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七月这天的下午下了很大的雨，淅淅沥沥连成一片。窗纱上水迹斑驳，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如同在雨水里风雨飘摇的小船，潮湿而温暖。
“你数数看，我们有多久没这么说话了？”
我微笑了下，指间摩挲过黑白相片上的微尘。相片上的你会永远对我微笑，但我又感觉你对所有人似乎都是这样笑，这让我有点气闷。
在我与你为数并不多的交集里，每一次你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而在我做过的关于你的梦里，你都是以这样温柔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的眼神里蕴含着什么，在你的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女人。
“我的年纪越大记性就越吃力了，算算，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吧。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也可以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小姑娘已经三十五岁了，你也要变成五十岁的老头子了。”
“我小的时候想过长大以后发生的故事，长大以后想着变老以后的故事。”我的声音喑哑，像是带着哭腔，“怎么办，我才刚刚要追上你的脚步，却要变老了。”
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逐渐连成一条笔直的光线。
我偏着头看向窗外，雨珠滚落在窗枢上。“二十五岁之前，我画过很多的画，只有一张专门是送给你的。我画它的时候正在发高烧，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我连续赶了几天的工，又正是流感季节。我发现身体熬不住了，就在画室的那张小床上躺着歇一会儿，只是闭一会儿眼我就能记起好多的事。我知道这时我需要的是休息，可我停不下来，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想要完成它。在那个时候，哪怕是抬起笔，或者添点水，我的眼前都能浮现你看到它时，该是什么样子的表情。”
小屋的一隅摆放着一张女人的画像，她侧着脸，眼里微微有些笑意。几点雨水落进来，打湿了纸角。
“我把它捎去给你这么久了，也该看明白了吧。哪怕是多等我一些时间，你也不肯给。”
我有的时候会相信命运，因为她总是反复无常。像是一个人呆在在一个摸不到墙边暗室里，没有任何光点，你静静地沉溺在这空虚无边无止境的黑暗中，永远也不知道，在回头的那个方向才是门。
在那以后我一直希望，人死去后可以变成风的说法是真的。这样你就站在我的身边，话可以不多也不少。你陪我走过了木质楼梯，走过了十年前那个有点窄的画廊，我指给你看那幅我最喜欢的画，你转过头在对着我笑，眼里饱含着赞许。
“最后再来干一杯吧。”我举起瓷杯向虚空一碰，仰着头一饮而尽，“安心啦，我知道你的胃一直不好，早就换成茶水了。”
黑夜像在悄无声息地吞噬天空，窗台边上的帘子紧紧拉着，没有打夜灯。一线夜光安安静静地流淌下来，蔓延过我静坐着的腿边。
好像针尖上一滴水的滴落，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我要走了。”我说，“可能明年抽空还会来看看你。再见了，老头子。”
门悄悄地被阖上，记忆里的花安静地掉落了一片花瓣。

「 二 」
海边长大的孩子，是有感恩心的。
大海包容广阔，海纳百川，但同时也最富有攻击性。我从小就在这边听着海风长大，听着大海传递而来的风雨的讯息，渔船船帆在空中鼓动的响声，海浪摩挲过砂砾的喃喃细语。脚踩着那些自然而生凹凸不平，又有些尖利的礁石，直到它们被海水冲刷得抚平了棱角，变得圆润光滑。
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渔民，其实在我祖父和曾祖父的那一代，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
家里有两个孩子，我和还在上国小的妹妹。今年我十四岁了，刚上国中二年级。父母对我们这两个孩子的愿望自然很纯粹。在他们都老了以后，我们也都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得安平喜乐。
你是东京调过来研修的老师，在这教学生活两年后，回去便可以被提拔晋升。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你来的那一天，刚下完了一场小雨，天空中的云彩铺排成了一层一层的麦浪，遮蔽了日光，偶尔透出点橘红色的光亮，如隐约在海面甩动尾巴的小鱼。
那次还是我给你送的花，花是一个班上的孩子们一起采来的，从中挑了几朵最漂亮的，用小橡皮条扎成一束。你接过这份略显寒酸的礼物时，是惊讶而又欣喜的。直至今日，我依然很会很明确，那时你的眼神是真诚的，是毫不避讳的喜欢，璀璨的笑意。远远胜于一句浮于表面的「谢谢」。
应该从那时开始，我就很喜欢你。於是在听到你被分配到我们这个班教学时，我满心的欢喜。
你的教学方式很稳重，注重巩固基础。你上的课是我听得最认真最认真的了，相信我们全班的孩子都很喜欢听你上课，课上的对白、你的讲课方式虽然很浅显，但又将内容交代得一清二楚。
我曾偷偷看过你的备课本的，每上一堂课你便会记录下教课笔记，连课上该如何应对的发言，气氛的烘托都已经记录了不下二十句。
后来，我偶然进了你的办公室看到了那束我们送给你的花。它插在白色的花瓶里，被人悉心照料着，所以依然鲜嫩如初。再然后，我才知道了你为了它专门去请教了别人怎么照顾这些花，足足让它在你的桌头绽放了一月有余。
我想，你该是怎样耐心细致的人，才会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处理得这么周到，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孩子的心意。
请不要责怪我暗地里观察你的事，也不要笑话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敢奢求你能给我等价的回应。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能够送给你的，她最为珍贵的东西。
她也不会有刻意的讨好，曾竭力地隐瞒着不想让别人知道，却愿意讲给你听。我想，这世上该不会有比她更全心付出，更委曲求全的感情了。

「 六 」
你走后的第五年，我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有人说过海的孩子，天生就会向往自由，勇于追求。
我将要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海边，去往日本最高美院学习。为此我与父亲争执了很长一段时间，也闹过脾气不回家，躲在姑姑那里一礼拜都不出来，又或者一个人溜到海边坐一天。
为了反抗，我逃课，出走，或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两天不出来。你要是知道了这些我做过的坏事，也一定会教训我的吧？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错过这次机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遇见你。
一年零三个月前，我曾往东京寄了一封信。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我只要想起你应该知道，我不善于用很多的文字表达自己，于是我用了一个对我来说最简单最擅长的方式，寄给了你一幅画。我给它取了名字，叫海国，就写在背面的左下角，与千岛纱也这个名字并排挤在一起。
我还是很忐忑的，或许你早就把我忘记了，或许这一幅画禁不起路程的漂泊。那我该去哪里安放这一颗小姑娘的心呢。我仅仅是给你寄了一幅并不算成熟的画作，你却在半个月之后回寄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我开心地绕着海滩拼命地拼命地跑，直到精疲力尽地软倒在礁石上。
这也是我能逐渐了解你的初始。
在信里，你提到了你在国中时候的故事，你的那时的队友，还有你作为网球部的副部长的日子。你们曾一起夺得过网球全国大赛的团体冠军，参加过U-17的训练，在那三年里，你们做过很多的事，也吃过很多的苦。可我能读到的，只是一份被岁月积淀过，重新漂洗过的平实。这并不是繁华落尽后的朴实，你从来没有单纯地把他当做记忆，而是把他当做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了，各自都依然安好。
我可能会和你有多少次的擦肩的错过？后来我才发现，我们之间这并不是错过，而是你已经开始迈步，而我却在原地等待与你擦肩的机会，一步未动。
接下来再说下去，都是些废话。
当我真正站在你的面前时，你却不认得我了。这当然不能怪你，那个瘦瘦的小黑妞已经变了，她常年在东京生活着，肤色已经变得白皙，身体也拔高了，还圆润了许多。脸蛋再也不是当年青涩的小姑娘，她张开了变漂亮了，站在街上都已经可能有人回头了。
只是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还是一样的腼腆羞涩，紧张，浑身上下不自然。
你送了我一个网球作为临别礼物，说是当年他训练时候常在用的，是保佑我能成为常胜将军的幸运物。
那天是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来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冬天的夜晚，背景是被雪融过的白净色调。你拉开了窗帘，灯光霎时亮起，一个傻气的女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搓着手，影脚拖一直延到你的窗边。
临走前，我指着那个摆放在桌上的相框说：“大石老师，那是你的妻子吗？”
“啊……是的。”你没有再接着说什么，或许别人会误以为你十分地平静。可是你要相信，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她看得出来你很高兴，很幸福。但我一点也不高兴，酸涩和妒忌快要把我的心整个儿吞没。但我又如此地厌恶这种感觉，觉得它不该扎根在我的身上。
“她可真漂亮啊。”我说道，“大石老师，你真幸福。”
我也在笑，可笑意再也没有到达眼底。
“明年二月份，你可以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我点点头，说好的呀。

「 九 」
这是我留言给你的第五百三十七个日子，那段自以为最难熬的日子，没料到我都能一一扛下来了。我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大石老师，这是不是证明我这个小姑娘终於长大了，再也不用你替我操心了。
一年之前，我来到你的墓前，把那一幅被挂在展厅最中央的画烧了。最后一次见面你送给我的网球，我也一并埋在了你的墓旁，就放在你的右手边。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开过画展，逐渐在艺术界里销声匿迹。我开始当起了一位很普通的课外美术辅导老师，教些很小的孩子进行美术基础学习。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亲爱的老师。
等我再次见到你的太太和孩子，已经又过去三年了。你的孩子阿离有着健康的身体和心智，有时候还会觉得他活泼过头了，我的学生莉香就是经常这样和我抱怨的。
在和你的妻子和孩子相处时，我老是忍不住想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记起了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拉着我的手指不放，对着我咯咯笑个不停呢。我还总是会做一些很美好的梦，有时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和你的妻子偶然在一家火锅料理店里遇见，她虽然看起来消瘦了不少，但精神依然不错。阿离被打扮得圆滚滚地窝在她的身边，打量着我和小莉香。
哦，忘了和你说，莉香已经是我的学生了。她的天赋很好，只是天生的心气颇高，为此我磨砺了她两年有余，这才答应教她我毕生所学的一切。
我们一起吃了火锅，其间阿离和小莉香总是闹着抢蟹棒吃，但分了一人一盘以后，也算相处得融洽。我和你的妻子谈了很多，说起彼此近期的生活。她虽然一个人照顾孩子辛苦了点，但也在一年以前接了阿离的外婆过来一起住，也轻松了不少。
后来，她不可避免地问起我的婚事。我还是有点局促不安，因为实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我一直在努力地拖，拖得很晚，直到结衣都订婚了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她说她认识不少很不错的年轻小伙子，想尽量帮我安排着见面，都被我一一婉拒了。
我可以对你说，请你不要笑话我。我真的还没有做好去接纳另外一个人进入我的生活的准备，我知道可能这都是借口，可能我还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但对于现在的千岛纱也来说，这一方面她实在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吃完后，我们相互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在一个十字街口互相说了再见。
这天下着小雪，一小片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背轻轻擦去了。转头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你宽厚挺拔的背影，正走在她们的身边。你小心地为妻子挽上了散开的围巾，又拂去她头上的落着的雪。另一只手握住了抱着妻子脖子不踏实的小手，暖了一会儿后又松开，撑起一把雨伞，为他们遮住纷纷而落的雪花。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流下眼泪。
小小的孩子从他母亲背后探出头来，调皮又清脆地说：“姨姨，再见啦，下次还让我来和你玩。”
我恍若从梦中惊醒，却发现我真的站立在路口，抬起头，看着这漫天落下的雪花。可当我我再回过头去看那三个身影，却发现你的背影逐渐化作晶莹的片片星子，飞逝散去，湮没在这一场突来的大雪里。你微笑着侧过头，对着妻子的侧额轻吻了一下。
我闭上眼，摇摇头。再睁开时却只有她一人撑着伞走在雪地里，怀里的小混蛋还在对着我招手。
我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伞柄在手中滑落，雪花落满我的全身，小莉香在身后奇怪地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怎么会哭了呢。我没法回答她，肆虐的冷空气使我浑身冰凉，寒冷像要冻结到我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去。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你，可你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终是无可奈何地转回身，拉着莉香的手离开了。
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是一位普通的美术老师，从未想过扬名立万。
【THE END】
全文共计13102字

开始发文了发现BGM没添加……楼主就是个二货T_T
最后艾特一下你，作为时不时接收我怨气的另一个二货，我还是很爱你的_(:з」∠)_ @淮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