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不知怎的，今年春天的雨水格外多，自开春以来就没日没夜地下。都说春雨贵如油，油多了却也叫人愁。
当然，雨天也有雨天的好处，至少我多了一个周末窝在家里的理由。
我叫云胡，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生活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父母早逝，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包括房子。如今的我，在城郊租着廉价的出租房，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也许是地方太过偏僻，又或者是房子看起来太脏、太旧，这栋楼里只有我一个房客。
不过今年春天，我多了一个邻居。
他是顶着绵绵细雨走进楼道的，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旅行箱。箱子并不大，看起来很轻，因为他很轻松地把箱子抱在胸前。他见到我，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新邻居打了招呼，然后就抱着旅行箱进了屋子。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历时一分半，期间没有对话。

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见面时的招呼，几乎不再说话。他很少出房间，似乎不需要上班，吃的也只叫外卖。我不知道他在自己屋里都做些什么，但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并非沉迷于自己世界的宅男。我看人向来很准，从未出错。
某个阴雨暂歇的午后，我抱着我的狗，坐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享受多日不见的阳光。我很喜欢狗，即使现在的生活并不富裕，我还是坚持要养狗，哪怕这意味着我微薄的收入将分毫不剩。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的新邻居也到了窗边，正望着远方出神。
“还有一星期，就是她生日了。”没来由地，他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感到惊讶。如果一个人会傻乎乎地眺望远方，只有两种可能：他是个傻子，或者远方有一个他在等的人。我的邻居虽然行为有些怪异，但绝对不是个傻子。
况且，他很英俊，这意味着一定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可我从没见他带女人回来（他甚至都没出过门）。一个生理与心理都正常的男人会过着这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只可能是因为他在等一个女人。而看他明明三十不到，却已有了半头白发，加上他那孤僻的性子，恐怕，他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女人。
“有时候，只靠等待是不够的。你有准备礼物吗？”我盯着他，脸上带着自己都不明了的笑。
他没有回答，眼光落在我怀中的狗身上：“很久以前，我也有条狗——还有椅子吗？”

我将椅子让给他，自己跑回房间拿出另一把，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沉默不语，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在回忆。而且，有些过去回忆起来是需要勇气的。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才终于开口：“应该是在七八年前吧，那时的我刚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梦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能让人得到自己无法得到的，却又无法真正得到。有的人很喜欢做梦，有的人却很怕做梦。如果可以，我很希望我的人生只是一场梦境。
我叫孟如生。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头脑、外表、家世，能有的我全都有，除了一份完美的爱情。
这听起来很可笑对不对？绝大多数思想健全的成年人都不会承认它的存在，可我就是期待一份完美的爱情。
所以我从未恋爱过，一次也没有。
看过了朋友们太多段中途夭折的感情，我变成了一个很理智的人。我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我知道，身边有很多喜欢我的女人，可我也知道，她们并不是能让我不顾一切的人，也不是能陪我走过一生的人。
于是我一直在等。
对了，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一起长大的那种。
我记得很清楚，在他宣布自己有了女朋友的那天，雨下很大。
当时她站在他的右边，牵着他的手。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的对视持续了七秒，七秒之后，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她叫申若梦。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去约会总会叫上我。
其实我不想去的，她是我最好朋友的女人，我不能对她有想法，而让自己断了念想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再见她。可我做不到，当她站在我面前，说希望我也能去的时候，我忘了怎样将拒绝说出口。
也许是心理作用，当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她的目光经常停留在我身上，这让我很不安。
日子还在继续。
他和她交往半年的那天晚上，他叫我一起去喝酒。
我看得出他很兴奋，因为今天他喝得很快。他的酒量很差，没过多久就醉了。醉了之后，我看到他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他告诉我，决定向她求婚。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听他翻来覆去地描述自己有多么喜欢她。
理所当然的，我表示了支持和祝福，然后默默地喝着果汁，当一个忠实的听众。我没有喝酒，我怕醉了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直到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她的短信。她在等我，在她家。
我开始陪他喝酒，一瓶又一瓶。我第一次发现，酒量太好也是一种悲哀，想醉却醉不了的感觉很难受。
他终于醉了，趴在桌上反复念着她的名字。醉了的人是幸福的，痛苦的永远是清醒的人。
我把他送回了家，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到了酒吧，继续喝。
她没有再给我发短信。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就像我见到她的那天。
我打车去了她家，然后在门外站了很久。门没有关，我知道，她就站在另一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天快亮的时候，她的声音在门那边响起。
“就算我不来，你也会在这里等一晚上？”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等到天亮你还不来，就该死心了。”
“看来我不该来。”
“你已经来了。要是你不打算进来的话，我就关门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要是进了这个屋子，我一定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所以我在门外沉默了很久。
当第一缕晨光从窗外进入，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一瞬间，我还听到了理智崩溃的声音。
推开门，我以一种疯狂的姿态冲进了屋子。我看到她脸上诧异的表情，在朦胧的光里，她是那么美。
我抱住了她。
就在那个清晨，我和她做了。

故事显然不会到这里就结束，床单上的血迹提醒着我应负的责任，也意味着我必须面对背叛朋友的事实。
但这并不是我现在思考的事。
她睡在我的身边，一夜的等待和刚才的疯狂耗尽了她的体力，所以她睡得很沉，甚至说起了梦话。
雨已经停了，我看见有只鸟站在窗外的树枝上，全身的羽毛都已湿透。我看着它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也许它是在等另一只鸟？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她在梦里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躺在她身边的我，也不是她的男朋友。
相信很多人都看过《大话西游》，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对一个镜头印象深刻：至尊宝从昏迷中醒过来，身边的菩提告诉他，他在梦里喊了紫霞的名字七百八十四次。至尊宝无言以对，菩提却帮他作了回答：那个人一定欠他很多钱。
我希望她喊的这个男人也只是欠了她很多钱，理智却在嘲笑我蹩脚的谎言，连自己都欺骗不了。

人在醉了以后总是很啰嗦，尤其是在自己的好友面前。其实喝醉不过是他们寻求解脱的方式，一个能让他们倾诉自己痛苦的借口。
他很幸运，有我听他述说他的痛苦；我很不幸，我找不到能够听我述说的人。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发音很模糊，我好不容易才理清现在的状况。
三天前他向她求婚，她没有拒绝，只说要给她三天时间考虑。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他收到她的短信，到她家时却看见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封摆在桌上的信。
她在信中很委婉地拒绝了她的求婚，说自己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且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大概再不会回来。整封信里，没有提到我。
原来他面对我之所以能保持平静，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和她的事。
故事到这里基本算是结束了。
几个月后，他成功摆脱了失恋的阴影，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这次结局圆满。
我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去了很多地方。不过我一直没有去过南方，因为她的家乡在那里。
旅途中也曾喜欢过几个女孩，最后都无疾而终。
再后来，就听说她要结婚了。

随着故事的落幕，走廊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见两人一狗的呼吸声。
从头至尾，他神色淡然，无悲无喜，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来这里是为了参加她的婚礼？”我忍不住问。
他摇头：“于她而言，两忘江湖是最好的结局，于我而言，再见她也只是徒增烦恼。”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知道不该去，可我去了。有些事我们明知是错的可还是会去做，就像……飞蛾扑火。”
“好吧，可以理解。”
半个月后，我去参加了一场婚礼，新娘是我曾经的同学。
新娘很漂亮，名字也很美，申若梦。
婚礼当天一直在下雨。我尝了一滴雨水，很奇怪，竟然是咸的。

一不小心过了很多年。
小楼里换过了很多房客，连我也搬走了。不过据我所知，我对面的房子里一直无人居住。我向房东打听过，他说孟如生一直都有交房租。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在新家的邮箱里发现了一封信。
寄信人一栏是空白的，信中只有一把钥匙，和短短的一句话：“把箱子烧了吧。”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栋小楼，打开了一扇尘封多年的门。
出乎我的意料，房间内很整洁，并不像我想象中的脏乱不堪，只有积年的灰尘让我的肺部感觉很难受。
写字台上放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箱，那曾是他唯一的行李。
我没有烧掉箱子，事实上，我很好奇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所以我打开了它，在没有得到孟如生允许的情况下。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箱子里装的是画，很多画，画的是同一个女人，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态，不同的动作。甚至在某个瞬间，我有种她就站在我面前的错觉。

张无忌的老妈曾经说过，不要相信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申若梦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在遇见孟如生以前，我听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我高中时代好友申若梦告诉我的。
孟如生不知道，她并没有什么前男友。事实上，在遇见他以前，她从未谈过恋爱。
就连和他朋友的交往，也不过是家里面催促她尽快找个男朋友。
她很爱他，所以不想让他因为背叛朋友而痛苦，所以在那个让故事结局改变的清晨，她选择了用一个谎言结束一切。
梦话是假的，醒来后的话更是假的，真心被隐藏在谎言之下，只有转身后的眼泪是真实的。
他朋友求婚后的三天，是她给孟如生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机会。孟如生没有来。
我无法想象最后时刻到来之前的一刹那，她是有多么绝望，因为我没有像她一样的经历，但她脸上的表情与肆意流淌的泪水让我略略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
她告诉我，做出离开决定的时候，是她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候。关于这一点我至今持保留意见。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画被我烧在申若梦的坟前。
火光中化作飞灰的画卷，证明某个囚徒终于刑满释放。
用一个人的死亡换来另一个人的重生，听起来总觉得缺了些许真实感，如同荒谬的玩笑。
天地不仁，这句话被很多人曲解成天地不够仁慈，似乎也有些道理。
其实我很羡慕孟如生，至少他曾经得到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说很希望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场梦，我却希望我做过的梦变成我的人生。

一.浮生若梦梦如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