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有星星的晚上，他背着小姑娘走到村子的后山上看星星，给她讲故事。
他想起来当时，她还很小，抱起来都还没有满怀。长大一点的时候，她坐在他的肩膀上，上山坡的时候扑在利威尔的头顶，揪他的头发，用手蒙起他的眼睛。
和他同样黑发黑瞳的小姑娘是邻家对门的女儿，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微不可闻地叹息。
在那久远的岁月里，也有他童年的光景。
他蹲在庭院里，晌午时他停驻的那片树荫已经移了位，他仍倔强地拿树枝捅树根下的蚂蚁窝。
蚂蚁四散奔逃，用树枝追赶不及，总是被绕道溜走，汗珠滑落他的额角，他烦躁的用力捅了捅，回头时看到空了许久的邻家突然有个姑娘推开门端了木盆走了出来，那姑娘五官温润，黑发黑瞳，是少有的东洋人血统。
越过篱笆，晾衣服的姑娘看见了他，友好地微笑，他望了一眼，跑到了树后。
大了他好几岁的姑娘，温婉贤淑，路过他家院门前的篱笆去采花做香料时看到他，总友好地微笑。他起先不适应地跑走，后来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接受她的问好，随后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过茵茵绿草，高过了利威尔的腰身，粉蝶穿过草丛停留在他的发端。
她采了不同的花指给他认，包括花语、相关典故，如果下次出来时她考他时答不出来，那么就要被用花做成的发饰戴在利威尔的头上，拜此所赐在往后的许多年不管是身为地下街混混头目利威尔还是调查兵团兵长利威尔都令人意外地对鲜花知之甚多。
后来，女孩子长大了，与村里的年轻人结为夫妻。利威尔有点难过，他问她为什么要跟那人结婚呢，她只是淡淡地笑了，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你长大以后就知晓了。
那时候利威尔听得很迷糊，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听不明白，便一个人爬到村里的后山上一边看星星一边想问题，后来那个地方他常带小姑娘去那看星星，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的，眼睛亮亮的，利威尔坐在石头上抱着她，一边摇一边讲故事，有时会念自己读过的诗。
——要站在一起，但不要挨得太近；因为庙宇的支柱是分开竖立的，橡树和柏树也不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
这是他从游吟诗人的口中听来的，因为不明白意思，所以思考的时候便一遍又一遍念了出来。
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站在一起，又不挨得太近？他念叨着，边给小姑娘梳头发，小姑娘的头发很漂亮，他梳的时候不敢用力，结果所有头发都散掉，忙了半天，自己的手指却被发绳缠住了。
小姑娘学会走路之后，利威尔去给她到乡镇上买衣服，大肚便便络腮胡的犹太商人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他买了一件棉布茜素红裙，还有一双缀着小花的圆头皮鞋，小姑娘穿起来很漂亮，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的小公主。
他们拿上渔具还有扑蝴蝶的竹具，走到湖水边。小渔屋里升起了炊烟，他们坐在离渔屋很远的草丛里。利威尔钓鱼的时候总是不能专心，小姑娘扑蝴蝶的时候总是跳得很高，红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弧线，利威尔担忧的眼神总往她那瞟。后来小姑娘终于摔了个大跟头，因为衣服弄脏而难过地挤出了眼泪，于是回程的时候他们一条鱼也没钓到。
这样平淡的日子持续到直到有一天村里路过一个子爵，他谈吐不凡，举止优雅。青年时期的利威尔突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认知太渺小，于是他立刻决定独自一人启程前往王都，他想干一番事业。
他上路的那天还很早，他出门的时候看到隔了一排篱笆的小姑娘穿着红裙子，她拿着花洒，踮起脚给比自己还高的蜀葵花丛浇水，随后匆匆离去了。
那是公元839年，那座小城镇叫做西甘昔纳。
公元845年，[超大型巨人][铠之巨人]出现攻破墙壁，西甘昔纳区沦陷。
他想起那座小城，那穿红裙的小姑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前往西甘昔纳区的路上，而他突然回过神来，自己任务在身，身为一名士兵他不能左右自己个人的意志。
知道消息的那几天他夜夜未曾合眼，他想起他在那座小城里看过的星星，小姑娘穿红裙跳起来的样子。
悲伤在繁琐的公务紧张的事态和面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的瞬间变得没有立足的余地，他从没有想过，小姑娘活着长大了，甚至与他相见。
再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她。小姑娘长大了，比他都高出了很多，剪掉了留很长的黑发，一双爱笑的眼睛沉寂而幽深。
韩吉拿来调查兵团新生的名单，他翻阅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名字，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如此反复。
——[三笠·阿克曼][三笠·阿克曼]
桌上瓷杯里的新茶升起了氤氲，他在雾色缭绕中看见了那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笑着分开合着的双手，粉蝶飞翔着离开。
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燕雀交织飞过，利威尔突然缓缓地、极淡的笑了。
利威尔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心里有点失望和懊恼，这种幼稚的情绪他阔别已久。
戴围巾的女孩子从他身边走过，却突然折过来别扭地行了个礼，利威尔看见她的目光，不是喜悦，是浓浓的怨恨。
他突然就明白在法庭上的时候感受到的浓浓的杀意与怨恨，是源自于这个女孩。就是这个曾与他毫无间隙的女孩，无端地、没来由地，他觉得讽刺至极。
三笠对艾伦的执著超出他的想象。这点是在此后的作战中他明悟的。
她的目光永远都在艾伦的身上集中，中伤那个少年的人，在她心里都认为是罪无可赦，以至于她辱骂他侏儒，仇恨他。
利威尔只是隔着很远的地方看着小姑娘如何训练，如何成长。他对她的关注始终淡如清风，不动声色。
I

长大后的小姑娘唯一一次对着他笑，是一个难得洒满阳光的早晨。
他看到三笠蹲在那片长了青草的土地上，侍弄花草，他突然有点开心，像看见了那个穿红裙的小姑娘踮起脚来浇水。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走近的时候，他认出来三笠摆弄的花草是山茶花，纯白无色的山茶花。那花开得已经很好，像舞女旋转起的裙裾。
“纯真无邪、你怎能轻视我的爱情。”利威尔脱口而出。
三笠扭过身，晨光交相辉映的脸庞显得很惊异。
“我是说，这是山茶花的花语。”他有些慌张，解释道。
三笠侧脸，别在耳后的一缕发落下垂到她的脸颊边，平添温婉素净。“前些日子出墙的时候，艾伦说开花的时候很好看，我就把它弄回来了，没想到开花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兵长也这么觉得吧？”她朝他笑起来，是从未向他显露的温柔。
利威尔并不开心，因为仅仅只是那个少年说[很好看]而已。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年轻漂亮，却已经遍体鳞伤，甚至徘徊在修罗场许多次。怎么还能露出这么单纯温暖的笑容呢？
他突然觉得很苦涩，心里酸酸得情绪蔓延开来。他面上仍不显山露水，“有时间做这些，怎么不去训练，多杀点巨人，你只有一个脑袋。”
三笠走远后，利威尔站在被风吹得摇摆的花丛旁，对着她的背影，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纯真无邪、你怎能轻视我的爱情。”
低哑的声音散在清晨的风里。
话是这样说，但某天他发现有两个士兵意图毁坏这丛花的时候，被他勒令去跑圈并且不准吃晚饭。
小姑娘唯一一次与他肢体接触，是第五十七次墙外调查，艾伦被女巨人带走的合作。
抱起她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有一点颤抖，她那么轻，像一片树叶。
他始终是心疼她的，她原本可以像同龄的女孩子在墙壁里长大，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学会刺绣与针织。他的指尖拂过她的手掌心，那是把常年握剑的手，薄薄的茧硌着他的指腹。
望着她的那双苦痛与执著眼时，利威尔感到绝望。席卷了天与地，裹住他周身，夏天的昼日，他只觉冷得发抖。
那次负伤以后，他退居二线，很少见她。
期间，三笠探望过他一次，强烈的自尊与长久的怨恨挤压在心里，和她面对他时的愧疚剧烈冲突。扭捏了很久，她才唇齿不清地道歉，并深深鞠了一躬。
她离开的时候留给他一盘削好的苹果。
三笠削苹果的时候很专注，刀总是恰到好处的擦着她的手指划过，削下来的一长条苹果皮宽窄几乎相同。她低着头——也只有她低着头，利威尔才能坦然地注视她。
利威尔沉默许久，拿起一个苹果，专注地看，叹息一声，“说出那句真心话吧，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
——苹果树下的小伙子，你不要、不要再唱歌，姑娘踏着草坪走来，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说出那句真心话吧，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
三笠被人送回来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连绵不绝在屋檐拉开一道幕帘。
她被送到了后方的驻扎的小医院里。
“听说是为了救那个艾伦小子，腿被巨人咬断了呢。”“真可惜啊，调查兵团有失去了一个主力军。”
“听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个问题。”
——听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正站在窗前喝茶的利威尔转过身来，面如死灰。
利威尔赶去病房的时候，屋里已经围了许多人，隔着黑压压的人群，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他只听到沉闷的、几近咆哮的哭声，如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住蒙在其中，隐隐传出内部震荡的声音。
另外，还有夹杂在其中的哭叫声，以及翻滚、捶打的声音。他知道，那是三笠的声音。
他害怕地发抖。
利威尔扶着门框的手握起拳头，额角青筋跳动，面露戚然的神色，那浑身遍体鳞伤的女子，是受了怎样的伤才会哭喊成这样？
他想象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漂亮的女孩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失去了两截小腿，一定痛得浑身痉挛。艾伦走过来，面露惊恐的神色。他大口喘着气，连她的名字的音节都叫不完整，他手足无措，根本无从动手。即使痛得满地打滚，脸颊血色尽失，她也一定断断续续说着，“别难过，艾伦，我好好的，我没关系。别担心，艾伦。”然后颤抖地抬手捂住艾伦的眼睛。她害怕艾伦的绝望，她不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别难过，艾伦，我好好的，我没关系。别担心，艾伦。
他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并且反复地说。
I

午夜来临的时候，三笠度过了危险期，她已经精疲力尽，于是独自在病房里，沉沉睡去。
利威尔怎么进病房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走过去，凝视着月色下脸色苍白的少女，缓缓走过去。
利威尔站在她的床边，三笠已经被取下了围巾，她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更显得消瘦，他在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时这样评价。
他不敢看她的双腿，蹲下来，突然埋首在她的脖颈处，她的脖颈和脸颊都很冰凉，利威尔轻轻地蹭着，想传递一点温暖。
她怎么就这么拼命呢？
利威尔以为这个女子，去过修罗场，见证过自己的队友顷刻被巨人吞入腹中的惨烈，他以为到了这一步，这个女子应是和他一样，麻木不仁，司空见惯。怎么她还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将其视为自己最大的信仰？
他有些咬牙切齿，低低地道，“怎么办才好，三笠啊，我嫉妒地发疯。”
他坐在椅子上，梳理过去与如今。
三笠曾经是明朗而活泼的，秋天的时候她拉着他去山上看枫叶，跳过在水中突起的石块。隆冬到来利威尔陪着她去打雪仗。
他看见小姑娘的笑容逐渐在氤氲后幻化，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浴血走出来，手执双剑，她的黑发利落而短，眼神冷冽，她是刀锋、利刃，面对体型、力量在自己数倍之上的敌人，她的刀刃削铁如泥，所向披靡。
“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不是有意不告别的，我怕你也许会难过，你难过的时候就会哭，你哭的时候，我怎么还走得了呢？”
“艾伦他是个好少年，可是你把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堵在他的身上，就没有一点后悔么？”
“三笠啊，为什么一直不看看我呢？”
利威尔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对着三笠自言自语。直到月光最亮的时候，他才离去。
三笠的眼睫在微微下陷的眼窝投下一片阴影，浓黑的眼睫，历历可数。
艾丽莎贝尔拨开草丛，轻快地笑了一声，“再翻过那座山就到了，为什么要这么远离人烟呢？”
此刻圆月已当空，遍地银光，逶迤蜿蜒。
为什么要这么远离人烟呢？
利威尔心想着，这个问题盘旋在他内心也好多年。
三笠离开的时候也是在一天的清晨，曙光微微乍现，一如他离去时不声不响。
那是获取巨人歼灭的胜利的喜讯传到城里的第二天清晨。
在她卧床的那段日子里，她整日昏睡，有时候在半夜里突然疼醒，她浑身疼得抽搐，虚汗流了一身，咬住牙在床上翻滚。她每天都会听到前线传来的战报，不论是喜讯或是噩耗，她憎恨自己，她想站起来，像从前一样，但事实上她连生活都不可以自理，对她来讲，自尊心受到了奇耻大辱。
就是在那段难熬的时光里，她认识了一个同岁女孩子，是她临床病了的姑娘。
那姑娘在墙壁里长大，从未见过巨人的恐怖，她的眼睛星辰闪烁，面颊有大马士革玫瑰的色彩。
女孩子给三笠讲苹果树下的小伙子多么青涩可人，告诉她墙壁里哪个地方阴雨连绵，哪个地方的香根鸢尾最早在开春时绽放。哪个地方的人最淳朴，哪个地方的人最吝啬。
她聪慧、敏感而温婉，她会绣花，那是三笠从前未完成的课程，她还会织毛衣，她还知道什么时候收获的花香最馥郁。
三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
她不会绣花，不知道哪个地方的香根鸢尾最早开放，也不明白为什么苹果树下的小伙子青涩可人。她从不穿布裙，皮带在她身上经过长期的训练留下了勒痕，常年握剑的手的掌心长出薄茧，她干的是杀戮的行当，她的青春都与鲜血为伍。
战争胜利她心里尘埃落定的同时感到惊惶，巨人歼灭后艾伦的安全便有了保障，同时自己生存的意义似乎正在消失。
她不知道除了保护艾伦她还能做什么事情，她害怕、空虚地看向四周。她看到临床的女孩安详地熟睡，她的脸上泛着樱草花的红润。
三笠坐在床边，穿上自己双腿的假肢——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假肢走路的时候摔了很多跤，她抓着任何物体撑着爬起来，艾伦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见在地上爬的她，抱着她哭了好久。
I

三笠见到眼前的利威尔。
岁月并没有让他的容颜饱受摧残。
但他淡然如风，不显当年暴戾，如是经过岁月的囤积而浑然生成。
对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了她。
“要站在一起，但不要挨得太近；因为庙宇的支柱是分开竖立的，橡树和柏树也不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她听见对方这样说。
俶尔与自己脑海里久远的低哑的声线重合。
——啊，真是的，完全没有想到呢。
她笑起来，年轻漂亮，像一朵瞬间绽放的白山茶，她的名字叫做三笠·阿克曼。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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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Am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