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山水!张山水!”青衣师弟大力拍打着他的门扉。
门外阳光大好。
张山水匆忙套上一袭青衫,碧绿绿的像一根嫩葱。他推开门瞧着他的小师弟。青衣师弟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推给他一些银两,吩咐着:“师父叫你下山去,采买些食材和纸笔,手脚麻利点!别想把一分一毫贪了去!”说完也不等张山水回答,径自去了。
张山水也无所谓,照例给自己梳了个双垂髻,瞧着镜子里圆溜溜的小脸露齿一笑。随后拉出一双旧日里穿的布鞋试着套上脚丫,然而鞋子太小,已经穿不上了。张山水很是无奈,怎么最近好像很多鞋子都突然间穿不下了?他就着颜色陈旧得有些发黄的袜子,无比虔诚地踩在了从亘古蔓延至今的泥地上。
山里的早晨总是格外喜人的,张山水蹲在小溪旁边发呆。他不喜欢从山上留下山脚的小溪,因为那很脏。他把手伸到河里搅动,顿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张山水背过身去,一张脸惨白而麻木。他机械地朝着山脚下走。
“山下是有一道界限的。”张山水听到老鼠的声音,“你出不去。”
“嗯,我出不去。”张山水带着某种恶意地笑了。
市坊里人往人来,颇是一番热闹景象。张山水斜挎着布包,怀里揣着银子,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各个摊头的货物,却从来不买下任何一个。
人看他的眼光都很奇怪。
张山水咬着下唇,心下疑惑不已。为什么大家都朝他笑?不穿鞋子就那么好笑么?张山水有些怯怯地回视那些人。人群静默半晌,又重新热闹起来。他晃晃脑袋,努力地把那些令他感觉奇怪的事情甩开。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个怪人。他穿着一身绿,竟然梳着一个双垂髻。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样的年纪还要梳这种发髻。他或许还是个孩子,他永远是那一副模样,他永远不会变老,但是他的心智却和常人无异的随着年岁增长。他是——,我不能说,他会派人杀死我的,或者说彻底毁灭,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
张山水四下看了几眼,人群不再理他。无论他走到哪儿,人群总会自发地向两边散开些许,好像他周围有走不进去的屏障,好像所有的热闹欢欣都同他无关。张山水本人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突然觉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空旷。
按着师弟的吩咐,他站定在一家粮铺前。粮铺的生意冷清,店家瞧见他站在门口,在面上堆满层叠的笑意连连邀请他进去看看。他却突然犯了难,只推脱说没带拉动货物的小板车。
“怎的没带?这位客官是瞧不上我们这家小店了罢!喏,你右手边那可不就是么!”店家埋怨瞥上他一眼,兀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准备进门。
张山水顺着店家的指引瞅见他手边的小板车。
板车有点陈旧,但仍然可以使用。他心里登时一乐。想必是师弟替他施了咒,让他免于推车之苦。他连忙拉住店家,温言道:“我这不是记性不大好么!您同我说说,您这儿的东西,怎么个卖法?”
店家一听眉开眼笑,请着他进门去。张山水似乎是心有所感的一回头。
他的眼里没有映出任何一件事物,除了他自身和这家店面,其余的商铺、行人,一切皆是雾气,弥漫在虚空里。
远在远处的西天瑶池,太白金星,蟠桃会。太白金星醉意阑珊他望着歌舞升平的瑶池叹息一声。朝歌夜弦,倾国倾城,珍馐践糠,美酒如糟。
太白金星面色沉静,只有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些许的挣扎之意。他全白的须发隐隐有要从根部开始变黑的趋势,右手死死抓着一盏金樽,左手在地面抠出一行血字。
我不甘。
太白金星的指骨碎裂,指甲剥落,整个手掌血肉模糊。
我碰到了界限,他想。
当张山水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归到他的板车上时,怀里的银两已经去了大半。他匆忙用剩下的银子买下纸笔,放在板车上满满当当。
三刻前山上,青衣小童转悠悠走过张山水的门房,偏角的暗处有一辆板车。他暗自唾弃张山水,心里完全没有要给他送板车的念想,面上带着某种奇异的表情走远了。
三刻后山下,张山水对着一板车的东西发愁。要是有师弟帮忙施法就好了,他无比沮丧地想。
再一抬头,眼前是肮脏不堪的牢门,把张三的视线分割成了无数个块面。王五现在成了给整个牢里送饭的角色……张三蹙眉,他的记忆有点混乱,这个王五……是怎么了?
张三的身上有着隐隐的钝痛,他的脑壳也有点痛起来,他无力地抽抽嘴角,对了,王五一直都是给牢里人送饭的,从来没有过什么和他一个牢房过。
王五现在蹲坐在张三的面前,隔着铁栅栏嘲笑他的虚弱。
已经一连三天,他只给张三半碗米的吃食了。
“嘿,你是怎么进来的?”王五咧开嘴,露出他一口恶心的黄牙,“他们说你杀了你的老婆儿子,还把他们切成了一片一片煮来吃。是真的么?”王五的话带有明显的讥嘲和冷意,竟是让张三也觉得毛骨悚然。
张三的视线死死攥着王五不放,他紧紧的咬着后槽牙,但是牙齿间依旧发出“咯咯”的声音。
或许是喉咙里发出来的也说不定,心里的某个地方不受控制地想。
他把视线上移,长久低垂着脑袋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抬眼,却见王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逼到他的近前,而他身后的铁栅栏依旧紧实而严密。
“怎么这么慢!”张山水猛然惊醒,他觉得他自己好像睡了一觉,不由自主地睡了一觉。他抬起头,青衣师弟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扯开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张山水几乎听到了他面部肌肉拉伸的吱呀声,莫非他睡了一觉,世上就已经过了千万年不止了?
师弟抬脚踹在张山水身上,一脸无法掩藏的嫌恶,他茫茫然回望进师弟的瞳子。
“快点!把它们放到‘一品坊’里去!别磨磨蹭蹭的!”
张山水机械地转头看看天外,艳阳高照,晌午也未过。
啊,刚才师弟对我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对吧?什么也没说,呵,他还对我笑了是的吧?
是的,他还对你笑了。
耗子在他的心底如是回答。
站山水迈开轻快的步子,推着他的小板车进去了一品坊。他从账房人手里领到了十个铜板,虽然是相较于师兄弟来说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张山水也没有说什么。
一品坊离他的小屋很远,一路上青松翠柏,绿叶红花。张山水怀揣着三个铜板转头往山下跑,一路跑一路哼着小曲儿。
可是太安静了,风的声音也没有。
“那个山下是有一道界限的。“山上流下的浊黄小溪里,耗子对着张山水龇牙。
“是的,我出不去。”张山水毫不在意笑一笑,转身踏出了山的范围。一出山,小溪就被截断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它,但是,它达不到这里来。
从这里到那里,大概有,一步吧。
十个铜板在张山水的怀里蹦跳哀鸣,然后他把它们握住在手心里,用汗水濡湿它们。张山水想,他将用这些钱买一点……
“啪嗒”,远方而来的声响,张山水随即觉得脚踝一痛——一只耗子啮咬着他的脚脖子。他后知后觉地跳脚,照着那只耗子逃窜的方向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