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间昏沉的酒肆。
“当初月儿被抓走...还有我的咒印——你本来就清楚吧。”
对方却不看他一眼。只是倒酒。
——他们的个性,有时很相近。
毫不退让,彼此抗拒——又绝不低头。
对峙还在继续。
“...难道仅如传闻言,是我的身世浊了大秦之主英名?...卑贱如我,竟对得起你们的如此深恩!”
少羽只是饮酒。这近乎轻蔑的表现,令天明的怨忿更加口不择言。
“我刺伤过你,月儿偏偏在那时被救回...她找了你——她当然只能找你。”愤怒让他的手在颤,“所以那一剑...你谋划了多久?”
对方冷下眼。翻来覆去,他已厌烦。
“你们杀死了上任巨子。又盯上了我——”
“你是有多自命不凡。”
少羽终于开口。
“以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身世,就能全国总动员的浪费时间在你身上?”
他本就是不留情面的人。也是不留余地的人。
“我跟阴阳家的事,随你高兴定刑。不过很抱歉...你并没有财大气粗的陪审资格。”
天明握拳。他想听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你的控诉漏洞百出...我没必要,也没空陪你过家家一样,满足你的虚弱。”
“你!!——”
“你有损失什么吗...这样恨不得对我动手?”
少羽平静的喝了口酒。
“因为自尊心?你是不是觉得,每次我都应该一边替你收尾,一边给你嘉奖?”
天明怒极的脸上,竟难掩痛苦。
“你是什么人?”他甚至微有哽咽,“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羽还坐在那里。
他将酒碗放回。
“我从未对不起你的墨家。”
紫眸迎上那悲愤的褐色。
“至于我...也许将来,你可以毫不犹豫斩下剥核桃的手。”
天明逼视着他。一字一句。
“那时一定...要你亲口认输。”
“我的命里——”
他的嘴角抹开自负。
“绝无此字。”
雷雨尖啸的覆盖了天地。屋后的黑山,发出轰然回响。
黑暗中,他的视线落在一袭紫色上。天气潮冷——它好像永远也干不了了。
我们之间,好像也难再清朗。
我又忘了初衷。我本只是想让你好好吃点东西。
可我竟等不了。
我只想让你这善狡的家伙低头。
雨点砸下。正如纷乱的心绪,不得平静。
老爹披着蓑衣,替他将窗子关好。然后又渐离去。
大山变成了巨大的黑影,它抓着大地,扛起了所有阴云。
风更大。好像这场大暴雨后,只剩晴天似的。
然而此刻雨幕连绵。
浩瀚,飘忽。
它们要整个世界动荡不安。
像再不原谅。
可为什么不想一想,也许有什么地方不对。
也许错了。
也许遗漏了。
天明抓起墨眉。冲进了茫茫水幕中。
————
白马歇息在山脚。
耳下空寂无声。
可月儿遗落在房中的一张檄,直指此处。
走在尖石怪嶙上,连一只鸟儿都看不见。
这里的枯石,灰白龟裂。那晚的滂沱大雨,也不能使其柔和半分。
天黑的极快。月光惨白的升上山头。
整座山异常森冷。
因此,当天地间发出那丁点声响时,便立刻被天明敏锐的捕捉到。
——那声音微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天明想也不想,飞快掠过去。
月光占满了视线。
“...石兰!?”
虽然各自成长不少,但两位还是迅速认出了昔日的小伙伴...
黑衣女孩好像受了什么伤,跌坐在那儿。
“天明!快,月儿她——”
声音蓦地止住。她差点忘了天明根本看不到结界...
“他逃了!!”
石兰的声音大骇。
天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看到一个柔弱的身体,忽然自半空出现。此时正无力的落下来。
她浑身是血。
“月儿!!”
他慌张。语无伦次。
为什么这么多血?
石兰在拼命施什么行术。却被反震的吐出血来。
她还在试。
月光包裹住天地。
怀中的身体冰冷。苍白的唇颤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
天明哭出声来。
————
她那么美。
连消逝都带了绝望。
当那双眼睛闭上,连月亮都似黯淡不复。
只有化成的金色光华,带着未竟的漂渺哀叹,缓缓飞逝在空气中。
石兰呜咽着。对面的少年怔怔的,泪水还未干。
他的怀中,空空荡荡。
————
如果你曾经喜欢她。
不要等到太阳消失,也不要耗到月亮成离钩。因为你不知道狂流什么时候,就会卷走你的一切。
被留下的人,只会更加孤独。
只有爱可以灌溉干涸的伤口。可当爱离去,再无温热的流动,再无泪水的重量。
从此人心坚硬。梭罗又叹,饱经风霜。
你看,我们的身体本就是岩石。
————
“该死。”
蒲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鸿门这个词,后世好像形容着恶意。但蒲与我都认为这宴中的危险,最多是在饭局之前。
项王若想动那刘季,挥兵过关,灭丫自然是分分钟的事,根本不会给他机会来请罪。
只是突然闯入帐中的荆天明,使刘季都惊讶的站了起来。
“真没想到你能来...你那天拒绝的很干脆啊。”
刘季干巴巴的说。
后者不看他,直接向前走去。
蒲警惕起来。
席上一直寡言的少羽,仍未动。
不久前的新安之变,似乎令他心境大震。一直落落无言。
不速之客,正提剑走向他。
却被项庄挡下。
“上次你空手,扫了兴。”
项家老幺扫了墨眉一眼。
“今正及时呢。”
“...你自找的。”
所有人都觉不妙。处处死穴的舞剑太惊险,饭都没没法好好吃了...
一个黑衣人忽紧随出现。她扶着胸口,踉跄闯入。少羽立刻上前,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小虞!”
有女侍迅速将昏迷的女子搀离大帐。
年轻的上将军还怔在原地。
墨眉一折,天明突然向他砍过去。
蒲惊叫出声。
项庄的手反勾,宽剑横切,刹那间截断对方的攻势。
霸道的剑气甚至划开袭击者的胸前衣襟。
天明急退。一只宝盒摔落。
那幻音好像终于唤回紫眸的注意。
他脸色大变。
————
席上有人立刻拔剑。刘季一行,也被刀枪瞬间围困。
天明还阴狠的立着。
项庄的剑还维持着随时可击的凛然杀气。
“都出去。”
上将军哑声道。
蒲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英布耸了耸肩,爽快离席。
龙且和他,也一样被赶了出来。
“我见了白女。”
天明忽然说。
“她说...你能看到一些东西。”
少羽未答。他只是转向另一人,再次命令。
“庄,你也出去。”
后者看他一眼。终于收剑走人。
天明的身体晃了晃。他好像早就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他一把丢开墨眉。
“我知道不是你。月儿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他带着哭腔。
“我只想知道...你还要这样多久!?”
————
古琴久不弹,尘积断痕斑。
为君弹一曲。
明月满江山。
筑,十三弦,颈细而曲。
石兰被远远甩在山的背面。
天明的步子茫然,却不敢停。只要一停,那窒痛,就要铺天盖地。
新月娟娟。山静如太古。
只有凄凉怨慕的曲调,尘轻不染。
一身白衣的女子。
她素瓷凝骨的站在那儿。
好似与这山这天,本就生而一体。
“汝...重瞳之暗。”
她这样说。
少年恍恍立着。
“重瞳是谁?”
可女子又不说话了。
那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赤着脚,尖利的石子穿透她苍白的皮肤。
没有伤口,没有血。
石兰的声音传来。带着惊皇。
快离开那里!
少年未动。他望着头顶的白月。
女人已经消失了。但只是看不到而已。天明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月向巫闾山上出,不照生人照死骨。
万灶营,千屯马。
白骨痛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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