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青丘下碧湖里的一条鱼，每天于日暮清晨汲取日月之精华，天地之雨露。不错，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拥有一双腿，走出青丘。碧湖里的生活，真的很寂寞。 三百年前我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我对娘亲说，“我要离开这里。”藏蓝色的外表之下的灵魂倔强又执拗。娘亲温柔地看着我，怜悯又带一点忧伤，“孩子，你总会离开这里。”后来娘亲离开了我，我孤身一人在碧湖永远的沉寂中成长。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再没听过有人对我说话，我害怕哪一天我因为习惯而不会讲话了，于是我总是自言自语。这时我便会感到水波中一股暖流将我包裹住，再慢慢退去，我知道，那是水灵。他一直在我身边，但他不会说话，我时常感觉他是一个空无的东西，或许根本不存在，只是我的臆想罢了。娘亲对我说，水灵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没有人知道水灵的年龄，可水灵的修为却一直不见精进。应该是他太懒罢，我想。 托我的勤学苦练，我的修为一点点增加。有时我甚至可以变出一团水草或是一只龙虾来陪我玩，可是心却越来越沉寂了，这里太安静了。我甚至觉得青丘下那条碧湖的支流——碧溪潮涨潮落的哗哗声都是一场华丽的演奏。这样僻静的山谷，真的太安静了呢，我轻轻对水灵说。

【二】
可是有一天，青丘上突然来了好多人和马，他们在一块平地上扎起了一个个鼓鼓的圆圆的小帐篷，走路的时候身上的铠甲哐当当的响，我感到兴奋又恐惧。当他们到碧溪喝水时我便远远的仔细看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不是文书上的那些图话或解说，他们真的是人！甚至偶尔会有人下河来洗澡，所幸水灵提前将我裹到了远处，不然该有多害怕啊，我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这很刺激。我的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快过。 那天夜里我在一团水草中小憩，忽然被一阵水花声惊醒，我小声尖叫了一声，正想发作，猛然闭上嘴。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谁？” 一片沉寂。我心跳加速，不敢出声，全身僵硬，连游开的勇气都没有了。不一会儿有人打了火把过来，“将军 ！该回了”。我努力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竟没想人类也可以如此好看，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侧脸看过去干干净净，棱角分明，瞳孔幽深如一潭平静无波的水。他锋利的眼扫视了一下水面，略微沉吟一声，随即上岸“走吧”。我听见他的步伐远去，长长呼出一口气。 后来的半个月是我几百年来最开心的日子，我被人类丰富多彩的生活所迷醉。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整齐地站成一列，口中齐声大喊着一些话，那好像是叫......叫什么来着......哦对！是口号。中午的时候他们会睡午觉，就睡在青丘大树下的草坪上，我曾很多次想躺在那柔软的小草上，但我没有，我知道，那里没有水，我会死掉。晚上将士们围成一团唱军歌或是一些民谣。将军的歌喉很响亮，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我沉醉在其中无法自拔。 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化成人形。 水灵轻轻拥抱我，无声提醒我不要迷了心智，荒了修行，我摇摇尾巴朝湖底游去，回到我的那一团水草，那一片孤寂。 战争毫无预警的打响，那边的军队四面八方黑压压的攻过来，敌众我寡，毫无胜算。青丘从未出现过如此残忍又血腥的场面，黄沙漫天，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刀剑碰撞的声音与战马绝望的嘶鸣交杂在一起，战士悲戚又壮烈的歌声在空空的山谷中回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生命中最后一首歌，可怜无定河边骨。 血顺着土地流进碧溪里，我因呼吸间吸收了血的精华，修行一日千里。我不明白世间喜怒哀乐，我只在乎我的修为是否精进，还有多久能化作人形。

硝烟结束，只一人屹于溪边，用剑撑着身体，单膝着地，我看见他凌乱的发，满身的伤和腹部涓涓流出的血，我认得他，他是那位将军。我游到他面前，“你要死了么？"他惊异于我会说话，随即又释然，苦笑，“应该是吧。”我知道他已经认出那天晚上发出声音的就是我，兴许这就是缘分吧。我对他说：“下辈子不要当兵了。”他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从衣袖内翻出一颗珠子，“这是我娘在佛前求来的一颗珠子，如今全军覆没，大丈夫怎能苟且偷生!”他的神情坚毅又悲伤，看着我的目光却那样柔和，我迟疑一会儿，把珠子吞了下去。然后我眼睁睁的看见他在我面前倒下，风扬起他的长发，在空中飘荡 ，像是对我说再见。我呆呆的望着他，心里一片复杂，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没有哭，鱼是不会哭的。

当天夜里我感到胃里一阵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烙穿我的五脏六腑，我感到害怕，又体力不支，昏昏欲睡。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习惯性的摆摆尾巴，忽然觉得不对劲，我睁开眼看我的尾巴，然后我发现，尾巴不见了！是一条细长的腿，难道？我已经修成正果了！我急切地想上岸，好证明一下这是否真实，青丘还是那样，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软软的草，几乎让我以为那场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当我的脚掌感受到青草毛茸茸的柔软时，我望了望天，咧开嘴笑了。我在草坪上乐此不彼的奔跑着，直到日暮。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用脚丫拍打着水面，然后钻进水底，与水灵拥抱。

一个月后，我对水灵说，"我要走了。”水灵不会说话，我自言自语着，“我必须离开这里，这是我从小的梦想。”随后我亲了亲那股水流，轻声说，“再见。”便消失在碧湖中。如果我这时候回头，便会看见水灵以人的形态立在水中，眼神无比眷恋并且忧伤。可我没有，我离开的心是那样急切。

【三】
在人间的日子百年只在弹指间，我行走于红尘陌上大江南北，看遍世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在等，终有一天，我会与那位将军再次相遇。

我是鱼，鱼儿天生爱水。刚来人间时，我喜欢无拘无束的在雨天大街小巷乱跑，后来觉着人们看我的眼神实在太过怪异，还有一位大婶不住叹息，“多俊俏一姑娘啊，咋就疯了呢......”后来我离开那个小镇，学乖了，日头太烈要撑伞，雨点稍大也要撑一把伞，在伞下轻晃腰肢，莲步轻移，尽显名媛贵气，心里却是把这世俗上上下下狠狠鄙视了一番。也曾遇到过很多心地善良的人，卖瓜的王婶，和我下河摸螃蟹的小豆子，教小豆子念书的先生，或是终日在路口摆卦的老道士，时隔太久，我都快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呢。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因为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发现，所有人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老，除了我。

那一个三月是缠绵悱恻的雨季，绵绵的细雨轻轻拍打着我的脸庞，我与东家小巷的石桥边撑一把油纸伞，静静伫立在石桥边，看路人缓缓而来，由远及近，由模糊至清晰，再近一点，便可以看到他微微打湿的衣襟，干净的脸，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瞳仁幽深如一潭平静无波的水。他从我身边走过，伞面擦着伞面，四散的水滴落在我颊上，丝丝凉意由脖颈一路滑进衣襟里。“啊......这......小生失礼了。”说着便拱手要赔礼，我拉住他翻飞的袖口，“没关系，公子不必自责。是我碰着公子的伞了”。 “不不不......”一番客套，他邀我去茶楼小啜一杯以表歉意。我看他清明不带一丝尘杂的眼，果真，他做了书生。说来实在讽刺。"敢问公子名讳？”我端坐在椅子上，声音清脆悦耳。“小生林轻戟。”他不卑不亢。轻戟啊，是轻戟...... “余珏”，我朝他一笑，“遇见公子是我三生有幸。"他挑了挑眉，"何出此言？"我低头看茶杯里青翠的茶叶，顿了一下，说：“公子是好人。”他忽的笑了，我并不明白其中含义。喝完茶，不知何时绵绵的细雨早已停歇，绿树红花在雨水的洗涤下格外鲜妍明亮，小草都骄傲的挺直了身子。他拱手向我道别，“小生家住东家小巷的林府，欢迎随时造访寒舍。”我目送他远去，总算等到了。

一来二往，我们熟络许多。时而我提几个稀疏的果物与他品尝，抑或是带一幅墨画请他鉴赏，一切都顺和书生的喜好乐趣。他有时也邀我去他家说文解字，探讨文学。路上几个寂寥的行人只见窗边两个朦胧的黑影相对而坐，一挺拔一隽秀。昏暗的烛光下，飞蛾一阵又一阵地扑向焦灼的火焰，灯芯发出咝咝的响声。我曾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庭院只有你一个人，不觉冷清么？”他抬起头，幽黑的墨瞳映着跳跃的烛火，声音无波无澜，“习惯了。”又说道，“在我弱冠之年，父母因被奸人诬陷而入狱，后双双冤死狱中。”掀了茶盖啜一口，他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可我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和闪过一丝愧疚的眼。为什么是愧疚？

我成功的赖在了书生的家里，作为一个门客。书生惊诧我对佛经的透彻与执着，对历朝历代的详知略解，对红尘世事的平静淡然，当然，也倾慕于我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容之姿。我苦笑，为这一点倾慕，我苦等百年。 那日他邀我一同去赏花，春日里百花争奇斗艳，桃花花瓣纷飞，树枝上鸟鸣声一片，满地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端的是盛世繁华，国泰民安。恍惚中我看不清他的眼。当我仰起头伸手去接那些花瓣时，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我笑，玩笑半真半假，“兴许我们上辈子认识。”他也笑起来，我侧过头看他，笑容如阳春三月的阳光般灿烂。春日的太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我窝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恍惚中有脚步声走近，然后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脸颊，温温软软的，像羽毛一样，朦朦胧胧听到几个字，“我喜欢你。”喧嚣远去，嘈声不在，垂柳在柔和绚烂的阳光中袅娜多姿，桃花在习习微风中翩翩起舞，耳中一遍遍回响，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沉寂多年的心泛起层层涟漪，我再不能对书生保持一心寂静如平。哪怕他只是轻微赞扬了一下我做的饭菜好吃，或是温柔的理顺我耳边的髻发，我都会手舞足蹈地高兴一整天。就在我为这些微不足道琐事沉醉的不可自拔的时候，不知不觉，春去冬来，满园桃花早已不再。

今天晚上我没有背诵佛经，径直走进屋睡了，晚上风雪越下越大，吹得窗户呜呜的响，我裹紧了棉被，彻夜难眠。为什么小狐狸要找上轻戟？

第二天清早我开院门时，发现门外的石狮子旁睡了一个人，待走过去看清他的脸，我惊艳在原地。眉如峰聚，鼻若悬胆，狭长的眼，紧抿的唇，硬朗的侧脸，可谓风神秀异，眉宇间更是一股挡不住的王者之气。风吹起他长长的银发，和漫天飘雪一起飞扬。用我几百年来所学的所有词汇都不以形容他的美丽，我想。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好像冻僵了。我用法力小心将他运进房里，把热毛巾搭在他头上，点起暖炉。房间在薄薄的青烟中逐渐温暖，他悠悠转醒。睫毛微颤，晶莹的瞳仁，银白色的眼睛，一片苍冽，像弥漫了屋外的漫天飞雪。他不是人，我看不出他的原形。

小狐狸又来了，还是一身火红，只是不再趾高气昂，像是大病初愈。一切风雨欲来，我却仍旧毫无知觉，窝在椅子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