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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珉硕小时候长得丑，胖不说，脸上还有一块碗口大的红色胎记，甫一坠地，就愁煞爹娘。请了镇里卫生所的医生来看，摇头说治不了，这病得往城里送。去城里，钱是一桩大麻烦。爹娘一犹豫的当口儿，金珉硕就给耽误了好些年。
生在乡野，又是这么副丑怪的长相，难免招来些凭空的祸端。下里巴人嘴碎爱嚼，有迷信的七大姑八大姨更是撺掇珉硕他爹娘，说你家那娃儿的胎记属大凶，上辈子是个亡命徒，被砍脑袋时，污血上了脸，这世投胎就是来向仇人讨债的，不如扔了算了。这些话，正巧被缩在墙角根里的小珉硕听得分明，他懂事早，自知貌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可到底不过是个刚记事的孩子，听到大人有遗弃自己的意思，直吓得“哇”的大哭出声。
除非是委屈极了，金珉硕一般不大哭。哭泣这种事情，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同情与怜悯，这是年幼的他这些年从实践中得出来的稍感苦涩的经验教训。但凡一哭，涨红了一张胖脸，脸上那胎记就更显得鲜红欲滴，滴得出血似的，那丑样就更惹人生厌，而这时候，镇里那些泼孩子们也就欺负他欺负得更凶了。
“红猪猡”是他们给珉硕起的绰号，比之成人，孩子的欺侮总是更加残暴而直接。逢着小珉硕周边没有大人的时候，那些个坏料子们常三五成群地围着珉硕，踹他几脚，掐他几把，以此逗乐。对着他们，珉硕想过反抗，可他人胖迟缓，转身慢，往往躲过眼前这拳，却挨了背后那脚，一顿下来，身体各处都是乌青紫块，真真苦不堪言。
有次真是将珉硕给逼急了，扑到打头儿欺负他的那坏料子身上，一张嘴，就是死命的一口。最后，受到的报复也很是惨烈。几个人左右开弓，硬拗着珉硕的一双胳膊，连拖带拽地押着他往一个小泥塘子里推，“红猪猡，把你脸上那脏东西洗洗干净再出来。”看着金珉硕滚倒在塘子里，爬起来，脚下一打滑，又跌下去，他们抱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才扬长而去。
霜冻的天气，泥塘冰冷腥臭，金珉硕冷得打颤，滑倒时不小心吃了口泥浆水，呛在喉咙里，硬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要不是有人路过瞧见他，提着后领子将他一把提溜儿上来，保不准就真去冥府报到，做了冤死鬼。
“为什么我脸上有这种丑东西？”带着一身一脸的泥巴，金珉硕对他爹娘发问。
看自己娃儿那狼狈样子，就知道又被欺负了。
爹娘怜他，便哄他说，你脸上的不是丑东西，这胎记叫鸿运当头，你是天生有福气的人。
珉硕知道爹娘是在骗他，经过那一次，他就更不近生人。
男孩子养在家里，终日大门不出，也不是个办法。
“还是得去城里，给咱娃儿治病。”爹娘终于下了这个决定的时候，金珉硕已经是上小学的年龄。
托了城里的远戚，找了某个小区一处地下室的房子，不见阳光，可租金便宜。举家迁到城里那天，一家三口背着大包小包站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门口时，心里都抑不住的兴奋，不管怎样，在这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里到底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窝了。
为了攒钱给珉硕看病，他父亲找了份在建筑工地卖力气的活计儿，苦一点，但好歹比其他能找到的工作挣得多些，他母亲也在小区物业谋了份职，做做社区里除草修剪的绿化工作。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只除了金珉硕的入学问题。
一没户口，二没钱，学校不是搞慈善的，当然也不是收容所。顺理成章的，金珉硕就被挡在了校门外。
上不了学读不成书，不知怎么的，反而令珉硕松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相貌的自惭形秽。
大城市里住了个把月，珉硕就每日跟在母亲后头，帮着拔拔杂草，打打下手，日子过得单调无事。唯一的娱乐是每日下午跑到社区花园里一块篮球场大小的草坪边，远远站着，看社区里的孩子们踢球。
那些孩子都是那家拒收珉硕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大多住在同一个片区，知道小区里来了个土里土气的丑八怪，每天下午还会准时出现在草坪边，起始大家都有些厌恶，日子长了，见他只远远驻足观望，也就随他去了。
这日下午，珉硕惯例跑到草坪边看他们踢球。他的目光追随着场上的一个男孩儿，他身形灵活，奔跑迅捷，带球、过人、控球、射门的动作一气呵成，脚下功夫很有些水平。珉硕艳羡地盯着他，不防脑袋上就挨了一记。
足球滚在地上正打着旋儿，金珉硕抚着脑袋瓜不吭气儿，他从小被欺负惯了，条件反射似的，只跟个王八样地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哦。”白软圆嫩的一小孩儿从场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用尖尖的童音对珉硕道着歉。
珉硕摇摇头，那小孩儿走近了才清楚地看到珉硕的脸，被骇了一大跳，倒退了几步，转身挥手直朝场上大叫：“鹿晗！鹿晗！”
场上那群孩子随着他的叫声，迅速围拢过来。打头跑过来的小男孩儿，就是珉硕艳羡的对象，名字叫鹿晗。
不等鹿晗站定，那白软小孩儿就上前扯住他的袖管，带着哭音指了指珉硕的脸，“他脸上出血了。”
“张艺兴，你个蠢蛋，那是胎记！”
珉硕听后，只窘迫地低下了头。
“啊？哦。”张艺兴似懂非懂地看看鹿晗，再三确定不是自己的错后，才拍拍心口，小声安慰自己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鹿晗绕过珉硕，脚一勾，就将地上的足球勾到怀里，对张艺兴说：“笨蛋，不会踢球，就守门去。”
“不去，我不踢了，我要去找李嘉恒，我今天要教他画画。”张艺兴朝鹿晗他们扮了个鬼脸，迈开小短腿儿就转身撅腚跑了，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
可没个守大门的，这球还怎么踢？
鹿晗摸摸后脑勺，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指着珉硕问：“你会不会踢球啊？”
还没等金珉硕反应过来， 孩子群里就跳出了些嫌恶的声音。
“鹿晗，别带他玩了，他那么胖，跑得动吗？”有人说。
“不天天都在看咱们踢球吗？看这么长时间，守个门总会吧。”鹿晗随口回了句，兀自又问珉硕：“你不愿意啊？”
珉硕抬起头，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说：“愿意，愿意。”
鹿晗见他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觉得好笑，一把将足球塞到他怀里，说：“小胖，你去守门。”说完，就率先跑回了场上。
珉硕抱着球，看着不远处泛金的阳光下，鹿晗有些毛茸茸的脑袋。
他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画面，一个长得好看的叫鹿晗的男孩儿大声对他说，小胖，你去守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