便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的。我有一张药方,可以治疗血虚。只要日日吃,便没事了。"
                  我去包里把小聂打印出来的药方递给罗什,他仔细看了,点头称妙。自己去誊抄了一遍,将打印版本交给我收起来。然后带着药方出去了。
                  那日他回来后我一直在跟他讲小什,一点一滴的细节也不放过。只是隐瞒了小什出生时的白血病和后来的骨髓移植手术。他一直如饥似渴地听着,听到儿子的早慧与早熟,会心地点头赞扬。听到小什调皮捣蛋,会皱眉摇头,又忍俊不禁。
                  直到室内人影模糊,才惊觉夜幕降临。他的弟子已将熬好的药与晚餐送来。看我苦着脸喝完药,他又逼着我吃完全部晚餐。我想拉着他继续讲,他却笑着摇头。
                  "艾晴,今日晚了,睡吧。儿子交代过,每日需得让你按时吃饭吃药,不能熬夜。"他温润一笑,"我要代替儿子,好好照顾你。"
                  注释
                  ①《晋书·吕隆传》记载的在吕隆投降姚兴前一年冬天发生的饥荒:"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赈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五浅文,人相食,饿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探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慧皎《高僧传》记载罗什为何没有著论:"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着笔作大乘阿毗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著《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


                IP属地:黑龙江132楼2013-06-03 09:58
                回复

                  八十六 点滴幸福
                    额头上一直贴着温暖的柔软。我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浅灰眸子近在咫尺。满室光亮中,他一直噙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这么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脸有些发烫,这是我在有了小什后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有多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了?漱洗后,跟他一起吃过早饭,敲门声响起,一个恭谨的年轻声音传入:"师尊,陛下派人来告知,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师尊处。"
                    我笑了,就知道姚兴会来。他还算够人情味了,给了我们完整的两日后才来。罗什开门出去,门口那个恭谨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还说,希望能见一见--师母。"
                    "师母"这两个字咬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很别扭。我笑一笑,继续在房里叠被子。
                    "僧肇,你随为师进屋。"罗什叹了口气。
                    我奇怪地望向房门。这两日,无论他的弟子送什么东西,都是他到屋外接,从没有让一个人进来过。
                    一个年轻的僧人局促地踏进屋,站在窗口阳光透进的地方半垂着头。我打量一下,年纪不超过二十。眉清目秀,身体单薄,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他。
                    我点头。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我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命,便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看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便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①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朝罗什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之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所以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突然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之中,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从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地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他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儿话,姚兴马上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现在才走出房门。之前浑浑噩噩之时,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但却不在寺内。
                    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我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是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蜡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蜡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边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牵着我的手,都面带惊诧。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他带着我走进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得这么豪华。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你了?"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改写这段话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看他风轻云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总会这样写。所以,何须在意呢?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到了。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太监拥上,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日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已经见过我一次了。
                    坐进客厅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可知当年在凉州时,罗什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贤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几十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啊。"
                   


                  IP属地:黑龙江133楼2013-06-03 10:01
                  回复
                    晚上慕容超照例送我回宫。他很是兴奋,一路都在无意识地哼歌。我终于从他那奇怪的调子里听出,这是当年我教给他和静儿的《亲亲我的宝贝》。他居然唱得那么难听,真是糟蹋。我叹气,打断他,然后唱正宗的给他听。
                    月朗星稀,清亮的月光下极少行人,周围寂静无声,空气干净清新。我轻轻唱着歌,想起自己老是拿这首歌逗小孩,罗什,弗沙提婆,求思,泳思,呼延静,还有眼前的慕容超。一幕幕往事随着歌声在脑海中回放,感慨万千。我也到了动不动就爱回忆的年龄了。
                    他听完一遍,惊诧地说:“这歌超儿只是脑中有模糊印象,却一直不记得是谁教的,原来是姑姑!”
                    他央求我再唱一遍,我再唱时他轻轻跟着我哼,嘴角噙笑,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童年乐事。这样的场景,快乐的他,真的很温馨……
                    “你不过是个歌妓,居然妄图进我将军府。”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我的歌声。前方是个阔气的府邸,灯笼照亮了门口的一男一女。我大吃一惊,赶紧拉着慕容超躲进一边的巷子。
                    偷偷探头出来看,这里正是昨夜经过的“骁骑将军府”。灯笼昏黄的光照着男人高大的身影,虽帅却充满戾气,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赫连勃勃。那个不停哭泣的女人,柔弱的让人生怜,是我今天刚见到的初蕊。
                    “勃勃,我在你府门口等了那么久,就等来这句话吗?你怎可这么狠心,我已有了……”
                    “有了什么?”他斜眼看她,满脸不屑,“谁能证明?你坏我大事,竟然还敢上门来要我收你。”
                    她用发抖的声音说:“你就不怕我去告诉陛下……”
                    赫连勃勃拽着她衣襟,一把将她拉到胸前,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冰冷彻骨的声音响起:“陛下会信你还是信我?初蕊,跟我玩这些手段,你还想要小命吗?”
                    他冰冷一笑,突然将她向后推。初蕊较弱的身子踩到台阶,尖叫着往后倒。我用最快的速度窜出,在她倒下之前接到她的身体,然后我自己在她的冲力中也跌到地上。我扶住趴在我身上的初蕊,首先想到的是:型号没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紧跟着想到: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做垫背,腰怎么这么疼啊。
                    超儿赶到我身边,先把初蕊从我身上拉起,再赶紧扶我。我龇牙咧嘴地站起,双手扶在腰后拼命揉。超儿着急下也伸手到我腰上,帮我推拿着。
                    “是你!”赫连勃勃走下台阶,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打量我,鼻子里哼气,“你倒是这群凉州女子中最有手段的,居然有胆跑到寺里勾引那个老和尚,老和尚现在比朝廷中任何人都受宠,虽然老了点,你攀上他,倒也得了荣华富贵。我该叫你什么?国师夫人……”
                    当时他陪着姚兴在草堂寺听法,罗什跟我相见的情形他也看到了。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我看着他眼里凶残的戾气,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龌龊的小人!
                    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的慕容超,突然用粗糙的手钳住我下巴:“你还真是有本事,又勾搭了一个鲜卑小白虏。”
                    “放开她!”赫连勃勃的手臂被握住,慕容超挡在我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护住我。
                    赫连勃勃使劲甩开慕容超的手,冷笑着说:“小白虏,她年纪比你大吧?她从和尚那里偷了多少钱养你?”
                    “你这无耻之人,满口污言秽语!”
                    慕容超出奇地愤怒,冲上前跟赫连勃勃扭打在一块儿。两人身形差不多,年纪也相仿。赫连勃勃受过正规的骑射武艺训练,但慕容超自小干惯体力活,戾气却比他大。一时半会儿分不出高下,俩人倒在地上撕扭,我无法拉开他们,只能干着急。哲理诗赫连勃勃的府邸,他的仆人们很快就会听到动静,到时候慕容超寡不敌众就惨了,而且此事的赫连勃勃是将军身份,慕容超还只是一介平民,根本无法跟他抗衡。
                    赫连勃勃正骑在慕容超身上挥拳,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然后轰然倒下。慕容超莫名地推开他,拉起他的衣领就要揍,我忙叫住他:“超儿,还不快走!他府里马上就有人出来了!”
                    慕容超醒悟过来,放下已然昏睡的赫连勃勃。我拉上呆立一旁的初蕊,三个人急忙往未央宫跑。
                    “初蕊,你在这里安心养胎,直到孩子生下来。”回到居所,我没来的及去见罗什,先将初蕊安置在一间独立的房间。
                    “夫人相救之恩,初蕊感激涕零!”她眼带泪珠,便要下跪。
                    我拉她起来,柔声说:“你现在身子不便,不要太过焦虑,对孩子不好。早点歇息吧。”
                    她低着头,语带哭腔:“夫人,你不问我……身孕之事吗?”
                    “我不问,每个人都会有难言之隐。”我能猜到父亲是赫连勃勃,不过根据我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恐怕不是偷情那么简单。
                    我走向屋门,跨出门之前,转头轻声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过什么,孩子是无辜的。”
                    她浑身一震,手抚摸上腹部,又开始低头垂泪。我叹口气,将门关上。
                    我沿着游廊往我与罗什的卧室方向走,无力地捶着腰,浑身酸痛,步履蹒跚。今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头晕目眩。我一累便容易头晕,都是白血病的缘故。突然看到前方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月光在游廊中斜斜投入半壁光线,照亮了一角僧袍和红裙。
                    有些尴尬,不知是哪个僧人在与一女子相会。轻轻隐到角落,心里苦笑:今晚邪门了,怎么尽做听墙角的事情?
                    有个沉稳低沉的男声在说话:“罗什的年龄足可以做你的祖父,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可如此不自重?”
                    是罗什!他在与谁说话?心一惊,额头迅速冒出汗来。我躲在角落里忐忑地探出头。
                    红裙向罗什挪进一步,罗什立刻向后退的更开。女子已经完全站在月光下,娇柔妩媚,看得出精心装扮过。我捂住嘴,那是凉州女子燕儿!
                    “法师,夫人也与我们一样,从凉州流亡而来。她既与法师相见在先,燕儿绝不与她争正妻之位。燕儿今日见到法师仙容,便已倾心。只想终身侍奉法师,为妾也无妨。”
                    “莫要再说此话!”罗什厉声喝,看看周围,又压低声音,“你无亲友可寻,罗什可暂时收留你。日后,为你寻门亲事。但你若执意对罗什动这般心思,莫要怪罗什赶你出府。”
                    罗什说完,便不顾燕儿,大踏步向我们卧室走。燕儿愣住,气恼地咬唇,绞这手帕,轻轻跺一跺脚,再环视一下四周,向另一边走去。
                    我躲在角落里发怔。一直到他们离去后很久,才跳着发麻的脚,做到回廊的栏杆旁揉。一边揉,一边沉入回忆。
                    罗什清俊脱俗,气质高贵,温柔专情,堪称完美。若是在现代,我肯定的每天胆战心惊地堤防蜂拥而来的女人们。而纵观他一生,喜欢过他的女子少的可怜,却是因为他那特殊的不可逾越的身份。他从小出家,在西域被奉为神明。信佛的西域女子看他,是当成神,而不是男人,以不可亵渎的心态顶礼膜拜。我若不是与他相识在少年时,稍晚上几年,也无法与他有这段牵绊一世的情缘。
                    他与除我之外的任何女性都保持非常明确的距离,而与他同时代的女子却难以达到他的思想高度,这也让人对他望而却步。他虽然从没告诉过我,但我相信,即便少,当我不在他身边时,也难保有其他女子对他有意。只是,从他对燕儿的态度上看来,他的心志之坚,四十年从未变过。
                    我与他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对对方是那么了解,所以在感情上百分百地信任对方。无论中途需要等待多久,我们都相信对方不会有异心。
                    可是,之前还有希望在支持者他,等我长安一别呢?还有等待的必要吗?
                    我的嘴里涌出苦味,恍恍惚惚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房。罗什正戴着眼镜在房中写东西,看见我回来便赶紧让我喝药,我苦着脸喝完药,神思还在恍惚,他开口问道:“艾晴,为何留下那些女子?”
                    我回答的有气无力:“姚兴既然已经不高兴了,何必再触怒他?”
                    看到我的疲态,他一双手搭在我肩上,帮我拿捏。我闭眼,硬起心肠说:“罗什,我只能在此半年,你的双生子------”
                    “艾晴!”他的手突然停顿,声音里带着些气恼,“此话何意?”
                    “罗什,我无法再有孩子了……”我睁开眼,叹口气,酸楚地说出这个我们一直知道却一直回避的话题。
                    他在我身旁坐下,将我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中摩挲:“我们有小什,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还不够吗?”
                    “可是,史书上说……”
                    “艾晴!要怎样说你才好?为何你老是执着于史书上如何记载?”他厉声打断我,胸膛有些起伏,“就因为那一句莫名的记载,你便擅自做主为罗什安排妾室吗?”
                    我的心一阵绞痛,脑海中浮起燕儿娇柔的面庞。说出口的话语沉重,让我无意识地佝偻起身躯:“我很快就会回去了,你,你可以等我走之后再……再……”
                    他嗖地站起,扶住我双肩,身体俯下,肃然正视我双眼:“你告诉过罗什,在你们的时代,婚姻是一夫一妻,男子不可有妾。罗什既然娶了未来之人,自然要遵未来之法。你是我妻,罗什一生不背离,绝不纳妾室!”
                    我苦涩地笑笑,吸一吸鼻子说:“罗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心,可是我走之后,就再无可能来见你了……”
                    他放开我双肩,站直身体,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桃树,沉思半响才出声:“你这次来长安,罗什便已明白,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聚。”
                    他转头面对我,蜡烛照亮了他眼眸中的淡定从容,浅灰深潭水波不兴:“你虽未说过罗什能活到几岁,但罗什自己明白,余下生命已无多了。短短几年,要译完那么多经文,你以为罗什还能有心思想他事吗?”
                    “你能伴我半年,让罗什在剩下不多的生命中还能有更多回味,罗什已经心满意足。”他向我伸出双手,淡淡地笑着。
                    我站起身走向他。他牵我到胸前,围住我的腰,将头搁在我肩上,喃喃轻语:“不要再想什么双生子,那都是几百年后刀笔之吏的无稽之谈。罗什之妻只有艾晴,孩子只有小什。你们两个,是罗什最亲的亲人。”
                    我鼻子酸酸,忍不住又想落泪。他在我脸颊上轻吻:“那些女子,既然是刘勃勃所掳,她们的佳人定在心急。明日我便请人帮忙寻找,送他们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你不怕姚兴怪罪吗?”
                    “罗什可对佛陀发誓:‘绝不纳妾!’陛下还能强求不成?”他笑一下,箍在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将我紧贴着他,“再说,他也是一时心性,怎会每日来查问这些女子的情况?过一段时间,他也就忘了此事。”
                    我将袖袋里的纸抽出:“这是那几个女孩子的亲人信息。”顿一顿,吸口气,“有个叫燕儿的已无亲人,不如暂时留下她吧。”
                    对于燕儿刚才的话,我心里当然不快,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赶他走。无论如何,她已无亲人,我们不收容她,她一个女子,根本无处可去。
                    他脸色有些僵硬,隐约的不快迅速飘过。接过纸,折起放进怀中:“从明日开始,罗什要到长安大寺讲说新经。我会请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帮我打听这些女子的家人。”
                    他牵着我向床走去,将我按着躺上枕,板起脸训我:“还有,为夫以后不想再听到今日这样的话题了……”
                    “恩……”我老老实实答应,在他风轻云淡的笑中彻底沉醉了……


                    IP属地:黑龙江138楼2013-06-03 10:19
                    回复
                      我从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真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的难受。罗什的译场,可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醮一醮,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几天后,一本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这正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细细品读,满口余香。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便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厮,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无需这样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么扮男人也不会像。古装电视剧里穿着男装的女子,观众哪个不是一眼认出?只有剧中人为配合剧情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着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侧边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的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的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早课时间快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便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余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无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便捷。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作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们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无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睿,道桓,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无须劝解,开始早课吧。”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和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睿,道桓,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再次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再次由僧肇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桓,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恭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移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尚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已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和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睿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入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炉石迅速转身,面对僧睿,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义,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行仁厚,泛爱为心。虚已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挥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跹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IP属地:黑龙江142楼2013-06-03 10:33
                      回复

                        九十二 慕容家最后的枭雄
                        敲门声响起,门外飘进一声唤:“晴姐,是我,娉婷。”
                        我叫他进来,首重的活计依旧不停,在补罗什一件袖口有些磨破的僧衣。他在我面前坐下,一直观察我的表情。我不说话,等着她自己开口。
                        “晴姐,今日超儿对你不敬,娉婷特意来代她致歉。”
                        我叹息,停下手中的针线活:“他告诉你了?”
                        娉婷点头:“超儿不该如此轻薄你。你与法师的深情厚谊,矢志不渝。娉婷早在凉州便日日目睹,怎可能是超儿介入得了?他没有跟我商量,便擅自作出此事,真的太莽撞了。”
                        我心中一凛,抬眼看他。她穿着布衣荆钗,面容苍老,却挺胸收腹坐的笔直,浑身依旧高贵典雅,申请落落大方。
                        “除了今日之事,其他的都是他与你商量而来?”
                        她缓缓点头:“是我告诉超儿你在凉州时便有不凡举止,你定能对超儿有所帮助。所以我让超儿去求你,可是没想到你不愿帮他。超儿一时情急,才想到以身色诱。此举虽不妥,他也实在无他法了。”她顿住,仔细看我的双眼,“晴姐,娉婷看得出你对超儿的疼爱。你不肯帮他,定有原因吧?”
                        我偏转头,默然叹气。她缓缓站起,然后对着我跪下:“娉婷跪求晴姐,帮帮超儿吧!”
                        我愕然,急忙拉她。她不肯起来,只是倔强地跪着:“他早逝的父亲,还有祖母,都将光复大燕的希望放在超儿身上。小叔无子,定也在盼着有慕容家的好儿郎来继承大业。晴姐,娉婷不知你为何不愿帮他,只求你看在我们受了二十年的苦,等了二十年机会的份上,帮帮他吧。”
                        看娉婷哭得肝肠寸断,我心很乱。烦躁地问:“娉婷,如果他得到王位的结果,便是没几年便身首异处,你还要我帮他吗?”
                        她呆住,低头沉默半响。再抬头时脸上浮现凄绝的笑:“要!”
                        她昂头决然说道:“男儿应胸怀大志,怎可苟且偷生?他是慕容家的孩子,便要身负慕容家的重担。如果命运真的如此安排,只要他自己选择走这条路,我做母亲的,便支持他到死!”
                        她的话铿锵有力,眼里执着的光芒毕现,跪在地上继续书:“你当初劝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怎会不知呼延大哥为何家破人亡,我怎会不想以身相抱?可是,我不能嫁,我宁愿辜负他……”
                        “为何?”想到呼延平二十年的痴情,禁不住难过。
                        “因为超儿需要一个清白的母亲,这样,慕容家,还有小叔,才会接纳他。”
                        我猛地看向她。破旧的衣裳,苍老的容颜,却在跪着时也挺直腰杆。嘴角一丝凄绝的笑,却神色斐然。突然明白了慕容超身上近乎疯狂的偏执从何而来。
                        本来还想问她:如果超儿抛弃母亲和妻子,独自一人去追逐那个王位,她可愿意?现在发现,没必要再问这个问题了。这个执着的母亲早就做出了选择。
                        “娉婷,你容我考虑一下。明日早上答复你。”我有些泪,踱步到窗前,眼望天空,蓝天下飘着棉絮般的云朵,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笼罩周身,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么?有心事?”晚上罗什回来后看到我一直心神不宁,坐到我身边,将大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将慕容超还有娉婷来求我之事都告诉罗什,只是隐去了早上慕容超的色诱,说完后重重叹气:“罗什,你说我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指点他?”
                        “艾晴,你告诉与不告诉,结局是否会不同?”他沉吟片刻问我。
                        我摇头:“我四次来一千多年前,参与进了历史,却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我再想,是因为我来了,所以历史才是我后世看到的那样吗?如果我没来,那历史会怎样书写?”
                        “可是你还是来了。”温润地笑,搂紧我的肩膀,“一切为因缘之果。你说慕容超执着,你自己不也在执着一念吗?既是缘定如此,你何不放下执念?”
                        我看向他温柔笑着的脸庞,突然心生感叹。当年他对于我教蒙逊《君主论》那么反对,现在却让我以平常心来看待慕容超的偏执。他的性子,真的被残酷的现实磨圆了很多。
                        靠上他的肩,闭眼休息。这些天,我总是容易累。算算日子,离我再次作别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我走近慕容超房间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娉婷和静儿自从随我们来到逍遥园后一直在厨房帮手。罗什在寺里,我便每天和他们一起吃饭。今天,他们几次来叫我吃饭我都没答应。在房里发了很久的呆,终于下了决心。
                        静儿赶紧给我盛饭,我坐下,看着面前摆放的碗筷,毫无胃口,面无表情地对着慕容超说:“我会帮你,但有个条件。”
                        慕容超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点头:“姑姑有任何条件,超儿都当应。”
                        我瞥他一眼,吸口气缓缓说道:“你达到目的后,便与家人搬离此处,我不再是你姑姑,你们一家与我和法师,从此路人相见。”
                        慕容超惊呆了,战栗着嘴唇喊出:“姑姑……”
                        “静儿,我们出去。让国师夫人与超儿相谈。”娉婷严肃地拉着诧异莫名的静儿走出去,轻声带上门。
                        “姑姑,要不要先吃点饭?”他坐在我对面,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小心地说:“你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我摇摇头,看着满脸期待的慕容超,心情很差。与他相处这些日子,我也早就感觉出来慕容超其实并无多大智谋。所以他自己想不到周全的方法认亲,只能一遍遍从我身上打主意。他身上唯一的长处,便是执着坚忍。
                        “姚兴马上回来逍遥园看法师译经。你在此之前先去找个官员,随便谁都行,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必定会有人想借着你升官,消息不日便会传到姚兴耳中。”
                        他果然疑惑万分:“姑姑,为何要堂而皇之地召告我的身世?”
                        “为了让你叔叔知道你的存在。”我没胃口吃饭,只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你直接去找叔叔,路途遥远,兵连祸结。到了青州,你也很难有机会见到他。即便见了他,只有一把金刀作证,他能相信你的身份吗?当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时,你叔叔正随苻坚征战,他可从未见过你母亲。”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你叔叔来找你。”我看着他,语气无波,“你将自己的身世昭告天下,你叔叔自然会派人来寻你。”
                        “太好了。”慕容超高兴地向我伸出手,看到我冷冷的眼神,又悻悻地缩回去。
                        我嗤笑。当我想明白了之后,他在我眼中,只是个可怜人,有野心却不聪明,难怪会在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被刘裕打败。既然是他一定要选择这条路,算是我把旧日的一点情分偿还给他吧。


                        IP属地:黑龙江145楼2013-06-03 10:45
                        回复

                          九十四 与君生别离
                          罗什护着我,在人潮如涌的大街上小心地走。本来姚兴邀请罗什与他还有王亲贵族们一起在装饰一新的城楼上观看,罗什婉言谢绝了。我和他都戴着面具,罗什换上俗衣,没人认出,我们便放心大胆地手牵手,融入欢乐的人群。
                          罗什时不时问我是否累,管束着我,不让我太过兴奋。我只好跟着他以老年人的速度悠悠地随游行队伍缓行。不少西域胡人在跳着欢快的舞蹈,那热烈舞动的身姿让我神思恍惚。似乎舞动的人中就有弗沙提婆,挑着好看的剑眉在对我挤眉弄眼。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场景让我格外想念弗沙提婆,仿佛他就在身旁,用戏谑的口吻说:“艾晴,看你出丑和傻笑更好玩。”
                          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看到一堆西域胡人潜着骆驼和马向街心走来。一群高大的人中有个格外显眼的身影。纤长高挑的身材,穿着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式短装,英姿飒爽。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天!是他!嘴角弯起的调皮模样,不是他还会有谁?
                          心快得要蹦出胸膛,猛地发足向前奔去,连罗什在身后喊也不顾。我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喘气,一把拉下面具抱住他,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喜极而泣,用多时不讲的吐火罗语嚷着:“弗沙提婆,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老天爷听到我的祈求了!“
                          被我紧紧抱住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一个略微低沉的年轻男声在我耳边轻声响起:“这位大姐,可是认识家父?“
                          我一惊,仰头看他。潜灰眼眸正注视着我,挺秀的五官,健康亮泽的肌肤,浑身蓬勃的朝气,无一不像。可是,弗沙提婆不会只有二十来岁……
                          我心一惊,立刻尴尬的放开他。
                          “艾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聪明?”
                          我转头,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年轻人身后,双手交叉放在略微挺出的肚腩上,眯着眼看我,眼角尽是皱纹。脖子上拐着我熟悉的狮子佩玉,唇上的胡随着笑微微抖动,笑容沧桑。
                          “弗沙提婆!”我搓搓眼,颤抖着喊,眼睛瞬时被泪蒙住。
                          “你刚刚抱我儿子抱得那么紧,现在看到怔住,怎么反而不抱了?”他嘻嘻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莫不是嫌我老了?”
                          “你胡说什么!”正要捶他,不提防间被他抱起,转了几个圈。
                          长安的蓝天在我头顶飞旋,心中满溢着感动。我还能见到他,真好!
                          我瞪他,在满眶的泪中笑骂:“为老不尊!在自己儿子面前还那么嬉皮笑脸。”
                          “哎呦,我刚刚可是什么都没做!”他突然放开我,高举双手,超我身后嬉笑。我站头,看到罗什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我身后,脱下面具挽在手中。
                          “亲兄弟见面,是否也该拥抱一下?罗什眼望着他,慢慢伸出手。
                          弗沙提婆先是一愣,随即大步上前,用力跟罗什相拥在一起。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弟两,我忍不住,泪水在笑声中滑落。这个苏幕遮,一定会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那天苏幕遮剩余的节目我们都无心观看。罗什在龟兹学习佛教律法的师傅卑摩罗叉也随同弗沙提婆一道来长安寻找罗什。弗沙提婆本来是要去驿站,现在见了我们,便让其他随行人员去驿站住,他和求思,还有卑摩罗叉跟着我们去罗什在未央宫中的住处。
                          卑摩罗叉已有七十岁高龄,一路颠簸,罗什安排他早早歇息。弗沙提婆带着求思跟我们不停谈话。自从龟兹一别,兄弟俩已是十八年未见面。有那么多话要讲,一直到掌灯时分,依旧意犹未尽。
                          弗沙提婆告诉我们,龟兹王白震和他的儿子均已逝,现在是白震的苏子白苏尼支为龟兹王。弗沙提婆的女儿泳思是白苏尼支的往后,去年已育有一个男孩,被立为太子。晓萱做了外婆,每日很忙。她一切安好,只是身体有些小毛小病。打儿子求思,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做了龟兹的禁军队长。晓萱对儿子最大得不满意,便是儿子不肯成亲,成天挑挑拣拣的。
                          弗沙提婆说起求思时,不住摇头叹气。我忍不住笑,求思还真像他当年,游戏花丛,每个安定。
                          他看我笑,瞪我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不定,他也跟我当年一样,在等待仙女的到来……”
                          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求思对父亲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浮起绯红。求思的长相综合了西域人与汉人的所有优点,比当年的弗沙提婆还帅气。看着求思,我不仅遐想,不知小什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超过他的堂兄呢?
                          “艾晴,我这是最后一次来长安了。兵荒马乱,灾祸连年,这一路行来,很是不易。王本来不想在中原局势未明时贸然进贡,是我力劝王与姚秦结好。其实我是有私心,想见大哥最后一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真的无憾了。”
                          弗沙提婆往罗汉榻上靠,伸手去捶自己的腰,摇头长叹:“年岁不饶人啊!真没想到,我也有老的一天,大哥也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多好……”
                          我笑:“我也会老,只是,你们无法看到了。”
                          几案下伸过来一只手握住我,罗什温润的对我笑。我与他对望一眼,再转头对着弗沙提婆:“弗沙提婆,上天对我真好,在我马上要走之前又能再见你……”
                          “你要走?”他诧异地打断我,“又要回天上吗?”
                          我点头:“我的时间到了,得回我自己带的地方。我还有责任,要将孩子带大。”看到弗沙提婆诧异的眼神,我含糊地解释:“我们有个儿子,叫小什。现在正在我那儿。”
                          弗沙提婆突然板起脸,面带怒色:“大哥,我进长安之前,听说你有十个妾其中一个妾还生了双生子,你怎可如此对不起艾晴?”
                          我跟罗什相视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弗沙提婆才释然。这双生子在罗什接受十名宫妓后半年不到便出世,其实时间上并不匹配。而且十名宫妓大部分已回家,这些也照样没人理会。人们最喜欢听的是惊世骇俗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越描越黑,事实真相便被淹没在口水中。所以八卦的力量强大,古今一样。


                          IP属地:黑龙江149楼2013-06-03 11:08
                          回复
                            弗沙提婆正色对罗什说:“大哥,你与艾晴相恋四十年。就算艾晴回去,以你对她的情,也不该再有其他女子了……”
                            罗什在案桌底下与我十指交缠,对视上弗沙提婆,眼神清澈澄澈:“这是自然。”
                            弗沙提婆点点头,吸口气偏头用手背擦眼角。看向我时眼中晶光闪动:“艾晴,这次,我和大哥一起送你走。”
                            我看看一直淡然笑着的罗什,再看看眼神真挚的弗沙提婆,心中的感慨无以言表。噙着泪,对着他们重重点头。
                            我在准备行装,要带回去很多东西。罗什给儿子的玩具,我手机的工艺品,弗沙提婆又送了我和小什不少西域特产,一件件细细地整理。
                            门打开,罗什站在夏日阳光中对着我伸手:“艾晴,来,随我去见师父。”
                            见卑摩罗叉?我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神态自若。随着他走进佛堂,卑摩罗叉坐在蒲团上,正在看罗什的译文,见到我,也面露诧异。
                            罗什用尊敬的口吻说:“师尊,这位便是罗什之妻,艾晴。”
                            我急忙向卑摩罗叉行礼。
                            卑摩罗叉向我还礼,然后转头不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问:“听说你在长安传法译经,此举于汉地大有重缘,受法弟子可有几人?”
                            心里有丝苦笑。卑摩罗叉故意不对我和罗什的婚姻致任何言辞,是以此方式告诉罗什他的态度吧?
                            罗什恭敬地回答:“汉地经律未备,新经及诸论等,多是罗什所译出。三千徒众,皆从罗什受法。但罗什累业障深,故而只是传法,不收徒弟,不以师礼受三千徒众之敬。”
                            卑摩罗叉吃惊地看着罗什,又对我看一眼,沉默半响,叹息着:“是你自己起了欲想,现在可有悔心?”
                            他睿智一笑,满脸淡定:“师尊,罗什无悔。”
                            他温润地看着我,抬头朗声道:“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所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罗什与妻,非仅仅是常人以为的男女之欲。罗什未在卑湿淤泥中窒息而死,反而如莲花般绚烂开放,是因我妻四十年来一直支撑着罗什。罗什之所以将妻带到师尊面前,便是想让师尊知道:是这位默默站在罗什身后无怨无悔付出的女子,才成就了罗什的今日。”
                            我早已泣不成声,嗓子疼痛难忍。罗什含泪看着我,却依旧面带微笑。
                            他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盈盈泪光中笑着看我:“如今我妻不日便离开,罗什与妻,再无生聚之可能。罗什历尽世间种种烦恼,已知悉无价宝珠与一切智宝之所在。凡此种种,难道不是佛陀为磨砺罗什所设?待我妻离开后,罗什余生尽悉交付译经使命,致死乃止。”
                            卑摩罗叉一直默默看着我们俩,面上亦有动容之色。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你乃率性而为之人,此是你的劫数。个中辛苦,亦不为外人道。既如此,你便自己处置这段孽缘吧……“
                            罗什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与他一起对卑摩罗叉行礼:“谢谢师尊。”
                            他挺直身体,在夏日的一室阳光中对着我璀璨地笑了……
                            “艾晴,我送过你一次,大哥送你一次。现在我们兄弟俩一起送你,总算扯平了。”弗沙提婆帮我将大包扛上,突然夸张地叫起来,“啊,不对,忘了你第一次也是我送走的,尽管那是我还是个十岁的毛孩,哈哈,我比大哥多一次,嫉妒吧?”
                            他超罗什挤挤眼,罗什对他的故作轻松只是笑笑,帮我拉好手腕上的拉链。
                            “大哥,离别时我想抱一下大嫂,不介意吧?”
                            罗什不答话,依旧温润地笑着。弗沙提婆对已经穿好防辐衣的我伸开双手,用力将我拥进他魁梧的臂膀。
                            “艾晴,就算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你在天上也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鼻音很浓,吸一吸鼻子,努力对着我笑,“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对视上他含泪的眼,哽着嗓子喊:“我会的。弗沙提婆,我会一直很想念你,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刻……”
                            手臂收紧,将我紧紧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我在他的衣襟上淌下泪。佛祖,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他……
                            弗沙提婆慢慢放开我。擦去眼角的泪,对我挤一挤眉:“好了,再不留点时间给大哥,他不知道要怎么恨我了。”
                            弗沙提婆笑着退出房间,只剩我跟罗什脉脉对望。
                            “艾晴,听我说……”他长久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许久之后,努力深吸一口气,才犹犹豫豫的说出:“你只有三十三岁,一个人带着小什太辛苦。若是……若是……碰到合意的男子,只要他能对你好,对小什好,你不妨……”
                            “罗什!”我厉声打断他,将左手伸到他面前,让他看我的结婚戒指,“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给了我休书了吗?我问你,等我走后,你可会再娶妻纳妾?”
                            他摇头,苦涩地望着我:“你知道的……”
                            “那你凭什么要我再接纳另一个男人?你也知道,我这一生,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男人……”
                            “为夫自然知道。”他将我搂进怀,幽幽叹息,“可是,你那么年轻,还有几十年路要走。我们再无可能相见,这滋味,你如何熬……”
                            “你等了我十年又十年,最后一次甚至等了十六年,你怎么知道,我无法比你等得更长久?再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小什。”
                            我仰头,望进他如渊深邃的眼眸,柔声说:“等小什长大,我再无牵挂,就入地寻你。你可要记得,一定得等我……”
                            他心疼地吻着我,温软的唇在我唇畔流连:“我妻,你怎么这么傻呢。”
                            与他交颈缠绵,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也是……”
                            他将十指交缠的双手放在心房上,坚定地望着我:“好,罗什在地狱中等你。千年时光,不过瞬间事。罗什自信能等千年……”
                            “我一定来寻你。我们到地狱中永世相伴,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分开了……”
                            启动时光表,与他最后对望。这一次,真的是生死相隔。我一生的爱恋,随着这次腾空,不复再见我的爱人。可是,与他一样,我不悔……
                            罗什,我们地狱中再相见……


                            IP属地:黑龙江150楼2013-06-03 11:08
                            回复

                              第七部 不负如来不负卿
                              九十五 我见到了父亲
                              我抬头仰望,“草堂寺”的大门并没有后世修葺的那么气派,门匾朴实五华。看落款,是姚兴所题。忍不住心情激动,脚步却停滞不前。怔怔地盯着大门,脑子有些纷乱。我从未见过的父亲,就在里面了……
                              “看什么呢?”手肘被轻轻撞了一下,是满面笑容的道桓,拉住我的胳膊兴奋地往台阶上走,“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草堂寺了。鸠摩罗什法师在此译经,听说有三千多僧人跟着他习法呢,真是盛况空前。贫僧来长安最大的心愿,便是拜他为师,不知能否得偿所愿。”
                              道桓絮絮叨叨地说着。虽然从咸阳考试跟他同行只有两天,这一路上,他已经反反复复地强调一定要拜父亲为师,听得我耳朵起茧。要不是看他憨憨的样子很可爱,人又耿直善良,我还真像甩了他,好快点到达草堂寺。
                              跨进门,道桓对着守门僧人合十而拜:“这位师兄,请通告一声,蓝田僧人道桓前来习法,这位是我师弟道标。愿鸠摩罗什法师能收我两为弟子。”
                              唉,我告诉过他很多次,我不喜欢他给我起的法号。他却笑嘻嘻地说,既然出家,便不能再用俗家名字。然后自顾自地到处叫我“道标”。真是的,这名字太没艺术感了。早知道得有个法名,我就自己起了。
                              守门僧人对我看一眼后似乎吃了一惊,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我知道自己的长相更偏向中亚基因:高鼻深目,浅灰眼珠,红棕褐发,削尖下巴,加上一米八八的个头,在我自己的时代都非常引人注目,更不要说古人了。只是道桓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就多瞟了几眼,为何这个守门僧人一直盯着我看个不停?
                              道桓喊一声“师兄”,这位老兄才回过神来,对我们回礼:“两位师兄要习法自然可以。法师允许任何僧人来此观摩译经。只是这拜师,法师在三年前已发愿,不再收弟子了。”
                              “这,这……法师为何不再收徒?”道桓结巴起来,一脸沮丧。
                              我知道原因,不希望道桓再问下去。一把拉过她,低头靠近他胖胖的身子:“别多问了。还是赶紧进寺见法师要紧。”
                              守门僧人突然恭敬地对着朝门寺走来的一个僧人行礼,态度异常恭敬:“僧肇师兄。”
                              是僧肇?是当年的狗儿?我赶紧看向来人。他非常瘦弱,似乎风一大都能把他给吹走,皮肤泛着亚健康的惨白。他现在应该是二十一岁,比我还小一岁,却一脸老成,神情持重。
                              守门僧人向他介绍我和道桓,僧肇也跟那位老兄一样,看我一眼后便对着我发呆。
                              “僧肇师兄!”我嗯哼一声,对着他行礼,“不知罗什法师现在何处?”
                              僧肇收回一直盯着我的眼光,微微一鞠身:“师尊午后在大殿译经,两位可先去僧舍安顿,然后去大殿观摩学习。”
                              他在!我开心地点头,与道桓在一个小和尚的带领下住进僧舍。一路上看到我的僧人都面露诧异,我郁闷地想,我的一张脸在自己的时代太招女生,怎么到了姚秦的长安,这么招和尚了?
                              放下背包,即刻去大殿。我迈开大步朝着主殿方向走,道桓一路小跑跟上我:“道标,你怎么走得那么急?难道你比我还记着想见到鸠摩罗什法师吗?”
                              我不理他,步子迈得更快。他怎能体会我的心情?
                              三步并一步地跨上台阶,冲进大殿。里面正是一派忙碌景象:黑压压地坐着千名僧人,挤得大殿几无落脚之处。大殿前方的佛像前,一个高瘦的身形,微微佝偻着背,手捧着书踱步,旁边坐着数十人,正奋笔疾书。
                              拉着道桓在一角盘腿坐下,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身影。是他吗?是我二十二年未曾见到的父亲吗?我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正在翻译一段经文,我仔细听,是《佛藏经》。来之前,将他翻译的经文又看了一遍。从他哪里遗传来的超高记忆力,能让我即便对佛法不甚了解,也能背得出这些经文。所以来此处扮和尚,一点都不费力。
                              他译完几句偈语,微笑着对众僧说:“今日此经便能译完,诸位辛苦了。”
                              她的声音略低,温润如玉,带着西域口音。五十六岁的他,已显老态,却有种无可比拟的风姿。微笑时神情清鉴,翩然出尘。
                              道桓突然叫唤一声:“那位便是鸠摩罗什法师吗?道标,他,他怎么跟你这么象?”
                              我身体一震,挂不得我老觉得看他那么亲切熟悉。高鼻深目,浅灰眼珠,削尖下巴,五官无一不像,连身高都相仿。只不过,我的肤色比他白皙一些。他年轻时,应该就是我这样的长相吧?难怪草堂寺的僧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罗什,接下来是否该译我带来的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两家法门?”
                              一旁类似贵宾席的地方坐着几个印度和西亚血统的外国僧人。我知道那些是来帮助爸译经的老师和朋友。其中一个精瘦干练,看上去比爸小几岁的老者向他提问,本来是用梵语,他说完一遍后又用不熟练的汉文再说一次。
                              爸恭敬地向那位老者鞠身:“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乃大成有宗之师。罗什打算先译大乘空宗论著,待日后再译有宗直说。故明日开始译《维摩诘所说经》。”
                              老僧面露不满,冷哼着大声说:“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为弥勒菩萨所创,殷明之说最为明晰。你所倡导至空宗中观论,与有宗如何能比?”


                              IP属地:黑龙江151楼2013-06-03 11:1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