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厄尔特加城。调查兵团在这里再一次见证了名为“死亡”的颜色。
那一晚的惨烈战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即使是后知后觉的那些人,在面对着那张长长的牺牲者名单里过于熟悉的名字,并且清楚地认识到“此后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这一现实之后,也或多或少的,在眼间偷偷藏起了名为“悲戚”的那一种表情。
应该算是司空见惯的死亡吗?是自己应该漠然视之的结果吗?他们的死亡……又究竟应该如何定义呢?是毫无意义……还是,惊天动地呢?
艾伦·耶格尔并不知道。在过后面对那张已经变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张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自己的泪水也不知为何一直在流淌着,就像很久之前那次一样。过于冰冷的感觉携住了他的心脏,然后沿着四肢不断扩散着,直至每一个神经末梢。
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他大概已经预感到了。大概会是更多的死亡,更多的绝望。要以理性冷酷的判断代替头脑发热的冲动,如果没有办法早日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的话,是没有办法在调查兵团生存下去的——这句话他也听得太多了。
只是无论多少次自己都没有办法习惯。
他靠在地下室的冰冷墙壁上有些无意识的想着,不知道这次那堵慰灵墙上又会增添几个名字呢?不管是期望还是不期望,都是注定会来到的现实吧。只不过那些名字被记载在那堵墙上的人们,他们此后就真的只变成了一个符号了吗?那些有关他们的记忆呢……那些他们所作出的贡献,以及他们所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生存痕迹呢……就那样消失了吗?
慰灵碑或者坟墓,哪怕是那堵墙壁之类的,什么都好都是一个性质吧。
他记得他在那堵慰灵墙上看到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几乎都是属于调查兵团的名字。驻扎兵团占据了剩下的大部分,而宪兵团的……寥寥无几。他还记得自己意外又是意料中的找到了隶属于曾经的利威尔班中的那几个人的名字,拼成他们的名字的那些字母依然很新,与已经开始斑驳的那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虔诚的用指腹擦过他们的名字,那种从指尖传来的彻骨的冰凉让他无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并不是灵魂所归之处。也不是愿望寄存之地。这种无意义的名字排列,又究竟能够意味着些什么呢。他有些无意识的想着,在这里的每一个名字下面都曾经埋藏着不尽相同的故事,而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述说呢。
如果要把这样的东西称之为纪念的话,那也未免太过残酷了。这不是他期待的纪念的形式,至少不应该是这样只是不含任何意味的一个名字而已。
将手无意识的张开又闭上,他盯着手心那些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纹路发呆。
那种事情……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觉得无比残忍啊。人的一生,就仅仅以一个名字概括一切的话,果然还是太冷酷了啊……
那么,利威尔兵长呢?他留下的痕迹,最后大概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然后只残留下Wall·Sina墙上那一个象征着所谓荣耀的名字吗?
他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只是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而已。
那样的结局,不会是他所希望的,自然更不可能会是利威尔希望的。
有些无意识的触碰着自己的双唇,这是半个月前自己被那个人所亲吻过的地方。即使是告白之后两个人也并没有什么所谓亲昵的举动,那天的一切都不真实得仿佛幻梦一般。除过自己五天前在Wall·Sina的例行会议前自己无意识的告白之外,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也还如往常一般维持在一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极度暧昧的限度上。
这让他有些挫败,但他明白,那个人,有的时候说出口的会比实际想的少很多很多。而他所有必要做的,大概也并不是简单的说出“我想陪在您的身边”“想替您分担肩上的重量”这样一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语吧。
……想要传达的东西有很多。尤其是在见识过死亡的地狱之后,这份心情也随之变得愈加强烈。他不希望利威尔以后在他心中只留下类似于慰灵墙上的一个名字那样的痕迹,那将是太惨烈的未来,他也必须避免。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没有找到传递的真正的方式。
毕竟,现在的自己,还依然是太嫩了啊。
有些自嘲的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艾伦,并没有注意到地下室的门被突然打开而发出的“吱呀”的声音。来人的影子被油灯投射在地板上,显得极其漆黑又极其扭曲。
“……原来你还没睡啊。难怪每天早起训练的时候都那么没精打采的。”
利威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抱歉啊,兵长。”艾伦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急忙想要掩饰自己眼角边其实并不存在的泪痕,“我知道我不该任性的。但是今天,我实在没有睡觉的心思……因为,因为……”
“厄尔特加城报告。果然在你这里。”利威尔拿起放在桌上的,上面的泪痕还尚未干透的那份死亡报告,“啊,果然是这个原因对吗。”
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向他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觉得有必要安慰你才来的。我只是恰好也有些睡不着而已,正巧韩吉说什么想找找那份有名单的报告,所以顺势就找到这里来了。”
“怎么,很惊讶吗?”
“不……只是有些奇怪。兵长你,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吗?我记得母亲原来对我说过,人睡不着的话多半是因为想到了太多的事情。当时我还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吧,所以还是什么都不太懂。”艾伦似乎有些局促的绞着手指,“现在想想好像有些理解母亲的意思了。只是兵长你的话,又是因为想到什么才会睡不着呢?”
“……并不因为什么。”利威尔有些无意识的盯着自己的指尖,即使洁净的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但自己还是仿佛能够看到上面所沾染的那些鲜血,这让他无意识的蹙了蹙眉。那些浓重的鲜血好像从第一天开始就存在似的顽固的残留着,到了无论自己擦拭多少遍都还依然存在着的错觉。他并不十分喜欢那种感觉,就像永远也无法清除干净的污秽那样令他恶心。
只是那些血并不完全属于巨人,更多地是属于同伴的。这样的显而易见的矛盾让利威尔也有些无可奈何起来,不过他并不打算让这个困扰自己太久,“只是想到了些事情而已。有些困扰。”
“那么……兵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无聊的往事。总之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战场上的那些事情,能有哪些是美好的啊?说不定巨人那张丑陋的大脸就足够成为你们的噩梦了吧。除了死亡就是死亡,或者称之为地狱也差不多吧。”
“没有那种事。”他恶狠狠地摇头,“我的梦想就是将他们全部驱逐出去,为此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所以我的噩梦,绝不可能是关于他们的。”
“哦,是吗?”他听见利威尔不咸不淡的回答,但是似乎还是稍微显露出了一些兴趣来,“那么你的所谓噩梦又是什么呢?艾伦·耶格尔,我可是很好奇你的回答呢。可以告诉我吗?”
“兵长您……有兴趣听吗?”艾伦咽了咽口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开口,“……我的噩梦,很久之前是不断地梦到母亲死去那天的场景。然后现在还会做的噩梦,不知为什么是关于您的。”
“……”
“我怕您……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还是惧怕死亡,尤其惧怕那种事情落到您的头上。我梦见过您死在了与巨人的战斗中,然后我没能履行与您的约定……我觉得不会有再比那更糟糕的噩梦了。因为约定过的我要活下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是在梦里见到了您的死亡,我也会觉得,那简直是自已让我也陷入死亡的噩梦啊。”
“因为那样的话,我觉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了。有的时候,觉得死亡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单是对死亡的恐惧,就让人觉得活下去有时候也还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啊。”
艾伦有些苦笑的这么说着,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利威尔却忽然发出了声音。
“……要我今晚留下来吗?”
“您说什么?”
“我说,”颇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要我今晚留下来吗?一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三遍。你最好也能直白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来,小鬼。”
“兵长……我……”
他说不清自己是在做什么。威胁。邀请。还是所谓的央求。总之哪个形容词都不对。他并不清楚这些话究竟会意味着什么,只是愣怔了两秒,然后依靠着直觉做出了回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说道,“好。”
“我其实很高兴……兵长您能够这么说。”
“哦?”利威尔挑眉,“我留下来可不是为了对你那糟糕的噩梦负责。说实在的,我倒是很期待你这家伙在噩梦中醒来的表情。我只不过是为了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死。可别真的给我哭鼻子了啊,小鬼。”
“那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吻您。”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的,艾伦抬起头来,“我还想……拥抱您。”
“啧。”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但是并没有反对,任由似乎有些惊喜的少年将自己抱在怀里。
大概可以闻到干净的衬衫的味道,以及十五岁的少年所特有的体香。意外的是在一天的训练之后身上并没有自己想来所厌恶的汗臭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肥皂的香味,这让他接受这个拥抱的理由也大概的顺理成章了起来。只是也有着淡淡的、无法忽视的名为血腥的味道。
那是出入过名为生死的地狱的最好证明,这点利威尔比谁都要清楚。
“兵长……我今天是好好洗过澡的,手也是洗过的,所以……”
所以什么,这家伙,都在说些什么啊。利威尔有些头疼的这么想着,手却开始尝试着环上对方的脖子。不得不说身高差真是一个让自己非常不爽的存在,明明只是15岁的少年个子却足足比自己高出那么多来,这让他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完成现在这个姿势。然后,从唇上传来如同上次一样的触感,只是这次多了一些所谓的安心与熟悉感,这令他也不知为何有点不安。
野兽总是渴求着温暖的,这点利威尔也比谁都要更清楚。野兽也是贪婪的,因此他们也绝不会放弃身边所能得到的,足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艾伦·耶格尔之于利威尔也正是如此,而他,现在想要渴求这样一份温暖。
这并不算自私。他这样告诫自己。他早已经厌倦了寒冷,甚至开始有些畏惧了。一旦感受过了温暖之后就不想放开,这是最基本的本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这样告诫自己,仿佛是在找寻一个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
少年的吻技并不纯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生涩,就算如此那份单一的虔诚还是让他心里有着无可比拟的震动。
彼此都是没有明天的人。他和少年都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那么,为什么不尝试着活在现在?至少今天还活着,所以在名为今天的现在身上找寻着属于自己存在的证明,也并不是多么过分的事情才对吧……
利威尔在少年有些青涩的吻中闭上了眼睛。至少这一瞬间,他并不想放弃。
好像干渴之中渴求水的濒死之人一样,他将自己狠狠挤进对方的怀抱中,自暴自弃一般感受着对方的吻,以及随之变得有些凌乱的呼吸。利威尔对于接吻也并没有多少经验,因此双方与其说是接吻还不如说是相互啃咬,艾伦的手臂狠狠地箍在他的身上,这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压迫感。
非常难得的感觉,但是……并不坏。他嘲笑着这样的自己,因为畏惧而什么都不敢说的自己。利威尔并不畏惧死亡,也并不畏惧失去,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那些突如其来的道别,以及突如其来的死亡。他是人,因此有人性,而他也不想为了所谓生存而放弃。他能做的只有贪婪的索求,在尚未失去之前就索求,然后将那些温暖连同失去一起背负起来。
这是利威尔为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明知可为而不为,那是懦者的生活方式。很可惜的是,利威尔在这方面远不如在战场上时那么有勇气。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发狠一般的揪过少年的领子,用尽全部气力一般的亲吻,间或从唇间露出断断续续的名为“发狠”的话语。他不记得自己之后是怎样倒在少年的床上的,就算记得也懒得去回忆。他知道这是一切注定好的开始之后所必然会迎接到的结局,倒不如说他自己也同样没有抗拒。
这是不可抗力。他这样想着,然后在嘴角扯出应该是名为讽刺的弧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