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第一次不同的是,现在死者的眼睛被人合上,显出一副安详的神情。死者身上的瘀痕也从乌紫色被时间熬成了乌青色,整个身体真正成了一只废弃的药罐子,向观者袒露着自己吃进去的苦得掉渣的中药,那些久久不散的瘀痕就是药材呵。果然如法医所说,面皮的头部受过严重的撞击。我轻轻从他的头皮一刮,血痂就落了下来。也许是对死者拥有深厚感情的缘故,父亲的胆子比我更大,比我更迫不及待地想寻出蛛丝马迹(他差点就要把死者的衣服扒了)。父亲的寻找并非徒劳无功,他从死者的指甲里抠出了一些黑色的煤渣,并把这个当成了重大发现。兴奋得想再次去验面皮的弟弟面条的尸体,看看二者有无关联。
“爸你糊涂了,怎么能够去打扰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呢?”
秋老虎走后,与之前黏稠燥热的天气相比,如今的秋高气爽已经不能使海棠湾的村民蠢蠢欲动了。面皮面条的案子已经不能在他们的心底激起任何波澜。哪个村子每年不出现这样的怪事?大部分人认为兴许是那两兄弟造了孽,老天爷派人惩罚他们来了。只有父亲。只有父亲还在孜孜不倦地研究案子的细节。他几乎问遍了整个海棠湾的人家,所得到的答案却大相径庭——面条被发现死亡时的模样与面皮如出一辙。 我也失去了最初探索的热情,只盼望着早点回家去见舒娟。舒娟在上一封信写到,自己的奶奶去世,之前为了给奶奶治病家里已经变卖了大部分祖产。她现在是多么希望我能够陪在她身边啊。只是父亲的固执让我不得不妥协,他答应如果立冬之前再查不出真相,我们就离开海棠湾,回家。
秋天的脖子仿佛以前经常被人提着那样,现在老是伸长,势必要比其它兄弟看到更广阔的领域。冬天遥遥无期,秋汛却睡眼惺忪地来了。暴雨比我们刚来海棠湾时更加滂沱,似乎要在此地安营扎寨,好好干一番事业。我和父亲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心情怀揣着不同的心事,夜夜难以入眠。
汛期过后,整个海棠湾依然被孤苦伶仃地泡在水里。早晨的雾霭愈加浓厚,穿着黑胶鞋走在山路上,脚下满是泡在水里的腐烂的叶子。早在两个月前面皮就入土为安,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挡我和父亲离开海棠湾了。
父亲皲裂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我每一次的试探都一无所获。“面条叔叔还抱过你嘞。那时你是早产儿,个子只有父亲的手掌大小。我忙着照顾你妈,面皮面条就带了你近半年。”父亲摇了摇头,“也许他们还给你唱过几句戏词,不过你是不可能记得的。”
就在我盼着舒娟的第九封信时,海棠湾本地的渔民在河里捞上了一具尸体。我和父亲是最早收到消息赶到河边的人。尽管我们来之前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草地上那具已被泡得无比膨胀的尸体还是叫人无法自抑地难受。这种感觉在翻过尸体看到死者的面容后更甚——死者身上粘满了铜绿色的浮萍植物,散发出阵阵恶臭。让我和其他围观的村民不得不退避三舍。第一个发现尸体不对劲的是父亲。只有他一个人敢靠近死者,用树枝挑开尸体上的浮萍。父亲用无比尖锐的声音向我们传达着自己看到实景后的颤栗: “又是这些勒痕!”
事态似乎有些严重了。若不是这场河汛,这具尸体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说不定……我忽然想起河汛前海棠湾的村委会贴出过两张寻人启事。这么说,应该还有一具尸体未被发现。
我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毕竟他是最关心这几起案子的人之一。当我走到卧室想敲门时却突然想起来,天一亮父亲就披着秋衣出去了。
我再无心给舒娟写信,一屁股坐在过道的门槛上想起父亲的事来。自从那具被泡满水的尸体被发现后,每天清晨父亲都要出门,直至傍晚残阳断血才独自回家。至于他青年时期的往事——父亲很少跟我提起他的过往,木讷就像一个孩子。在我的童年时期,经常可以听到父亲在房里唱戏——“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如果不幸被发现偷听,就不得不面临着父亲的惩罚。泪水涟涟的我咬着牙,从未告诉父亲什么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第二天东方尚未露出鱼肚白时,父亲就已经像往常那样出门了。我假寐听着动静,片刻之后也穿上衣服出门尾随。幸好父亲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否则我非在茫茫大雾中迷路不可。
父亲绕过大路,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踽踽独行。一路的景色从陌生到似曾相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的内心不断滋长,终于在抵达目的地后彻底明朗。杉树皮搭成的简陋小屋里钻出一个瘦弱的满人,扯着父亲的手袖进门后迅速拉上门闩 ,小屋不远处的灰黄色土路融化了我的记忆——哪天在去面皮加的路上,杨村长鬼使神差地行驶到了这片荒凉的树林。当汽车与这座小屋擦肩而过时,杨村长的双腿明显颤抖了一下,我们的汽车差点翻下了旁边的山沟。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面皮、面条和那个无辜的村民死亡的真相。
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的,再聪明的囚犯也有越狱失败的时候,只是狱卒不一定能够认清每个囚犯的面容。立冬到来之时父亲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离开海棠湾,而是忍受着东北风无情的鞭苔,独自开着借来的小船在河里搜寻了三天三夜,把另一个失踪的村民的尸体打了上来。虽然那天海棠湾刮着无际无崖的冷风,但村民依然到齐了。死者的母亲趴在尸体上呜咽,夹带着冷风传到人的耳际,异常悲凉。父亲低下头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别哭了。去了那一边,你的儿子才能不再日日夜夜被良心所折磨。”父亲那种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神情是我以前从未发现的。按照父亲说的说法,地上躺着的这个早已断气的人正是大家一直寻找的真凶。父亲的脸色变得很快,几乎像五颜六色的印迎着风的幡旗。他脸上的沟壑因为悲痛而显得比平时深沉:“我坚信我的想法——正是这个叫刘杰的人杀害了我的两个朋友。感谢面皮留给我的提示。我去验尸的时候奇怪地发现面皮的手指甲里黏满了煤渣,更吸引注意的是,这些煤渣里还夹杂着桂花瓣。我当时把这个细节记了下来。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去拜访刘杰时发现他家后院的煤堆旁种着一排桂花树。当然这还不足以证明真相。”父亲蹲在地上,把死者的全身模索了一遍,而老太太只顾着在一旁伤心地哭,对父亲的行为熟视无睹。最后父亲脱下死者脚上的唯一一只鞋子,从里面抠出了一枚绿宝石的戒指,举到所有人面前,叫来了许琳。
"嫂子,应该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这枚戒指了。你告诉大家,它是属于谁的?“
在我收到舒娟的第十二封信时,父亲终于决定离开海棠湾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喜悦,心头甚至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伤。我们离开的那天除了杨村长,全村的人都来送行。父亲又恢复了原本木纳的模样,面对村民的热情有些手足无措。大雾散尽后父亲终于决定出发,抛下这满目的山林好景色疾驰而去,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像一枚盾牌。我想开口说我知道面皮叔叔是杨村长害死的,我知道你查出真相后曾愤怒地质问过杨村长,我还知道杨村长给你好处让你演了这一出拙劣的戏……忍冬花的香味让我的脑子有些混乱。父亲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回去后就和舒娟结婚吧。钱的事不用再担心了,我现在终于有钱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事了。” 太阳被天空撕扯得鲜血淋漓,群山的影子没头没脑地钻到大地上来了。我们刚出来海棠湾时山野还是一片死寂,现在却听到了像我们刚来的那一天一样的,小鸟清脆的啁啾声。在这萧索得像战场的冬日,山野里万鸟齐鸣,歌声整齐得仿佛此时天空只有一只鸟。“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 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在这微妙的时刻,我居然听到了久违的父亲的歌声,也许在他生命中最峥嵘的岁月,他和面皮面条两位叔叔唱过无数遍。接着我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喃喃自语:“可是,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
山野里的鸟鸣声突然消失了,仿佛刚才的盛宴只是一场幻觉。空气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听见了我最爱的亲人变成了一个婴孩,发出嘤嘤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