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永恒__搬文』一生所爱

作者 舒米勒Ⅶ°
这是篇伪民意文，因为，如意不会正式出场。

我见那女子时，她侧着头，透过茫茫的人群望过来。眼神斜斜的打过来，嘴角带着一丝丝笑意。跪在下面的女子如此多，我却一眼看到了她，恍若很多年前，我遇见的一个女子，嘴角永远带着淡淡的笑，就算帽子掉下来，长发飘落，她仍自然地，义正言辞地看着我。
黄昏时，残月领着白天我一眼瞅见的那个女子来我处，女子款款地跪下，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姓徐，单字一个惠。”
她嗓音清润，仿佛三月的春风，缓缓地吹在我心上。
我让她留在我身边。她年龄虽小，却沉稳得体，又满腹经纶，倒是跟无忧像得很。
那一年的灯节时，我带着她出宫来。长安最繁华的街上满是花灯，她果然很喜欢这份热闹自在，一路上看看这家的，再瞅瞅那家的，活泼灵动的跳着闹着。她瞅上一个风车，拿在手里不肯放下，自顾自的吹啊，晃啊，风车迎着风转动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风车，眼眸带着星光，唇间带着笑意，像极了另一个人。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忍不住想问她冷不冷，忍不住地想叫她的名字。
但我知道，她不是她。
灯节回来后，她性子活泼了许多，再不像从前在我面前那般，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有一次在在书房里，她指着一副只有背影的画像问道：“陛下，这是皇后娘娘吗？”她语气轻柔，仿佛隔着很远传来，然后慢慢地惊醒我。我望向那画像，道：“嗯。”
那夜，我一个人望着那幅画像静坐了许久，过往仿佛一场梦，仿佛那画像的女子的会转头看向我。夜色深沉，书房里慢慢暗下来，我不准宫人再点灯，画像上背影若隐若现，我突然觉得雾气弥漫，我吩咐残月收起那幅画，不准再摆出来。
我不想再看见。

徐惠的性子越来越自然，私下里甚至有些调皮。
有一次我看书，她从我身后蒙上我的眼，我摔下书，打开她的手。她被吓到，站在一侧，一下都不敢动，眼睛里泪水打转，狠狠的咬着嘴唇。我伸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偏过头不看我。
我却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转过头瞪我一眼，又偏过头去。我揽她入怀，她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不停地啜泣。我柔声哄她，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略带着一点沙哑的嗓音道：“陛下…陛下以后不要凶我好不好？”
柔软的语气带着一丝丝可怜，我更用力搂住她，说：“嗯。”
晚上我着残月将那幅收起来的画像拿出来挂上，我久久的看着那幅画像，残月在身后道：“陛下既然将画收起来了，又何以拿出来？”
“那徐惠…朕原觉得她跟皇后性似，可朕现在觉得她像另一个人。”
残月仿佛慌了神，声音急促道：“陛下，陛下莫要再想过往的伤心事，陛下应保重龙体。徐才人年幼，终归是个孩子性格。她同杨…杨妃娘娘并不相似。”
“哦？”
……
我遣了宫人出去，只留自己一人。
我将窗子微微退开些，夜风袭来，带来一丝凉意。我重新站到画像下，望着那画像上的人。
如意，我是答应你的，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只是今日，今日，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我对你没法子，对她，也没法子。
连残月也觉得她跟你像，可如意，这世间本不该有相似之人，更不该有跟你相似之人出现在我面前。
如意。
如意。

几日后，我召来徐惠。我在一旁看折子，她为我研磨，久久的两人一句话都不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副忧心重重的有话要讲的样子，我继续垂头看折子。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臣妾，臣妾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嗯。”
“未进宫时，臣妾就听说过，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乃至娘娘逝后，陛下仍未忘记过皇后娘娘，修了宫殿来回忆皇后娘娘。”
“嗯。”
“可几日前，臣妾又听几位公公说，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府里共有两位王妃。在王府时，最得陛下心意的王妃不是皇后娘娘，而是杨妃娘娘，所以，臣妾想问…”
我将折子拍在桌上，抬头冷眼望着她。
她赶忙跪下，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多嘴了，请陛下息怒。”
我冷道：“朕问你，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又是谁让你来问朕的？”
“是臣妾一时多嘴想问，没有谁告诉臣妾，也没有谁让臣妾来问陛下。”
我狠拍桌子一下，怒道：“徐才人，你仗着得朕宠爱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她明显一愣，赶忙磕头：“臣妾不敢，是臣妾一时失言，望陛下息怒。”
“是不是残月告诉你的？”
“不是，残月公公什么也没有同臣妾讲，是臣妾一时多嘴。”
“朕再问你一次，真的不是残月告诉你的？你若是敢说谎，朕立马杀了你。”
她迟疑了一会：“前几日，臣妾惹恼了陛下，但陛下宽宏大量原谅了臣妾。隔日后，残月公公来臣妾宫里，同臣妾讲，陛下所喜欢的女子是像皇后娘娘一样温柔娴淑，大方得体的女子。亦告诫臣妾，今后言谈举止都要得体，不得失了身份。所以今天，臣妾才斗胆问陛下这些……是想陛下喜欢，臣妾就做陛下喜欢的。”她说到后几句，声音又带了哭腔，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
我叹口气道：“你退下吧。”她起身谢礼，准备退出去。我喊住她，她赶忙站下，神色紧张。我缓声道：“徐惠，你只做你的徐才人就好。”
她目光望向地上，声音略带沉重道：“臣妾不想做徐才人。”
我愣住，她缓缓抬头望向我，神色极其认真，用比刚刚更沉重的声音道：“我想做，陛下您心里的徐惠。”
我久久的愣住。
许久，我扭头看向那幅只有背影的画像，低声言：“她这样，倒不像你了。

那日后，我有一段日子未召见徐惠，也鲜少召见其他的妃嫔。我整日整夜的忙于国事，不停地看折子，同大臣商议国事。有一日早朝后，我不愿回寝宫看折子，便在宫中的随意走走。或许是无心，或许是我有意，我竟走到了如意曾住着的宫殿。
她死后，她的宫殿再未入住过别人。
她死后，我也再未来过。
寂寞苍凉的宫殿，久无人气的冷清，我站在宫门口感到不断的凉意。
回宫后，我便病倒了。太医说我受了风寒，但我知道，如今的我，垂垂老矣。
病中，恪儿来看过我。
他说了很多话，我就只听着。最后他道：“残月公公同儿臣讲，父皇去了母妃生前住着的宫殿…儿臣想，母妃如果在世，无论怎样，都是希望父皇龙体康健的。”
这话仿佛一个响雷，狠狠的劈到我，劈的我头昏脑胀。
我沉沉地睡下。
过往就像一场梦，我不断地梦到，醒来，醒来，再梦到。前尘往事，我觉得我忘掉的东西又一幕幕的重现在我面前。
我梦到她义正言辞的样子，梦到她捂嘴偷笑的样子…梦到太多太多，搞得我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我初遇她时，她还是个小姑娘。
帽子掉下来，头发飘落下来，她依旧义正言辞的看着我。
她抱着一只猫满是调皮的看着我。
我送她玉兔的坠子。
我在墙外学一只猫叫，假装摔得很痛，看着她紧张我心疼我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
我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但自从遇到她，我突然觉得这世上一切可能注定的，注定我会爱上她。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会让人兴奋，譬如，我遇到她，爱上她，最后能娶到她。
我本该觉得此生足矣。
但世上太多阴差阳错，初是天意，末是我欲。
我夺了她父皇的江山，她恨我，怨我。可我想，终有一天，她会谅解我，终有一天，我会把天下捧在她面前。
我终于做到我说过的。
这天下，我会捧在她面前。
可她是什么时候不在意这天下的呢？

登基后，国事繁忙，我完全抽不出时间去看她和恪儿。她仿佛知道我忙，从不来大殿看我。倒是无忧时常来，同我探讨国事，劝我注意身体。
我终于得空可去看看她。她同恪儿玩耍，十分自在，看到我时竟是一愣：“世..陛下您来了。”
我笑：“怎么不喊世民了？”
她亦笑笑，却未回话。
看到她，觉得她好，我顿时心安。她毕竟不再是个小姑娘，她终于长大了。封后时，我告诉她，想封她做皇后，她笑笑拒绝我。我不以为然，想她定是觉得我是说笑的。同大臣商议时，大臣竟无一个赞同，无忌同我说：“她毕竟是亡国公主，而又…无忧才是你的正妻。”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是也不是，我心里乱，又去看她，同她说了此事。她倒也不吃惊，相反是格外平静地说：“陛下，无忧姐姐才是皇后的不二人选。”我倒是吃惊了，问她，封无忧做皇后不会生气么。她笑道：“无忧姐姐贤良淑德，是一位好皇后。”她答得十分巧妙，态度又十分谦和，但让我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了。
后来，她的母亲去世，她大悲，一度谢绝见人。我去看她，她比之前瘦了好多，我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隋朝灭了，我没有办法安慰她。她父皇死了，我也没有办法安慰她。如今她母亲死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安慰她。倒是她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慢慢会好起来。可事与愿违，她的身体却一天天衰败下来。
我记得有一晚，我在看折子，无忧亦在一旁。她一个人来，看到我和无忧一愣，同我们说了几句闲话便又回去了。我看她气色好了许多，比她母亲刚去世那阵强上许多，心里打定，看完折子就去她的寝宫陪她。未料半夜，无忌又进宫与我商议国事。二日早朝后，我想去看她，残月却道她半夜召了太医，又病了。我赶忙去看她，她却喝了药睡下了，我在她床前做了许久也不见她醒来。她迷迷糊糊的喊着母亲，母亲。隔后我便要出征，她却一直病者，没几次清醒。无忧看出我的担忧，告诉我说，会好生照顾如意，让我安心出征。往事如烟，到如今想来，或许，我更该陪着她。
我班师回朝后，她身体已大好，只是终归不似从前，经不得风吹。此番病后，她倒更用时间在念经求佛上，有时候我去看她，也只能陪她颂一会经，能坐下来聊的日子越变越少。政事上越来越忙，我更难抽得出空，她亦不出宫门。倒是无忧仍在我身边照顾我，像寻常人家的妻子照顾丈夫，我也越来越依赖无忧。

太医为她扎了针，她却仍没有醒过来。一屋子的太医看看我，又看看躺在床榻的如意，一垂头，全部跪了下来。
为首的那个讲：“老臣们尽力了，娘娘是真的撑不过去了，望陛下节哀。”
我看着她，她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
“滚，你们都给朕滚。”
一屋宫人全部退了出去，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如意。
我握着她的手，希望她能睁开眼，再跟我说她梦到了什么。
她竟真的醒过来了，她眯着眼看我，仿佛认不出我是谁。她久久的，久久的，才细声道：“世民哥哥…”
“如意？”我忙答她，“我在这儿。”我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
她扭过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房顶：“父皇…母后…”
“如意，如意，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她听话地，慢慢地，偏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眯着眼看我。
“如意，你…你不能走，你要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共享江山。就像我那时说的，你不要离开我，我会给你一切，会给你天下。”
她又仔仔细细地看我一会儿，才缓缓道：“这天下，我要来做什么？以前，这天下是我父皇的。现在，是你的。”
我抽抽鼻子，低声道：“那，来生…来生，我们不要天下了，我们就平平静静做一对夫妻，安安静静地过田园生活。”
她轻轻笑了笑：“来生？”
“是啊，来生。来生我们依然在一起。”
“不。”她笑着，“来生，我希望不会遇见你。”
我微微扬起头，感觉眼泪顺着脸颊落在手背上。我低头看她，正迎上她投来目光，她已经很疲倦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是轻柔的。
我最终决定问她，问她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如意，这一生，你嫁给我，后悔吗？”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今生，我不后悔嫁给你。但如果，如果有来世，我…… 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低哑。
“如果有来世，我要嫁给成都。”
“为什么要嫁给他？”我尽量忍住自己的哭腔，但仍是无用。
“因为，只有成都把我当做唯一。会时时刻刻哄着我，让着我，宠爱我。”
“我，…… 我也可以的啊，你对我而言，也是唯一的啊。我也会时时刻刻的哄你，让你，宠爱你……我爱你。”
……
“哦。”她轻轻的应了一声，“真的是唯一？我在你心里，连第一都不是，怎么会是唯一。”
“不是…”
她打断我：“这很多年，我都觉得自己对不起无忧，你跟她本该是一对…。”
“……”
“是我对不起你。”
她笑笑：“咳咳……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无忧。那以后，你要对她很好…还有恪儿…… 我也对不起他…… 你也对恪儿好一点。”
“那你呢？”
“我？我要忘了你，你也，你也……忘了我，都忘的，干干净净。”
“……”
“世民，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来世，我们不要再遇到了。”
她的手从我手里慢慢抽落，慢慢滑下…
我紧紧地闭着眼。
“好，不要…不要再遇到。”

我封了宫殿，让宫人收起一切关于如意的东西。
我不愿再看到。
无忧好几次劝我，但却次次的被我回绝。
番邦曾献上一柄上好的翡翠色玉如意，喻意吉祥安泰。宫人呈给我，我却砸个稀碎。
自此，再无人奉上如意，亦无人再敢于我面前提及如意，提及杨妃。
我觉得，我是真的可以忘掉她。
直到无忧病重。
那一屋太医说的仍是那一种说辞。
无非是乏天无力。
倒是无忧十分看得开生死。
她离开的那一日，长安城十分晴朗，天上连一片云没有。
到了夜里，却突的刮起狂风，一阵电闪雷鸣，一场暴雨从天而降。
我站在窗前看雨，想着白日里，和无忧说的话。
我问她：“无忧你，有没有觉得朕对不起你？”
她喘着气：“臣妾从不曾觉得。”
“你不觉得，朕对你不够好吗？”
“陛下对臣妾很好，臣妾心满意足。”
“真的？”
“陛下何必要问真的假的。只要陛下是真的，臣妾是真的，就都是真的。”
“哪怕，世民不是真的，只有无忧是真的……臣妾仍觉得这一生没有遗憾了。”
“无忧……我……”
“陛下，不必如此。陛下是性情中人，无忧嫁与陛下时想，陛下终归会倾心于无忧……怎奈人这一生的缘分总是不尽人意，陛下还未倾心于无忧…..世民却早已痴心于他人。”
“终归是，缘分吧。”
“无忧……终归是，我欠了你。”
……
或许无忧说得对，这一切，终归是缘分吧。
但我，总会忘了这一切，忘了这缘分。
直到徐惠出现，我终于相信，世上一切是缘分。
她如果不问我那幅画像是谁，我就不会想起。
那幅画像也就只平平静静的挂在那儿，一切也会如风般逝去。
她如果不出现，我说不定会真的把如意忘得干干净净。
我可以像民间传言那般，真的是与无忧伉俪情深，真的是修一座宫殿去回忆她。
可我知道，一切都在我心里。
我会永生永世记得如意，把她记在我心里，唯一的记在心里。
民间仍会歌颂皇帝与皇后的伉俪情深，情比金坚。
只有我会在每个黯淡的夜里想起过往，想起一切。
想起她叫我世民哥哥。
想起她的一切。
直到我死。
世民篇完结。

杨妃？
那……书房里的那幅便也是杨妃了。
那为何……
“看来，陛下与杨妃娘娘感情极其深厚。”
那侍女侧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用平缓的语气道：“陛下的心思只有陛下清楚。”
“姑姑的口气听来平淡，却带着极大的怨意。不知姑姑……”
她扭过头来，静静的把我望着。慢慢的，她眼里竟聚满了泪水。
“如果陛下肯多在我家娘娘身上用一点心，我家娘娘就不会去的那么早。就不会了……”
“姑姑……”
“才人可愿听我讲讲我家娘娘？”
“姑姑请讲。”
她定了定神，幽幽的开口：“才人恐怕也知道，我家娘娘是隋炀帝的女儿。”
我点点头。
她道：“我比娘娘大三岁，娘娘还是个小群主的时候，我就跟在她身旁伺候她。”
“姑姑与杨妃娘娘主仆情深。”
她笑笑：“娘娘遇上陛下时，也就跟现在的才人差不多大。娘娘为陛下倾心，为了嫁给陛下，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我沉默不语，心中却想这杨妃是隋炀帝的女儿，而陛下却是……恐怕这杨妃前半生十分坎坷，岂止是吃苦受罪。
“娘娘却都挺了下来，终可与陛下相伴一生。”
我盯着她，期待她下面的话。
“陛下还是秦王时，对我家娘娘也算是不错的，可与我家娘娘年少时为陛下吃得苦，为陛下受的罪相比，那些好也就不算很好了。”
“但娘娘的性子好，天真灵动，善良可人，就算陛下偶尔忽视她，她也不会很难过。她总说自己该长大了，不该再是任性刁蛮的公主。”
“后来陛下登基，却没有封我家娘娘做皇后。我为娘娘不平，娘娘却说，无忧姐姐才是皇后的不二人选。我不懂，娘娘却不愿再说什么。”
说到此，她干笑两声：“才人没有见过我家娘娘，我家娘娘还是公主的时候，是个直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可做了皇妃后，却变成了个闷性子，什么也不愿意说。”
我有些疑惑，如果真像这侍女所说，那杨妃的性子改的可真大。
她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道：“娘娘的性子变化如此之大，陛下是察觉到的，但陛下，却没未问过。”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变故，娘娘为此大悲，而后身体虚弱。我们担心娘娘，娘娘却说总会好起来。”

“那变故后的某一天，娘娘醒来后觉得恢复的很好，想去看看陛下。她亲自熬了汤送去。我陪她一同送去，到了陛下的书房外，娘娘说想先进去吓吓陛下，让我提着汤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儿，娘娘就出来了，说不想送汤了，拉着我回宫。回来后，初还是好好的，到了夜里却发了高烧。”
“从那天夜里起，娘娘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可谓是每况愈下。太医开些汤药，娘娘喝下就睡下了，陛下来的时候，娘娘也睡着。陛下后来亲征，未陪在娘娘身边。娘娘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皇后娘娘……”
“此番病好后，娘娘就迷上了佛法。成日里诵经念佛。陛下每每来，也是陪娘娘一会儿，坐不久，公公就来报说有大臣想见陛下。几次下来，陛下有些愧疚，娘娘却道自己很好，陛下无需担心，要陛下以国事为重。”
我听见烛火吱吱响，偏过头去看，看见灯火映在那幅画像上，灯火摇曳，光影重重。
“再后，娘娘就又一次病倒了。此次病的来势汹汹，太医们都言乏天无力。陛下将我们撵了出来，自己一个人陪着我家娘娘。”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我家娘娘逝后，陛下封了宫殿，撤掉了一切跟娘娘有关的东西。这幅画，都是我私底下藏起来，才留下来的。”
“再然后就是才人说的，我家娘娘成了陛下的忌讳，无人再敢提及。”
我仿若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具体说不出来。
我觉得嗓子干涩，起身给自己与她倒杯茶。猛地想起哪里不对，我问道：“姑姑从不好奇，为什么陛下不问杨妃娘娘因何而变吗？”
她久久没有回话。
我准备准个身看她，却听见一声长长的哀叹，我背对着她，不知她哀叹时是何表情，只听她平静的声音在苍凉的夜里响起：“大概，陛下是觉得，娘娘应该长大了…….又或许他希望娘娘长大。只是娘娘，最终也没有长大。”
我觉得四周像静止了一样，让我觉得十分压抑。
我心里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却只能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背对着她说：“姑姑心里，恐怕是怪罪陛下的吧。”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陛下忘了我家娘娘。直到有一日残月来找我，他说陛下在晋阳公主的生辰上喝醉了酒，回到寝宫后一个人哭了起来。嘴里说，如意，你为什么没有留一个女儿给我。如果我们也有女儿，就算你不在了，我也还有她，我可以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会慢慢像你，我会给她天下最好的……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恪儿同我越发疏远……如意，我应该忘了你的，可每年到晋阳的生日，我就心痛得很……如意……”
“晋阳公主的生辰？”
“晋阳公主的生辰的月日与……与我家娘娘生辰的月日是一模一样的，”她长长的舒一口气，“我以为，陛下不会注意到这些，未曾想，陛下竟是如此深刻地，记着我家娘娘。”
我久久的沉默。
半响才道：“姑姑这些话，可同陛下讲过？”
“我家娘娘生前不愿让陛下知道她的想法，如今她走了，我就更不能违背她的意思。”
我转身扑通跪下，那侍女一惊。
我道：“徐惠恳请姑姑一世也不要陛下知道这些。不知姑姑知不知道，陛下的书房挂着一幅只有杨妃娘娘背影的画像。我想，杨妃娘娘逝世后，陛下活得也不痛快，如果再将这些告诉陛下，只怕陛下会痛不欲生。所以徐惠恳请姑姑终生也不要告诉陛下。”
她久久才叹气道：“我知道的，无论怎样，我家娘娘都是希望陛下好的。”

夜风袭人，吹得我极冷，也将我吹醒。
我捏紧衣服的领口，看着这暗夜里的皇宫。它埋葬了太多情仇，埋葬了太多青春，埋葬太多，太多，人心。
我去看陛下时，他仍昏昏沉沉的睡着。
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心里百感交集。
那位杨妃娘娘，从病中醒来的时候，最想见的人，大概是陛下。但她却没有见到。
而陛下呢？
他醒来后，最想看到谁？
我看着他慢慢地睁开眼，嗓音带着刚从睡梦中清醒的懒散：“如意？”
我笑笑：“陛下，臣妾不是杨妃娘娘，臣妾是徐惠。”
他眯着眼仔细地看我，半响道：“徐才人啊。”说着将头偏了过去，又缓缓阖上了眼。
我想伸手去抚平他皱紧的双眉，我将中指的指腹轻柔的落在他眉心上。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仍是闭着眼，口气平稳道：“以前也有人喜欢将指腹放在朕的眉心上。”
我道：“陛下说的可是杨妃娘娘？”
他依旧闭着眼：“杨……杨妃，她说不喜朕蹙眉，说朕会老得快。说朕……”
我轻轻地笑笑：“杨妃娘娘说陛下什么？”
“她说朕，不能比她老得快。她，是个傻人，朕明明长于她……”
“臣妾觉得杨妃娘娘很聪明，用这种方式劝陛下注意身体。”
他朗朗地笑了几声：“他们都说她聪明，只有朕觉得她笨。无论朕说什么，她都会相信。有一次，朕假装摔得很痛，她就着急的不行……呵，呵。”
“那是，那是……因为杨妃娘娘深爱陛下。所以无论陛下说什么，杨妃娘娘都会信的。”
陛下似乎回想起什么，眉头蹙得更紧。
过一会儿才道：“是啊，她那么爱朕，朕，朕……却骗了她。”
这话悲凉的语气特别重。
是一股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悲凉，是那么让人透不过气。
他紧紧闭着眼，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朕觉得，朕对她不好。她错嫁了朕。”
“不会的，杨妃娘娘深爱陛下，无论陛下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陛下的。”
他终于睁眼看我，用一种怜悯的目光：“你不用拿好话骗朕，朕……”
我知道他是在怜悯自己。
痛恨自己。

陛下在一个深夜醒来。
那时我正在一旁休息，我睁开眼时，他已穿好衣服站在那染了血的画像下。我赶忙拿起外袍披在他身上，太医说他经不得风寒。
他一直盯着那幅画，手指轻轻挨着画纸,自言自语道：“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是来给我送汤。你怎么那么傻，你可以告诉我的。”
“陛下……”我轻轻地喊他。
他置若未闻，手指在画纸上缓缓地移来移去。
我终是不忍，将自己的手附在他的手上，握紧他的手。他抖了一抖，沉沉地咳嗽。
我道：“陛下，杨妃娘娘美吗？”
他又抖了一下，将手从我手背下移开，又放在画纸上。他一个手指的指腹轻挨上画纸，然后慢慢地将整个手掌贴上去，衣袖缓缓的落下来，露出他胳膊上疤。
“她很美。是朕，是朕……”他顿了一下，“是朕见过最美的女子。”
他又沉沉地叹气。
我将食指的指腹轻轻落在他手背上，慢慢地滑向那个疤。
那是一个很大的疤，与他胳膊上其它光滑的地方形成一种落差。
我幽幽的叹口气：“臣妾猜杨妃娘娘也是很美的，不然陛下您不会，那么爱杨妃娘娘。”
“朕爱她，同她美不美没有关系。”他突然很严肃，“她，她是个怪人。那么柔弱，却愿意永远挡在朕前面，保护朕。”
“朕就想，朕要好好保护她。让她一辈都幸福开心，没有伤心。”
我落在疤上的手指轻轻按了一下，这一下明明很轻，他却仿佛很疼，紧紧地闭着眼。我看见泪水从他闭紧的眼眸里流出，顺着脸颊流下，他却未抬手去擦。
“可朕却，太多太多次对不起她。太多太多次，让她伤心。”
我道：“所以杨妃娘娘后来才会性子大变吗？”
“朕不想她那样，朕宁愿她还是像原来那样，只要开开心心就好。”他苍凉地笑了一声，“朕不愿她同朕一起面对烦忧，一起不开心。朕只愿她开心。”
我悲凉道：“陛下不愿的，正是杨妃娘娘所希望的。她定是希望能替陛下分解烦忧，才会……”
我不愿说出剩下的话，那位杨妃的变化，到头来还是为了陛下呀……只可惜，陛下没有明白她的这份心。
“你是说，她变得大方得体都是为了朕？”他仿佛不敢相信。
我叹口气：“陛下，杨妃娘娘所做的，是天底下每一个女子都会做的。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无论是怎样的苦都可以忍受。可惜，陛下您，没有给杨妃娘娘这个机会。”
“臣妾猜想，杨妃娘娘让陛下忘了她，也是希望陛下今后的日子没有羁绊。”
“可惜陛下您到头来，也没有明白杨妃娘娘是何等深爱您。”
“也可惜杨妃娘娘到死，也不明白陛下对她是何等的爱惜，何等的爱恋。”
“若您和杨妃娘娘能够早点告诉对方你们彼此心里的想法，杨妃娘娘就不会去的那么早，而陛下您也不用日日煎熬。”
“只怪天意弄人吧。”
他用双手遮住脸，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最终像个小孩一样嗬的哭出来。

从那夜后，陛下再未于我面前提起杨妃娘娘。
即使是晋阳公主离世，他也未提起。
晋阳公主的离世带给他极大的悲痛，他又醉了酒。
但人却很清醒。
他站在晋阳公主宫内的树下的秋千前，抓着那吊秋千的绳子。那绳子做工精细，一丝毛糙也找不到。我听晋阳公主身旁伺候的人说，陛下担心绳子粗糙会划烂公主手，让工匠特地制造的绳子。晋阳公主宫内的许多东西亦是陛下命工匠特别打造的。
他对公主果然很上心。
我想起那位叫绿萝的姑姑所说过的话，想起晋阳公主对陛下意味着什么。可现今，晋阳公主竟也离开了，不知陛下会不会……
我的担心好似是多余的。
他在秋千前站了许久，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寝宫里，昏昏沉沉地睡下。
他表面上无大碍，只是为公主离世伤心了个把月，也就慢慢释怀了。
好似一切都朝着我所期盼的那样发展。
我期盼他放下一切苦痛，一切过往。
放下杨妃娘娘。
去接纳我。
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期望。
自公主离世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们罗尽天下的养生之法，用最好的汤药，最好的膳食，希望能让他的身体好起来，但不如人愿。他的身体虽不见得有多不差，但始终是一副懒散的病态。
那一日在御花园，他看着一池正在盛开的莲花，皱了一会眉。
他道：“残月，这莲花是哪个宫人照看的？”
残月道：“奴才听说是个宫女照看的，奴才去找她来。”
他又皱了一下眉：“不必了，你吩咐下去，打赏她。”
他眉头终于舒展开：“不知这些莲花，过了今年，朕还能不能看到。”
他叹气。
整个凉亭的人都跪倒在地。
残月道：“陛下切不可说这种话。陛下定会长长久久地看着这莲花。”
过了一会儿，他叹气道：“朕，老了。”
我印象里有很多那一日。
我记得那一日我跪在他床前，用力的握着他的手挨在我脸上。
他吃力地笑笑，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
我哽咽：“陛下这会儿要好好的看臣妾，把臣妾的脸记下来。臣妾也要好好的看着陛下，把陛下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样以后，无论陛下去哪儿，臣妾都可以找到陛下，陛下也会认出臣妾……臣妾就能和陛下永远在一起。”
他想笑，却引得咳嗽起来：“徐惠，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日子。”
我带着浓浓的鼻音：“可臣妾只希望能陪在陛下身边，永远的陪着您。”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又侧过头闭上眼笑：“她说，来世不想遇见朕。”
我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他久久不接话。
我猛地抬头去看他，他嘴角含笑，仿佛是有极开心的事。
“如意。”
“我这就去找你。”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手缓缓地从我手里滑下。
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世民……”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