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走在南亚的街头,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在疾走的人流中穿行,人们匆忙地东奔西走,并无人注意到他的身影。年轻人侧目路旁,在搅拌机和电锯的喧哗中,工人们正急急忙忙地爬上脚手架,将大片的玻璃镶嵌上钢筋混凝土的巨兽。电焊的咝咝声中,灼烫的钢屑如流星般四处飞溅,叮叮当当的敲击下,巨兽的骨架已告建成。 摇篮将摇动。 年轻人收回湛蓝的目光。 他的国家曾有过辉煌的文明,却在连绵不断的战乱中一次又一次被毁灭,或者说,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同样的事情都在不停地重复。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做着循环的事情,好像珀涅罗珀的纺车。这既不是诸神的作弄也不是命运的支配,而纯粹是出于人类毁灭与重建的恶作剧式的本能。如果有一次万幸他们少毁了些或者多建了些,人们便沾沾自喜地称那个为:“进步”。 一次次笨拙的进阶后,人们终于熬到了今日,有了一笔不大菲薄的积蓄。可这是否便令人们更为安心,更为自由,更强过了天上的神明,如一些人所说? 而事实上是…… 年轻人继续向前,一栋冷酷的建筑物迎面闯来,那是国家原子能研究所。国家的精英们在此地进进出出,面容严肃,门口的卫兵们则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行人。 而事实上是,人们号称不需要神了,他们的迷惘却与日俱增;人们掌握了宇宙中最强大的能源,拥有了如传说中的神只般平山移海的力量,而这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却令他们自己倍感恐惧。在胡打乱撞了无数年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精神世界只不过是从一个山头跑到了另一个山头,低也不曾低,高也不曾高。今天的他们即使能够上天下海,支配他们的,也只不过是那古老的、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原始冲动。 ……只不过在古时被叫做宙斯,安la,耶和华的神明,现在改名换姓,叫做科学,技术,数字,财富…… ……或者只是一团不知面目,浑浑沌沌的怪物。 人们照旧顶礼膜拜,造神却又声称不再需要神。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所谓神灵,也只不过是他们内心的具现。 感觉到卫兵警惕的目光,年轻人意识到自己已在此处停留得太久,他对着卫兵露出一丝微笑,回身走远。一个退役士兵从他身边经过,手臂上缠满绷带,年轻的面容被烈火撕咬去了一半。一个中年的妇人搀扶着他,两人艰难地向前走去。 “大概是从斯里兰卡回来的人。”年轻人自忖。 女神在遥远的圣域,哈迪斯在深沉的地底,人间早没有了神灵。一次次的进化人们以为自己已经走的够高,却每一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 机械的怪鸟从天空飞过,钢铁的巨兽巨影幢幢;密集的火网织就妖艳的尸布,枪炮的轰鸣谱成死亡的赋格。天神的雷火如今只需凡人食指一动,种种的进阶最终还是用来对付自身。断肢残躯仍是血流如倾,千万生命只需一刻便化为乌有,只是神明不在,人们仍总是有充分的借口进行战争…… 日落大道上,金色的风扬起金色的沙尘,抛洒入金色的高楼大厦玻璃的反光。行人们匆匆而去,躲避着自古以来从不曾改变过的灼热夕照,那一老一少的身影已消失进地平线上的熔金之光。 年轻人转身而去数小时后,在夜晚的雅典街头,年轻人迎面碰上来自圣域的同伴,三人并肩而行,此时他们的形貌与寻常的人们并无二致。人流依然匆匆,一个学生顶着风骑车穿过街道,叮叮当当的电车停在车站,几个人从拥挤的车上跳下,或夹着公文包,或捧着报纸,迅速散开向各个方向。旁边的铺面,商店的店员看了看时间,合上了帐簿,街头的小贩仍在高声叫卖,偶尔能吸引几个行色匆匆的女工的目光。 三个人停在一片闹市的角落里。 “在过去与现在的日子,我们可以有着千重身份,万重身份,但我们却选择了成为那古老神话中的影子。”长卷发的青年嘴角挑起不羁的笑,一双犀利的眸子深蓝更甚米洛斯的海水,“荣耀或者荆冠,重负抑或神恩,我们尚未知晓,因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刚刚开始。墨伊拉的巨剪尚未落下,战神的长矛已然扬起,而我们只是在中途,但于人们的眼中我们是如何模样,其实我们大概并非全然无知。” 旁边的青年棕发碧眼,雕塑般的面庞上闪现着古希腊战士的风采。他遥望着远方的一切,若有所思: 霓虹灯吐出冷艳的光,漠然地照耀着车流人潮匆匆涌过,香槟翻着金色的泡沫,倒映着高歌劲舞扭曲的影子。人们说而无言,视而未见,听而不闻,昏沉灯光下的狂欢掩饰着空虚的笑容。黑夜中他们大睁着灰色的眼睛,将自己不知所云的年华交给歇斯底里的迷惘与怀疑。轻浮的羽毛在对酒当歌的风中飘着,不撞到烈焰便不会知晓切肤之痛。倘阳光依旧耀眼,自由自在的人们自然是可以毫无顾虑地玩弄着宿命与颓废的字眼,在轻飘飘的玩世不恭中嘲笑着往昔的一切坚持与牺牲。 “呵,朋友,不必再看,”卷发青年的笑依旧不羁,“时光之轮旋转得太过迅速,人们总是不及搜寻过往。但是既然现实中的坚持者尚且成为人们嘲弄的对象,又有谁会在乎一群简直是来自于福音书中的人物?” 余下的两人会意而笑。 和平时代不需要英雄。 人们总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质疑英雄,质疑崇高。 怎么就可能无私到那种程度呢…… 他们大概也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吧…… 他们的胜利不就是因为他们的运气么…… 英雄永远是为人作嫁…… 但是他们也许不知道,光鲜的外表之下,英雄也有他们的悲欢,也有他们的笑与泪,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也有被孤独与无奈折磨得长叹恸哭乃至生不如死的时候……总之,一切的情感,都与平常人无异。 不过,总有一点还是不同的。 那就是爱生畏死人之常情,但是同为抉生死,懦者退后,勇者向前。 在鲜血与泪水的洗礼中,掉头不顾,奋然前行。 “但世道自然不会总如人们所期待,和平的佳酿总有饮尽之时,那时的人们又当如何?” “或许人们将躬身自省,或许人们将诅咒诸神,质问缘何不肯给与他们永恒的和平,而将他们又拖进战争的泥潭。不过,”年轻人话锋一转,“人类步入战争的狂宴何须诸神之邀?只是挂上诸神的名号,一切自然洗得白如羊羔。” “不论统辖一切的是人还是神,最终的荣耀必将归于人类自身。那么究竟是人类真的跨越了奥林匹斯之巅,抑或仅仅是对着并不存在的敌人举起了堂吉诃德的长矛?” “但不管怎样,一切依旧照常,我们的诗人记载了神的故事,人的故事,千百年以降,其中歌唱不歇的,自然是战斗的篇章。朋友,昔日的史诗已经翻过了末页,让我们继续前行,好看看人们究竟何思何搿!?nbsp; 来自世界之外的三人行进在街道上,此时恰逢电影院散场,人群如蚁。橱窗的海报中,红色的字迹勾勒着战争的血吻,画面里士兵们倦怠的眼神望着手中的枪炮的反光,在那上面映照的人影没有国家,没有年龄,没有性别,而只有被杀死的,和没有被杀死的之区分。 晦暗的光明灭在遥远的彼方,冰样的影子在时空间茫然地穿梭。闸门沉重地合上,翻开史册,血仍是血,死仍是死。 “可是人们还有什么不知道呢?铁,血,火,究竟有哪些他们不知晓,以至于战乱代代不歇?难道伤口还不够痛,泪水还不够多?”棕发青年眉宇间铺展着疑惑。 “那有何奇怪?”年轻人答道,“战争永不消失,因为和平亦能杀人,所不同的是战争杀死肉体,和平杀死灵魂。战争只是在偿和平的债,谁说人们一定永远向往和平?和平的安逸之后便是虚无与颓败,贪婪的鸟儿啄食着世道的根基,沉重的枷锁下灵魂哀泣怒号,总有一天枷锁不堪挣扎,和平从此碎裂。只是……” 只是首入战场者,常为挚爱和平者。可又复几人知? “所以这世界诞生了我们。” 而在人们的心底,究竟还是留着一丝对英雄的渴求——对于身为弱者被拯救的渴求。 “若是人们不能在战与和之间学得明智,那么无论是战争与和平都只是毁灭游戏的一种。那么我们究竟是在毁灭,还是在成就?”卷发青年清然的语气如长鞭劈裂空气。 “这个恐怕并非我们所能知晓。”年轻人抬头,湛蓝的目光刺破城市上空迷蒙的烟雾,直入长空,“但是人间战争既然结束,和平来日方长,在这个间隙里,且让我等替人们斟满萨摩斯的酒杯,让他们再得畅饮一觞。”百万星辰之下,风之战士呼啸着在迢迢十二宫斑驳的墙壁间奔走,搜寻着昨日的神话。风之少女踏着欢快的脚步,推动着无数帆影航向落日中可知或不可知的水域,从古到今,一贯而然,犹如圣域千百年站立于此,守望着消失在灿烂光辉中的地平线。历史重新开始,朝晖夕阴,数不清的身影来了又去,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面孔,记得的,不记得的,一一入目: 那面庞上洒满阳光的少年,那双眸清澈如水的少年,那俊逸如长风的少年,那冰心莹澈的少年,那坚毅如山岩的少年…… 以及战甲耀眼如阳光碎片,他们的前辈他们的师长…… 还有无数知名不知名但同样作为最后坚守者的人们…… 倾心于他们的故事,或许,在猎猎的风中,你能捕捉到他们的对话: “终究再次相会于此,我们这些大概从千万年前就并肩而行的人们。历史之河浪涛泱泱,作为战士的人们多如河沙,能得到历史女神青目相待的不过寥寥数人。巨大的画轴已经展开,待兵戈止息,我们是否也只是那毫不足道的过客?” “百年之后的事情,我们无从知道,但没有了过客,历史又从何而得?有句话是怎么说?‘不可谤你的前人,因你受他们的惠甚多。’这话虽不全对,但对于过去的一部分事情,我们确已无权评说。我们又哪里记得几千年前的事情?虽然我们受了无数不知名者的惠,我们今日还能站在这里便是证明,但我们对他们又的确仍是无知无觉。不过,我们似乎也不必在乎后世的人们是否记得我们,因为在乎我们的人不会忘记,不在乎我们的人不需记起。” “不管如何,我们已经做了一个时代的过客与见证者。我们的父兄前辈与神立约,胼手胝足地走过了我们所没有走过的路,然后传薪给我们;而我们也将走过后人所没有走过的路,点燃他们手中的火把。世道从无百年平,其实何止百年,如果能有十年纯然的和平都已经弥足珍贵。今日的成就明日可能毁于一旦,但我们总不能在废墟中生活……” 百战穿金甲,烈烈轰轰做一场,换得汗青之上朱笔几行。 以及千千万万组成历史的过客苍生。 “但是于人之眼,或许我们也只是为人作嫁,不过未来的日子自然有未来的人照顾,于我们有意义的只是今日的守护。我们开出了路,让后来的人走,他们身上流着和我们一般的血,他们将来到那前所未有的国度。而我们早已攀登上高峰,眺望过那为我们所未能进入的福地,我们在他们之上,我们在他们之前。那进入平原中的人们,大概就再也不能领会到险峰之上的风光了。”
“或许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能够埋骨于荣光之墟?或者说我们的聚散并不在于我们自己或者命运的安排,而在于是否还有人渴慕史诗中的故事?”
于是尘封的书卷在风中展开,明亮的灰尘在阳光中舞蹈,或许有一日人们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故事,但是总会记得—— 那冰海中的牵挂,那死岛上的花朵,那星空下的盟誓,那墙壁上的遗辞…… 托付与传承,重负与神恩,信任与默契…… 挚友微笑的脸,爱人憧憬的眼…… 一切的一切,化作星光的铭文,刻上每一个爱者心中的纪念碑。 “若是如此,那么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走到了同一条路上,让我们再做兄弟吧!” 那么再见,一定再见。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都知道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正义的冠冕为我存留。”(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