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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7》(作者:王文华)--第一章 第二节 等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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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星期一,离星期五还有四天。挂上电话,静惠松了一口气,像刚做了简报般精疲力尽,但对自己简报的内容却记不清。她站起来,看着电话发呆,好像在等它再度响起,以证明刚才并不是一个幻觉。徐凯约她,她竟然这样迅速地答应了。她坐在桌前,完全忘记要回去找同事的事。同事最后来找她,她频频对不起。



  "你还好吧?"同事问。



  "很好啊……"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



  接下来几天,她试着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样开会、加班、帮客户买卖美金、忙到九、十点,回家再看美国开市的行情。但和徐凯见面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上,像一颗痣,平常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私密的时刻:脱衣、洗澡、擦身体时,你会突然看见。



  终于到了星期五。六点五十,静惠就到大楼外等。她一转身他就出现了,没看到他从哪里来。徐凯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棉线很粗,织成的椭圆形图案一坨一坨地排列。白衬衫的宽领从毛衣领口畅快地伸出,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嘿……"徐凯大口地笑,很大学生式地无思无邪,很罗斯福路式地笑着。他的头发很多很长,风吹得在额前飞扬,几乎要发出声响。他的双眼皮好深,里面好像藏着宝藏。



  "你没有等很久吧?"徐凯问。



  她摇摇头。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背后拿出一根长筒子。



  "是什么?"



  "外面风好大,先找家餐厅,坐下来再给你看。"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家法国餐厅坐下。



  "你打开……"徐凯把长筒子拿给她。



  是《Girls Interrupted》的电影海报。



  "哇,你怎么会有?"



  "我去戏院偷的!"



  "真的?"



  "骗你的。我有一个朋友,喔,你见过的,就是那天party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他在电影公司做事。"



  静惠低着头,慢慢卷起海报,却塞不回细筒中。



  "我来……"



  他的手很细,很白,灵活而利落,"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张海报的什么吗?"徐凯问。



  "薇诺娜·瑞德的脸部特写,她空灵的眼睛?"



  "没错,我喜欢薇诺娜·瑞德,"他把盖子盖上,把细筒交给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海报的广告词:Sometimes, the only way to stay sane..."



  "...is go a little crazy."静惠接上。



  "你记得?"



  "我记得。我也很喜欢这句话。"



  一阵温暖从颈背流过手脚,像一个插上电的玩具,她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有了第一个连结。



  他们聊了薇诺娜·瑞德其他的电影,侍者走来,他们连菜单都还没看。



  "你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国菜,你说吧。"



  "你问对人了,我在法国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国干什么?"



  "学画,学油画。"



  徐凯很熟练地点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红酒。



  她就从油画开始认识徐凯。他高职美工科毕业,到技术学院学设计,学了两年后休学,去当兵,当完兵跑到法国,学法文和油画。回来后做过好几份工作,摆地摊、卖保险、网络公司、广告公司。一开始静惠用力地在听:点头、微笑、瞬间睁大眼睛,夸张自己的惊讶表情。但看着徐凯丰富的手势,听到他戏剧化的声音和与她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慢慢放松下来。像是穿着睡衣上网,没有目的没有紧张。她撑着头,手挤出脸颊的肉。她喝了一点酒,感觉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国真的那么好玩?"



  "法国是天堂,改天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静惠想,好快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去巴黎,去罗浮宫,去加缪写作的咖啡厅。我带你去斯特拉斯堡,再带你去德国。事实上整个欧洲你都该去!你去过欧洲吗?"



1楼2007-07-28 21:10回复



      她摇头。



      "我带你去芬兰,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



      "列宁格勒不是在俄国?"



      "小姐,‘列宁格勒牛仔‘是芬兰的一个摇滚乐团,团员的头发都梳成像鸡冠,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还有一部电影是拍他们呢!"



      "我没看过。"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然后,然后我们去瑞典,我带你去看瑞典的皇宫……"



      "皇宫进得去吗?"



      "中国人不是说‘民贵君轻‘吗?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宫,还不如我们的台北市立图书馆。"



      "真的?"



      "他们国王整天骑着脚踏车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是送报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请你吃饭。"



      "这不行,这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让女方出钱的?"



      他把这当做第一次约会呢!



      "好吧,反正你蛮有钱的。"



      "我?我才穷呢!"



      "穷你还能穿名牌?还能在法国住三年?我想留学,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啊,小姐,我那时多苦啊,每天在餐厅洗盘子,其他做过的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过什么事?"



      "比如说采葡萄。"



      "采葡萄能赚钱?"



      "当然。法国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采到两条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开衬衫袖子,果然一条条紫色细纹,"我采葡萄采到背痛,到今天都还没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买了一张很便宜很烂的沙发,每次坐,整个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姿势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来,背痛得不得了。我看遍名医都看不好,有一个中医告诉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里?"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较伟大,来来来,喝杯水。"



      他拿起水来喂她,她的嘴在杯子里笑,溅起许多气泡。



      "你今天可以点牛排,我请客,你想多点一份带回家也没问题。"



      "还有呢?"



      "还有你可以尝这里每一样甜点--"



      "我是说你在法国还做过什么?"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提也罢……"



      "说一说嘛!"



      "还有……"他故作不屑,"我演过电影。"



      "你什么?"



      "我演过电影。"



      "真的?哪一部?"



      "《The Pillow Book》你有没有看过?"



      "喔--邬君梅演的,我好喜欢她,她气质好好。"



      "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听说过这部电影的。"



      "你演什么?"



      "我演一个侍者。"



      "喔……"



      "嘿,你可别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从两百多个人里面挑出来的。"



      "我没有瞧不起,我觉得很棒,我一定会去租来再看一遍。"



      "不过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词都被剪掉了。"



      "怎么会这样?"



      "唉,演艺生涯……"他夸张地感叹。



      "那你告诉我你的台词是什么?我看的时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跟邬君梅说‘你要点什么‘之类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我在银行负责买卖美金。"



      "帮谁买?"



      "帮公司客户啊。客户要买卖美金,会跟我们行销部门的人联络,行销的同事再告诉我客户的需求。"



      "我听不懂,举例来说,你的一天大概是怎么样?"



      "我八点进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联社的新闻,翻一翻总公司传来的报告。九点开盘后,把今天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报给各分行。然后开始交易,行销人员告诉我客户要什么,好比说,买5支美金,1支就是100万,卖10支美金,在877买,884卖之类的--"
    


    2楼2007-07-28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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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汇率。"



        "我喜欢你讲行话,你讲行话时蛮性感的!"



        静惠笑了,"整个早上我都在看电脑,电脑上会一直出现最低的卖价和最高的买价,如果价钱好,我就打电话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们的电脑是不是像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个屏幕,一台用来看价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统,一台用来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后送Email给你,你未必会看到,因为你忙着看另外两台……"



        他不断的暗示让静惠讲得更快,"没错,九点到十二点,我就一直盯着这三个屏幕看,注意有没有人‘送Email给我‘,"他被逗笑,她继续,"然后下午两点到四点,重复同样的工作。"



        "这么好,四点就下班了!"



        "没有,四点是市场结束,我还得结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



        "怎么还会有赚赔?"



        "当然啊,你买的时候一个价钱,卖的时候就变了,中间差额,就是你的赚赔。"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钱在赌钱?"



        "其实是拿我们公司的钱在赌。"



        "你知道吗,"徐凯交换翘起的腿,"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个感觉。你外表很压抑,其实是个赌徒。你在银行做事,听起来很乏味,结果你是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在玩。"



        "你觉得我很压抑吗?"



        "你是我见过的最压抑的人!"



        "不会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红酒,向徐凯展示空杯,"我怎么会很压抑?"



        她骄傲地放下杯子,看着牛排刀上自己的脸。她怎么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活泼、很好问、很炫耀、很小女生。她从来不是这样的!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她已经32岁了啊,怎么还会这样?



        "你几岁了?"徐凯问。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结婚了没有?"



        "什么?"



        "当然没有……"静惠苦笑,"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你很压抑,所以你有一种稳重,妈妈才有的稳重。"



        "这是赞美吗?"



        "当然是赞美!"徐凯认真地说,"很多女人到了80岁还是没有这种稳重。"



        静惠坐正,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她停顿,"结婚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你在这里?"



        "我们也没干什么,只是吃饭而已。"



        这话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笔勾销,听起来很扫兴。但她没有多想。她只是放松,享受跟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凯电话很多,手机不停地响。他接起来,一直说"我再打给你",她觉得被重视,有独占性。晚餐结束,徐凯请客。走到餐厅外,静惠不知该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约会,忘记了约会的内容和步骤。



        "我们去走一走。"他说。



        "好啊。"



        他们走在敦化南路,风吹在脸上,刚才的酒意被吹干。
      


      3楼2007-07-28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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