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停住了叫骂，在那个瞬间，他似乎被这一句话给打倒了，任由孙军把自己扔进了禁闭室。
高等靠在禁闭室的墙上，麻木地闭上了眼睛，窗外不时有新战士从走过，他们已经换上了新军装，授了列兵的衔。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刷拉刷拉的声音，高等知道是赵保家的大扫帚又开始扫动了。果然，很快就听见赵保家在窗下低声而急促地叫：“高等，高等。”
高等不想理他，一抬胳膊把窗户关上，自己又回身坐了下来。赵保家并不甘心，当当当敲击起窗框，敲得耐心而有节奏。
高等终于火了，上前拉开窗户训斥道：“敲什么敲？你想干什么？”
赵保家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顿了顿才晃过神，低声说：“我就是想跟你说，白天连长问俺……俺，当时就是看见你追着他……其实俺知道，你根本不会讹张晓菲的烟……”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高等说完，又准备关窗户，赵保家赶紧伸手去挡，“我还有事……俺爹跟俺说过，人生在世，就要学一门扫地的手艺。把自个儿门前打扫干净，也把人家门口打扫干净，大家就都会喜欢你了。高等，等你出来就跟俺一起扫地吧，到时候指导员和连长就肯定不会怪你了……”
高等一言不发，定定看着赵保家。
“高等，你怎么了？”赵保家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毛。
“没事，我寻思明白了，谢谢你。”高等缓缓地对赵保家说。
赵保家感觉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如释重负地走了。
高等慢慢坐了下来，脸上的焦躁一扫而空，他想起了陈晨，又想起了姜锦，最后还想起了骂他的崔鸣。茫然铺满了眼睛，高等把头埋在了胸前。

3.
陈晨换上了假肢，每天在医院里进行恢复训练，慢慢的已经走路了，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只是某些时候他看到别人健全有力的双肢，不免还是会黯然神伤。尤其在今天的《战歌报》上，他看到了扫雷大队成立并即刻准备奔赴雷区的消息，惆怅了很久。他不甘心就这么躲在医院里，思索着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即使不能上前线扫雷，做点力所能及的，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新兵们，也算间接为扫雷做出了贡献。
想到此，陈晨拿出纸笔，开始写申请。
杜洪涛走进了禁闭室，闲的无聊正在墙上倒立的高等赶紧下来，向指导员打招呼。
“给，你打人有功，不用参加考核，直接授衔！”把领章和军衔扔给了高等，杜洪涛对懵然站立着的他说。
“不管以后去哪儿，都要好好干！”杜洪涛看高等把领章和军衔揣了起来，又说。
“去哪儿都一样。”高等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什么态度，立正！”杜洪涛喝了一句，“看着我！”
高等不情愿地转过身体，看着杜洪涛，杜洪涛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对准高等。
“你瞧你那个样！你不比赵保家聪明？不比秦雄机灵？再看看现在，新兵连还没结束就跟别人差了一大截！你犯了多少错误？数得过来吗？！”
“我根本就不想来。”高等小声嘟囔。
“你还不想来？别看你现在穿着军装，你也不算一个兵！”杜洪涛拿手指点点他的胸口，“你这里不是！”
高等垂下头，没有再说话。

杜洪涛放缓了语气：“走吧，到了新地方，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思量。”
高等跟着杜洪涛出了门，经过训练场时，正在训练的一班新兵纷纷朝高等投来了异样的眼光，那眼光里有怜悯，有同情，有不屑，也有幸灾乐祸。高等努力地挺着胸脯，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高等回到宿舍收拾行李，赵保家走过来帮忙，他已经听说了高等要去的是山里的修理班，很是担忧，因为那里几乎没有人烟，要是高等去了，还不给憋坏了。
“你要是憋得慌，就去喊，对着山喊，对着树喊也行。反正你得说话，跟山跟树，跟小草说话，我在老家被人欺负，我就是这样，说出来，就不憋了。”
高等认真地看了看这个淳朴的战友，尽管在一起时间不久，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赵保家的单纯和善良，于是揽过他的肩膀，“走，陪哥儿们尿一个，听说那地方没有厕所，以后我也就只能撒野尿了！”
两人来到厕所，查看里面没有别人，高等用墩布顶住门，从袜子里掏出手机和充电器。
“我到了山上也没信号，给你吧，没事给家里打个电话。”高等把手机往赵保家手里塞，赵保家慌得跟什么似的，又推回给高等。
“这样吧，你先帮我保管着，等我回来再给我。”高等只好这么说，赵保家这才把手机揣起来。
临出发前，高等又去了趟卫生队，他想把那个哨子悄悄放回去。在姜锦的办公室里，他再度看到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把玻璃板掀开了，拿起照片的瞬间，他发现这张照片背面还粘着一张。一个穿着八十年代军装的战士，正抱着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面对镜头，笑得很开心。
载着杜洪涛和高等的吉普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进，高等迷迷糊糊地又快睡着了。不知道走了多久，车终于停了下来。
高等看到杜洪涛下车打开了后门，问道：“到了？”
“还有一半路，车上不去，得爬。”杜洪涛说着，带头朝山坡上走去，高等瘪瘪嘴，无可奈何地拎着行李跟了上去。

第二天，杜洪涛就接到了高等用紧急电话发来的求救，他说自己实在呆不下去了，这位林班长太古怪，把他的行李扔出去好几回了，而且手里随时拎把匕首晃悠着，他真担心林班长啥时候一生气把自己捅了。
杜洪涛没有空儿搭理他，他手里正拿着一叠退伍报告，外面楼下还围着一群家属，在吵嚷着。据警卫班长说，这2、30个家属说是探亲，一开门，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直接奔机关楼而来。
崔鸣出去处理情况，家属一看当官的出来了，七嘴八舌地就围了上来。崔鸣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家属嚷道：“你们放了我家孩子吧？实在不行，让我替他去挖地雷行不？
还有一个家长也带着哭腔恳求道：“我家那孩子从小放炮仗都害怕呀，他怎么敢去挖地雷哪……”

崔鸣急了，跳上台阶大声问：“谁……谁说他们要去挖地雷？”
家长们安静了一下，马上又吵嚷开了：“别管谁说的，我们现在就是要把孩子带回去，你说出多少钱可以领人吧……”

4.
高等来到修理站已经好几天了，他打心眼里对面前这个胡子老长的林班长发憷，只有独自站岗的时候，才感觉出一些自由和畅快来。
这是一个月光很亮的晚上，高等一个人在山坡上站岗，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经过观察，发现那声音源自一棵大树下的草丛。
高等慢慢地朝那棵树走去，还没等他近前，树后面闪出来一个人。这是一个抱着大旅行袋的中年汉子，他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
这一定是越境的毒贩！高等刚在心里做出判断，便觉身后一阵风声，还没等他转过头，只觉头上一阵剧痛，倒了下来。
高等醒来的时候，首先发现手里的枪不见了。他顾不上还在生疼的后脑勺，连滚带爬地跑回营房向林峰报告。
林峰拿起登山绳塞到迷彩背囊里，问高等有多长时间了。
高等迷迷糊糊也说不上准确的时间，凭感觉似乎足有一个小时。
林峰快速地打好背包，吩咐高等给保卫股打电话，叫他们都17号地区抓人。说完闪身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高等找个毛巾按在疼痛的脑袋上，想起林峰的话，不觉纳闷：17号地区，你咋知道是17号地区呢？
高等打了电话，脑袋还在隐隐发痛，想起刚才那一幕，估计毒贩绝对不止自己看到的那一个，他决定要出去帮林峰一把。
林峰出了门，轻车熟路地在林间小道上穿梭，很快，两条身影出现在月光下，一瞅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尤其是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条枪，他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林峰抄了一个近路，拦在了毒贩面前。
毒贩们正仓皇逃窜，忽见林峰犹如神兵天降，猛然停住了脚步，反应过来之后，其中一个迅速举起了枪对准了林峰。
“一个新兵蛋子的枪，你觉得会有子弹吗？”
林峰冷冷一笑，把登山绳扔出来，说：“枪扔了，把自己绑上。”
拿钱的毒贩扣动扳机，果然没有响，但他并不服气，扔下枪要跟林峰搏斗，林峰喝了一声：“再往前，就是死！”
两个毒贩低头一看，一排地雷就在近前，地雷一半埋在土里，露在外面的引线被一根细绳捆扎在一起，细绳的一头，就在林峰的手里。毒贩们傻眼了。
刚刚赶到的高等，正好看见这一幕，便好奇地躲在山坡上往下偷看起来。
一个毒贩战战兢兢地把枪递给了林峰，并且在他的吩咐下，捆上了另一个。
林峰把子弹夹退出，黄澄澄的子弹露了出来。
“连保险都不会开，还玩枪！”林峰看着两个毒贩，不屑一顾的说。
林峰走过去捆另外一个毒贩，此人盯着地雷上的闪电标记，跟另外一个说：“大哥，咱不是碰见传说中的雷公了吧？”
山坡上的高等闻听此言，忽然失了神，脚下一滑，从坡上出溜了下来，左脚正好踩在雷上。

高等赶紧向林峰呼救，林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捆好毒贩，走过来帮他拆雷。
高等盯着雷上的闪电标志，忽然想起陈晨失去的一条腿，他沉声问：“这带着闪电记号的雷都是你埋的？”
林峰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回答。
“到底是不是？”高等又提高了声音。
“是，这种带记号的都是我埋的，怎么了？”林峰站起来，毫不犹豫的回答。
“你——你害了我大哥，你害了陈晨，你别碰我！”高等愤怒的说。
林峰退后一步，甩出一把匕首，“那你自救吧。壳已经撬开了，把里面电线挑断，引信就没用了。”说完又从腰里拿出步话机，“要是挑不断又不想死，就叫我。”
说罢，头也不回地押着两个毒贩下山了。
林峰把毒贩交给了前来接应的保卫股的人，旁边的崔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把他拉到了营区房间，掏出从陈晨身体取出的地雷残片照片，问这雷是不是他埋下的？
听说起爆装置被抹上了机油，林峰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这不是我，是雷公干的？”
崔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雷公？雷公不就是眼前这个人么？外界一直盛传林峰的外号就是雷公，雷王，传得可邪乎了。
林峰解释说，过去几十年，边境这一带一直都有关于雷公的传说。他熟悉丛林战，最擅长布置诡雷，手法千变万化，布的雷上都有他的标记——三横，一道爪印。
崔鸣仔细看了下照片，发现闪电标志上，果然有三道浅浅的印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鸣很好奇。
“49年国民党军西南溃退的时候，93师里有个擅长布雷的工兵营，雷公据说就在这支部队里。他布的雷曾让他们的对手都吃尽了苦头，也包括我们。后来，这支部队变成了雇佣兵，在东南亚的各个阵营里穿梭，雷公雷也在东南亚的各个战场出现。”
“有这么神么？”崔鸣瞪大了眼珠。
“……按年纪算，雷公应该早不在人世了。我想，雷公应该是个代号，后来出现的这些雷公雷，应该出自他的传人，雷公是他们共同的名字。当年的飞鹰大队，就是栽在他手上……”林峰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幕：
那是狼山战役总攻前的几分钟，飞鹰大队队长令狐耀南在他的前面，刚小心扒开一只埋着的地雷，便惊叫：“雷公……”话未说完，一颗细小的跳雷飞出，紧接着，令狐耀南身后飞起三颗地雷，在其他战友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时，他整个人已经被炸飞，成了一团火球。
那一仗，飞鹰大队只剩下两个人，林峰就是其中一个。最为窝囊的是，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至今都没见过对手的样子。
好一会儿，林峰才从往事巨大的悲伤中缓过来，他继续告诉崔鸣，年轻时候的他好胜爱卖弄，把自己埋下的雷都做了一个闪电记号，可是雷公埋下的雷却比他狠得多，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只想炸步兵。
“你的意思是？”崔鸣没有理解。
“他的雷，是专门留给拆弹工兵的。雷公从来不给排雷者机会，他埋下的不是雷，是恐惧——每个工兵心底的恐惧。”
“那，就没人能拆得了这种雷吗？”半晌，崔鸣才回过神。
“我没见过。”林峰缓缓地摇了摇头。
刚说到这里，营房的门被人冲开，高等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将拆下的地雷掼在林峰面前。

你这又是抽什么风？”崔鸣瞪着他呵斥说，高等根本没理他，拿起自己的水壶出了门。
林峰拿起地雷，崔鸣也凑过来，听林峰讲了事情的经过，再一看里面的红线蓝线都被挑断了，抽了一口气说：“好家伙，这拆法就没打算活着回来！这小子脾气又臭又硬，真不要命啊！”
林峰笑了：“其实雷底早就受潮变质炸不响了，击针我也掰断了，可他不知道。我就留了把刀子和步话机，让他自救。没想到……”

崔鸣摇摇头，这种兵扔林峰这儿算是对了。要是上了战场还这么犯浑，可就坏大事了——他不要命别人还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