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一根木头，一面黑一面白，像被月光剖开，安排了一次生和死的见面。

最后一缕夕阳从地面抽走的声音，像一根落地的绳子，软弱无力。

整个天空像一块旧布被撕扯着，村外的枯树林将它撕成一缕一缕了，旷野又将它缝在一起。

不论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种莫名的伤心，仿佛看见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站在秋风里。多少个秋天的收获之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

有时云会越压越低，突然落下一场风，那时可以听见地噌地一声，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

在东刮西刮的风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们看见他们上辈人留下的茬头，像一根断开长绳的一头找到了另一头。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了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从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

那些粗大的牛骨，一节一节散扔着，头不认识脖子，后腿不记得前腿，肋骨将脊梁骨忘在一边。曾经让它们活生生连在一起，组成跑、奔、喜怒和纵情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遍野荒草年复一年枯荣了谁的心境。

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粪堆眺望晚归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到头来只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了个趔趄，踉跄着穿过村子。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我想听见风从很远处刮来的声音，听见树叶和草屑撞到墙上的声音，听见那根栓牛的榆木桩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气，空空地跑过去。像黑暗中没有偷到东西的一个贼。
西边韩三家院子只剩下几堵破墙，东边李家的房子倒塌在乱草里，风从荒野到荒野，穿过我们家空荡荡的院子。再没有那扇一开一合的院门，像个笨人掰手指一下一下地数着风。再没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让每一场风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把呜呜的撕草声留在夜里。

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