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人们讲,那边的楼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好的,望去好像是隋唐的样式,华美大气。然而,若是这么多年也仍然像新建的一样,即使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做到。他们说,那楼阁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经有了,似乎家中的长辈知道些许,但问起时,只是笑笑不肯说,好像怕打破了楼阁的宁静,也不容许孩子们到那里玩。久而久之,楼阁纵然没有变化,但仍是旧了。新的建筑又拔地升起,更加年轻而讨人欢喜,于是那楼阁便渐渐被忘记了,边上的杂草如同苍茫的思念一般,长得格外茂盛。
夜晚的时候,有一个人打着灯从街上走过,影子有些模糊,夜晚把什么都浸湿了,包括那人身上穿的红色长袍,也显得黯淡。他走近了楼阁,看了一看,叹息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一样。
但他并非老人,看上去却是相当年轻,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还是少年,长得似乎相当秀气,却又说不尽的沧桑。他将头发梳成了马尾,再加上身上穿的红色长袍,又让他显得有些女孩气来。
他径直走了过去,没有管路旁的杂草。事实上,那些草在他经过的时候,也都似被风吹过一样向外弯曲,或许是被他翻飞的袍子所吹开了吧。
楼阁虽然几乎没有改变,然而触手仍是大片大片的灰。他将它们吹开,露出底下秀丽的兰草图样。他用手指从纹样上划过,想起他们曾经光华灿烂的样子。
“都过去了。”他想,“所有的都结束了,它们也是。”
他缓缓把手拿开,不再注视它们。他进了楼阁,然后上了二楼,步履又显的极其急切了。
二楼的装饰都很简单,然而处处都透着一种凄清沧桑。他看了看,觉得应是岁月的刀刃把它们打磨成这样的,它们也老了。他嗅了嗅它们的气息,并不是什么贵重的木料,但却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装饰。既与他沾有同样的气息,那么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了,可是他不这样认为。他记得当年这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他看护的那几个孩子把楼阁踩得咚咚得响,他坐在前面,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希望时间可以停留。
他知道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时间不可能为任何事物停留,即使是他。然而却又确实为他停留了脚步,几千年过去了,他所爱之人,所恨之人,甚至是和他同样的存在,都被风吹成了尘土,望去就像是风卷草,碎了的都空碎了。留下来的却是他自己,这副少年的容貌自从他成熟后就没有改变过,温润如玉。
多可笑啊,他抿了抿唇,世上哪有真正的永恒?即使长久如他,如今也身形枯竭,如同半死不活的傀儡。烽火将他的眼眸烧铸成了比血还要明亮的琥珀,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打开木桌前的抽屉,取出了三根蜡烛,蜡烛早已被灰尘覆满,他不管。只是轻轻的把蜡烛点燃,烛光微微的晃荡起来,看上去竟透出了几分温存。他呆呆的注视着烛光,莫名其妙就将手伸了过去,如此温暖。那不是他看遍的战火,更不是人们心中日益增长的仇恨之火,只是那样微笑的烛光,就像他所珍视的那些日子。
他记得当年的菊还是一个小孩子,性格却稳重缄默,他记得菊曾坐在阁下雕刻出了那最美丽的樱花,就像是女子的笑颜。他也听过菊轻吟他所不知名的歌谣,那是菊自己所编写的,与他毫无关联。小香在旁边折着纸鹤,面无表情的脸也显得有几分温柔,他将纸鹤放入碧绿的水中,看着它们沿着弧线远去。湾湾梳着自己的长发,脸颊柔软而笑容明亮,那双褐色的眼睛总是依恋的看着自己,像一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还有勇洙,那活泼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孩子,整天在庭院里嬉闹,像一只顽皮的小鸟。
后来呢?
自己背上的伤口,就是菊所留下的吧。昔日容颜清秀的孩子,如今却狰狞的看着自己。血液随着刀尖流下,滴在木质的地板上,如同碎裂的牡丹。他俯身下来,眼神充满了不屑和复杂到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在他耳边轻轻说:
“别了。”声音冷得使他一颤,他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他眼睁睁的看见湾湾被菊带走,昔日活泼美丽的少女,此刻眼泪滚滚而下,她挣扎着,尖叫着,手向他伸来。但他却无力反抗,他只是抬了抬头,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最后看到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怨恨,悲伤,愤怒,哀叹,绝望......还有痛苦。他看着那眼神离自己渐渐而去,他张了张嘴,呼唤少女的名字:“湾湾,湾湾,湾湾......”却没人给他回答。他埋下头,眼泪和血从眼眶中流下,破碎的呻吟从嘴里涌出,最后是绝望的惨叫。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竭力站起,又一次次倒下。
从那时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曾经的繁华只是浮沉一梦。记忆中有牡丹绚烂,纷染如墨,有宫阙万间,才子佳人。然一切都如梦一般,尽碎于其间。
忽然一切都暗了下来,一根蜡烛燃尽,如死灰一般扑在桌面,周围草木窸窸窣窣,重影连绵。他静静地听着,然后点燃了第二根蜡烛。火光灼眼,可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记忆中金发绿眼的男子,牵着黑发的面无表情的男孩,对他微笑着说:
“你输了,耀。”
他将头扭到一边去,不愿面对这再一次的离别。
男孩的眼眸冰冷,却死死地看着他。
“看着我。”男孩轻声说。
“看着我。”男孩加重了语气。
“王耀,你看着我!”男孩几乎疯狂地拽着他的领子,“为什么你不看着我!我不是你的弟弟吗?!”他的声音里尽是悲哀。
他却始终没有再看男孩一眼,也没有说话。直到金发男子将男孩带走,他才展开手掌,上面全是血迹。
——如果我不能夺回你,那不如你一直恨我。
他几乎都已经绝望了,五千年的岁月,留下来的只有残破不堪,只有一身的伤痕和痛苦。那为什么自己还不能死?他熬了五千年了,为什么还不能死?
“我活得够久了,我已经,放弃了。”
那日,蔓延的血色和火光中,他遇见了麒麟:
“不行。你生而为龙,即使一朝折断掌牙,拔裂鳞片,瞎目断爪,坠入浅滩,龙依然是龙。”
他怔了很久:
“你的愿望?”
他几乎已经记不清麒麟的答复了。
火焰渐灭,如同墨汁一般,浸入年代古老的木桌里。他吹了一口气,俯身拿起了第三根蜡烛。这一次,蜡烛燃烧得极为有力,如同那年他拼命伸出的手,如同那人反手紧握。
银发的少年冲着他微微一笑,笑里有这个永远寒冬的国/家难以握住的阳光。
“那么,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他是真不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自己是不是会被摔得粉身碎骨,亦或者会像他的前辈一样,在风中被吹成灰烬。
他只能跟随前面少年的背影,如同一个新生的国家一样去学习这一百多年别人早已掌握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面前,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华服的帝王,只是一个弱者,弱小到任何人都可以欺辱。
“王耀同志,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就不要回头。”
少年握住他的手,面色严肃。
——因为凭你的力量,回头就必然毁灭。
这是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只是微笑:
“我知道。”
承认自己的弱小,永远比不承认要好。
更何况,他终究会变得强大,直到不输给任何人,包括眼前的少年。而那时......他会将自己失去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全部要回来,作为自己重登世界的前奏曲。
“吾乃天朝上国。”记忆中他明眸如星,眼里满是尊严和骄傲。
如今他满是伤痕,曾经的繁华和壮美皆成灰烬,珍惜的一切都已化为乌有,孑然一身。
四周火光四起,周围纷纷“火起”声,那座楼阁被艳丽的红色花朵吞没。身强体壮之人拿着水桶想去救火,却被年老之人挥手制止。
“都过去了。”他们轻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仿佛他们面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脸上的皱纹忽而挤成一团,忽而如释然般舒展开来。
他们看见艳美的红色随风四散,枯草发出垂死的“呲呲”声,热气仿佛有生命般扑面袭来,吞噬了千年前不知名的岁月。穿着红衣的少年就站在火焰前方,面容被华光照得发亮。
——“你的愿望,是什么?”那日,他这样问麒麟。
——“愿我有生之日,得见您君临天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