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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小说连载】情彀(GL)--绝世驸马,为你倾情 作者:杨惑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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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筝垂了眼睑,把头转向眼前幽暗昏聩的树林,轻轻叹道:“嗯,走吧。”
夜幕渐深,马车缓缓向前。
……
苏诘醒来时,只来得及看到惜琴手中银光一闪,咽喉上便被逼上了匕首。他喉头一哽,错愕道:“惜琴,你这是——”他发现自己跪坐于地,周身五花大绑。
惜琴厉声喝问:“苏诘,我先问你一句话,杨枫灵,她是什么人?”
苏诘周身一震,头脑里恢复了清明,冷笑一声:“她是谁,难道你不该比我知道?”他以为这话一出口,必然会激怒惜琴,却意外地发现,惜琴平添的笑意里,俱是得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这么说来,你果然知道杨枫灵这个人。”惜琴眼底掠过一道精光,笑意过后便是阴冷的森寒:“说,她是谁?”
苏诘知道情形不妙,咬紧牙根,一言不发,眉毛拧成了川字,心底阵阵抽痛。见他不说话,惜琴匕首下移,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稍稍变了个角度——是极快的刀,利刃甫触到皮肤,便嗜血地带出一片红色。
“苏诘,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惜琴声音果决而冷酷,表情亦是决绝得令人胆寒。苏诘与她一道长大,这样的表情见得多了,可始终未曾想到过,今时今日,如此残忍的表情居然是向着自己的。他倔强地梗起脖子,剑眉挑起,侧眼看向一边,冷声道:“杀便杀,横竖不过是一条命,惜琴公主几曾为杀人眨过眼?”
惜琴“哼”了一声,指间轻扬,收匕回袖,玉指轻轻点在苏诘光洁而坚实的下巴上,轻轻摩挲。
“苏诘,你也记得我曾是杀人不眨眼的么?”惜琴绕到苏诘正面,弯下身子,捧起苏诘的脸,与其四目相对,唇边一抹明媚笑意,明媚得叫苏诘恍惚她下个动作便是亲吻自己。
“你说我该比你知道,好,我便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是——”惜琴眉眼生媚,离着苏诘又近了几分,连面上的脂粉香都隐约嗅得到了,才唇瓣轻启,“杨枫灵是杨悟民,是驸马,是我丈夫,是和我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枕边人,是我惜琴公主的爱人,最爱的人——是个女人。”
她字字说得清晰,却又字字如刀,扎在苏诘心上,扎上不算,还借着刀刃上倒钩回拔,扯得生痛,流血不止。
“你也知道她是个女人,哼,呵呵……”苏诘咬牙切齿,“你不是知道得挺清楚么?又何必再来问我?”
惜琴眯起狭长的眼角,轻轻一哂,嗔道:“苏诘,不要小看我,我十三岁起便执掌荆政团,历经杀伐,你以为我真那么喜欢发呆,单单发呆便虚度了两个月?”
麻木之态确是不足两个月,可也有一个月了。若不是无意中听到两位前来诊断的御医在外间的几句多嘴讨论,知晓了北国隆嘉帝暴死,惜琴也无法从呆滞之态中脱离出来,她当夜便以令笛传召了守卫皇宫的荆政团亲信,向自己禀报北国情态,又暗中调查自己归来之时的情况。
最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是驸马之死。
尔后北国的一系列举措却令她生了疑——“如果死的人真是驸马,必然经过验尸,却没有传出关于她身世的传言来。我令人前去开坟查验,证实了墓中人是一具男子尸骸。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死!怜筝自承爵后不久便消失不见,定是在寻她踪迹!”
苏诘冷眼看着她:“惜琴,呵,想不到你也学会演戏了——在我面前演戏……”惜琴直起身来,摇了摇头,侧脸遮掩眼底伤怀:“我也是……被逼无奈……尤其得知了九月初三那日是你将我送了回来——”她深深叹息,“你必然和她有关系。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
苏诘仰起头来,喉结转动,把头偏向一边:“我不知道。”
“苏诘,你当真忍心,让我继续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惜琴把苏诘的脸掰正,轻轻抚摸他面颊,“你当真以为,凭着你们如此相像的眉眼,我能信你的鬼话?”
苏诘心里一惊,侧头看向惜琴:“你——”
惜琴娓娓诉来,却是抑扬顿挫,一句一字皆是铿锵有力:“我早就应该知道她身世并不简单,蜀国之行总有枫行参与其中,我开始并不以为意。前月才派人去查询,却发现就在不久前父皇和北国一道将枫行一举清除。苏诘,我虽不是聪明绝顶,却也猜得到,能够使得父皇与齐公贤联手的,只能是一件事——”她抿起唇来,轻轻吐出一个字来:“民。”
苏诘顿时觉得脊后生寒,心凉了半截,舌头前顶,意欲咬舌自尽。惜琴眼疾手快地将手指探入他嘴里,隔开舌齿。指尖香气漫溢口中,苏诘皱紧眉头,不知所措,也不敢再咬下去了。
“哦,苏诘,你还是这么冲动……”惜琴又是一声叹,精致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平静,变得冷峭而清晰,“我想我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以前我是杀人不眨眼,可现在,我不想杀人,更不想你死。”二人僵持一阵,惜琴摇了摇头,跪在苏诘面前,直直挺起腰背:“苏诘,她是谁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她是谁,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善是恶,是前民的公主还是北国的丞相,都没什么关系——我再问一遍,你舍不得怀疑我,舍不得咬我,舍不得让我受伤,难道你舍得让我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说着,她缓缓抽出手指,目光灼灼,盯着苏诘。
苏诘喘息着,无力瘫倒,眉梢眼角俱是难忍的痛苦,压抑良久,居然低低失笑出声,愈笑愈是轻狂,愈笑愈是凄惶。他猛地抬头,面颊抽动着:“惜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证实了自己身世后出走了,至今已有半个月之久。爱笙在找他,杨尚文在找她,怜筝公主在找她,全天下都在找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惜琴紧盯着他的眸子,似乎在判断真伪:“你们就这么轻易地让她走了?”
“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此刻我没理由骗你。”苏诘压抑着愠怒,肩膀剧烈起伏,心绪难平。苏诘面相阴柔,气性却是极大,从来是个宁折不弯的主,惜琴知道他已经委屈到了极限,便不再多说,低低一叹,掏出一方手帕来。
“你——你要做什么?”苏诘面色一白,面容扭曲起来,挣扎着别开脸,试图躲避惜琴沾了迷药的方巾——却终究没有躲过去。
待他醒来时,挽云阁里已经不见了惜琴的踪影。
【终曲】


398楼2014-03-10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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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暂却浮名遮掩风流尘埃定,死生轮回曾记相守留待君
    佛念累世修因缘,怜她春秋相思苦。
    三生有幸擦肩识,五百经年方成束。
    缘字何物如何算,情劫忽来怎生度。
    有卿如是长相思,力竭命断无相负!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之计时分。
    皓月高悬,冷彻千山。幽州城外,一间狭小的木屋孤零零地落在村外,其间传来几声轻咳——是主人醒转了过来。
    她从夜半的干冷里醒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又一次熄灭了的炉火,起身披了件大氅,推开窗,只觉得春寒料峭,夜凉如水,清寒浸入了骨髓,冷透了。方才梦里的光景还深深残留在脑海,挥之不去,再一细想时,却怎么也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梦境,只知道,那梦里的场景,并不快乐。
    一声叹息,她知道今夜又无法入睡了。下地时候发现踩到个不明物体,定睛一看才看出是本词书——是晚上教琴归来时村东的书生送给自己的,说杨姑娘年轻貌美,琴艺高超,应该多看些书,才能更添几分气质。
    心念于此,想起那个书生见到自己就脸红的模样,枫灵轻轻一笑,点燃了烛火,捡起那本词书轻轻翻动书页,倚靠着窗,余光不经意地扫向天边笼着一层薄纱的月轮,正巧翻到了秦少游的踏莎行,不由得轻轻吟诵起来: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少游此词写得极美,却是极小气,念完,枫灵自己也觉得矫情,自嘲地笑了笑:“杨枫灵啊,你几时也变得如此自怨自艾,小气狭隘了……”
    她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紧了紧,仔细回忆一番,又寻了首姜夔的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她重复一遍,惆怅顿生,她隐居在这塞北山林里,守着杨尚文为当初假死的杨枫灵立的坟冢,又怎能知晓淮南皓月如何。
    怎么都不对啊……她苦笑着抬起头,忽然,目光如被磁石吸引一般定住了——
    塞北皓月清寒,月下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伊人红衣红纱,袖摆随风摇荡,衣袂翩飞,皎皎月光映衬着一身红衣如血,也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左袖上振翅欲翔的凤鸟,更不用说,月光同样映出了那飞散青丝下绝美的容颜,和唇边一抹慵懒的笑意。
    枫灵失声轻呼:“惜琴……”
    尚未从这种惊愕中醒过神来,那红衣佳人便破窗而入,直直扑向枫灵。枫灵躲闪不及,便被惜琴蛮横地生生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方才萦绕在脑海嘴边的句句诗词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比诗歌还要动听的两个字:
    “惜琴……”
    “惜琴……”
    “惜琴……”
    她只剩下了喊这两个字的力气,脑海里也只浮现着这两个字,眼眸里晶莹跳动着泪水,映出惜琴的影子来。
    惜琴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冷面冷言地发泄几句,见了枫灵这么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心下一横,双手擒住枫灵手腕,拉伸过头顶,俯身冷笑挑着眼直视她,眼色狠厉,双眸决眦欲出:
    “哭,你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应是我么?”惜琴自嘲地摇摇头,勉力克制着鼻尖泛起的酸涩,“四个月来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所知所信尽皆被你推翻,杨枫灵啊杨枫灵——”她压低了身子,冷哼一声,“你死有余辜!”
    眼前惜琴逼近的面容较之四个月前明显的消瘦,还因着风尘而显得憔悴了许多,一双明眸大而有神,却更加突出了清减,枫灵泪流得更厉害了。
    “杨枫灵,别以为你哭我就能放下这几个月的仇恨对你心软。”说着,惜琴顺手抽出腰带来,把按着的枫灵的双手捆在一起,绑在床头栏杆处。左手自靴子里抽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来,将冰凉的刀刃抵在枫灵咽喉处,唇角弯出一抹妩媚的笑意来——
    “别哭了,死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惜琴……惜琴……”颈间的冰凉竟没能给自己带来任何感触,无惧无怖,枫灵却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回环反复,如同咒语,她也想说出些别的话语来,却好像自己的语言匮乏到只剩了这两个字,“惜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不出别的字来……惜琴……”
    “方才不是在念诗么?怎么说不出话来了?”惜琴好气又好笑, 匕首自咽喉处缓缓下移,沿着衣襟滑下,刀刃巧妙地割过胸口处的皮肤,因着凉意和疼痛带起一片颗粒——“说不出来就念你的诗,继续念!”
    枫灵低声道:“是词……”
    “那就念词……废话真多……”惜琴恼怒,手下力道又重了一分,金属陷进了肌肤里。


    399楼2014-03-10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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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傲世帝王】
      第一章 书生雅好琴棋书画诗酒花,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
      新燕穿梁鸣声啾,展眼春去夏末秋。
      街长里短风生笑,寻常布衣胜公侯。
      宏图霸业火与剑,居家不过米和油。
      得生之年若相惜,定教红颜到白头。
      盛德元年,暮春时节,汉中知州府的庭院间,有一人正在舞剑。
      只见她剑舞如虹,银光流转,白色的衣袂随身姿变换而翩跹浮动,手腕转动间,已然变了几个剑招,转圜处稍稍停滞,显然是新手。虽是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却因着她的不熟稔而略带秀气,节奏也是缓慢,这舞剑,便成了剑舞。
      终于到了收势,她仰起身来,皓腕陡转,长剑自面门扫过,又大力一挥,画半圆扫出前探而定住——剑气抚过庭院树冠,霎时间,落花化雨,零落入泥。
      一只蓝色蝴蝶轻巧地落在剑锋上,抖了抖翅膀。
      “还不错,不过四个月,剑招已经堪堪有了模样。”穿着蓝衣短打的男子原本是坐在廊下,此刻也站起身来,向她走来,“只是,怜筝,你的剑只有形而没有神,你,没有杀气。”叶寂然轻轻捉起剑上的蝴蝶,“你看,连它都不怕你的剑。”
      怜筝愀然,默默收了剑,自叶寂然手中捉过那蝴蝶,手一松,放飞了。
      “杀气……”她皱眉看着蝴蝶扑着莹蓝色的翅膀飞走,自己陷入了沉思。叶寂然教了她四个月,她的剑仍旧稚嫩,她知道,只是,这份杀气,该从何得来呢?
      见她失神,叶寂然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怜筝回过神来:“哦,好——叶大哥,陪我上街走走吧。”她三日前到了这里后便一直在知州府核查知州刘彦斌的政绩,还未到汉中城去转过。
      新君盛德重地方吏治,缩减了地方官任职的年限不说,也增加了核查制度,派平逸侯怜筝公主巡按四方,核查官员政绩——这是前任左相“为君策”中的“更迭州官”一项中所要求的。
      汉中向来有汉家发祥地之美誉,春日温和,气候温润,此刻在外面,便是单纯行走,也是美事一件。大街上熙熙攘攘,甚为热闹,怜筝暗忖,这刘彦斌治下果然还算清明。
      流畅的古筝曲从不远处传来,还伴着若有若无的歌声:“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飞飘香袂空中举……”
      这曲调实在熟悉,似乎曾经在一个人的笛子中听到,怜筝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歌声飘来的地方行去。
      “百花楼……”怜筝看了看青楼的牌匾,悠然作笑,轻轻打开手中铁骨扇,摇着扇子进去了,叶寂然紧随其后。
      二人在包间里坐定后老鸨前来招呼,怜筝只说要方才那位唱歌的姑娘到包间唱歌,老鸨便顺从地退下了。
      不久,一个小个子紫衣姑娘出现在包间中,乐师跟着进来,隔着帘子奏乐演歌。
      又是一曲“采莲曲”唱罢,怜筝心生好奇,喝止了歌唱,挑开帘帐,看向那唱歌的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袁如莲,客官可径直唤我为莲儿。”少女低头乖顺答道。
      怜筝托腮打量着莲儿,见其面容姣好,却是露出一脸稚气,不过是个孩子,不由得放松了表情,展颜一笑:“莲儿,歌唱得不错,抬起头来吧。”
      莲儿抬起头,忽然露出讶色,发出了“咦”的一声,眨眨眼道:“你是不是女子?”
      怜筝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浅黄织锦男装,笑道:“怎么,这么容易便看出来了么?”
      莲儿咬唇深思:“不是的……我见过你。”
      “哦?”怜筝微诧,“在哪里见过?”她从前根本没来过汉中,怎么会和这人见过?
      莲儿眼中光芒闪动:“在一幅画上。”
      “画?”怜筝一愣,缓缓合了几下眼睛,“什么画?”
      莲儿跳起来,露齿一笑:“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她自然地伸出手来,拉住怜筝的手,带她“蹬蹬”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叶寂然生怕有异,便也起身跟随着过去了。
      莲儿从衣柜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卷卷轴,仔细打开外面的包袱皮,包得层层叠叠,看得出她对此画宝贝得很。
      卷轴缓缓展开来,露出的是一幅约莫五尺长的人身全像。
      待看清了画中之人,怜筝顿时觉得呼吸一滞,无意识地上前,伸手抚上画面。画卷太长,莲儿伸直了胳膊高高举着,欢喜道:“你看你看,是不是你?”
      杏眼薄唇,脸颊微圆,回眸浅笑,春衫鸦鬟,与她全然等高,不是她齐怜筝,又是谁?画卷右上方题诗,是用端正偏瘦的魏碑写下的,《采莲曲》。
      怜筝认出了那字迹,认出了那画风,不由得声音略现低哑:“这画是从何得来的?”
      叶寂然从莲儿手中将画接过,替她拎着画卷。莲儿轻轻甩了甩胳膊,笑眯眯道:“是杨姐姐说要给我画画的呢~只是画着画着,就不是我了……杨姐姐本来说要带走,但我看着好看,就留下了。”
      “杨姐姐?”怜筝心里一跳,忙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画的画?”
      “杨姐姐叫杨墨怜……”莲儿一五一十地将去岁杨枫灵在此养伤的事情向怜筝陈明。
      本以为是意外在此抓住了杨枫灵的行迹,但听莲儿讲明是去年的事情,怜筝心底略略失望,但看到那幅全身像,又浮上一丝欣慰来——“莲儿,这画儿,既然画的是我,送给我可好?”
      出乎意料的是,莲儿摇了头。
      怜筝皱眉:“那,卖给我可好?”非要用银钱来买的话,她怜筝公主也是不缺的,只是,如此得来,总觉得有些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杨枫灵。
      莲儿依旧摇头,眼底清明不改:“这画是杨姐姐送给我的,如果给了你,她回来找我时会生气的。”
      怜筝怔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原来你是存了这份心思,那好——”
      她踱开步子,舒了口气,偏头思忖片刻,回身倏然作笑:“莲儿,这画卷依然属于你,我给你赎身,你跟着我如何?”
      莲儿半张着嘴,眼底掠过一抹讶色:“嗯,姑娘你是要赎我做丫鬟么?”
      怜筝摇了摇头,伸手扶上她肩膀:“你和我很重要的人有缘,既然你叫她姐姐,也叫我姐姐吧,我便当你做我的亲妹妹。”
      莲儿一愣,旋即,眼前一片蒙蒙。
      ……
      水火无情,金石冰冷。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响在耳畔跳动着,也挑动着人的神经。
      惜琴蛾眉轻蹙,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千钧一发的局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此番对决,一着不慎,便又是天崩地坼,满盘皆输!
      火光赫然映红了面颊,热浪袭来,几乎燎伤了眉眼,一如眼前局势,迫在眉睫,不可再等!
      她连连后退,握紧了手中的唯一可以凭仗的武器,轻轻咬了咬下唇,不敢出手——不舍得出手。
      “杨枫灵……”脑海里忽然映出来那人名姓,便好似冷水浇过,将踌躇和灼热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罢!”她狠狠一跺脚,把心一横,冲上前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脉脉斜入窗棂。


      401楼2014-03-10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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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啧,还在生气我变卦?我是不想你累,想叫你留下歇一天,谁知道一向急性子又不负责任的你居然这么有耐性有责任感地天没亮就走了。你气?我也气!”
        枫灵动作一滞,神色复杂地看了惜琴一眼,又转过身去。
        惜琴将披风解下平铺在石头上,侧身躺着,眨了眨眼,面目变得生动了许多:“唉,娘子,你不守妇道,刚才盯着人家怜公子看了好几眼!”
        “噗……唉,你好霸道,怎么,我不过多瞧了两眼就不行了?”枫灵被气乐了,除去面上易容的动作也是一滞,认真地转过了身,瞪眼看向惜琴,“刚刚对怜筝上下其手,投怀送抱的,又脉脉对视的人是谁?我是不是也得吃个醋?兴个师?问个罪?”
        “哟,我没听错吧,”惜琴不怒反笑,眼睛眯起来,故作惊讶状打量了一番,摇头啧啧,“我一向云淡风轻、清心寡欲、满不在乎的杨大美人你吃醋了?”
        枫灵一噎,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唇,向上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继续对着溪水拭去妆粉。
        惜琴不依不饶,倾身靠近枫灵:“那么,娘子你是因谁而吃醋呢?”
        枫灵身子又略微侧了些。
        惜琴不死心地又将身子向外探了探,从另一侧堵住枫灵:“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她?”
        枫灵被迫到死角,再无转圜余地,正眼一看惜琴,不觉哑然失笑:横卧在溪水畔石头上,大半个身子拧着,上半身如蛇一样扭到她面前,整个人姿势相当别扭——也相当累。
        “惜琴,我说,你不累么?”枫灵伸出胳膊来架住半身凌空的惜琴,“你腰力还真是好,这样居然都撑得住。”
        “嘿……”惜琴露出了个诡异的笑来,安稳扑进枫灵怀里,环紧她的腰道,“我腰力向来好……唉,你说,你是吃谁的醋?”
        枫灵阖目微笑,蓦地低下头,径直掠向惜琴芳唇。未等惜琴有所回应,舌尖便轻巧扫过齿龈,柔柔顶入牙关。她突来的热情和难得的主动攫住了惜琴呼吸,叫后者放弃了再与她纠缠那问题的念头,也堵住了惜琴没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怜筝?
        这也是惜琴自己想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不敢让她以真面目见怜筝。
        秋露寒凉,长夜漫漫,包括牢牢萦绕在她们二人心头成了结的怜筝,此刻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爱她,这恐怕要比其他问题重要得多。
        【若相惜】


        407楼2014-03-10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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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琴顾不得恼怒,随着枫灵一同仰起头,静静看着焰火如雨落下。
          湖胜镖局这趟镖的终点是西北边陲小镇,将贵重的镖物送到了目的地之后,便赶上了新春佳节。
          惜琴眼中闪动着的,是焰火五彩缤纷的光彩。相识的第三个年头,第一次一起度过的新春佳节,在异国的边境,身边除了她,没有亲人。
          对于这个意味着团圆的节日来说,两个人,着实有些少,不过,古人既然有破镜重圆的说法,那么夫妻加在一起,便就是团圆了吧。
          其他镖师对这两名女子的亲昵姿态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便是觉得奇怪,也不敢在性情冷淡狠厉的惜琴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偶尔会有人问好脾气的枫灵,为什么二位姑娘都是天香国色,却都未曾婚嫁。每有此时,枫灵都是笑而不答,心里只有一句答复:“关你屁事!”
          斯文如她,自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客栈老板的儿子认准了好脾气且容貌柔美的枫灵,大声呼唤:“杨姐姐,杨姐姐,我们去放鞭炮!”他匆匆奔跑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枫灵的流云广袖。
          枫灵浅笑不语,并不生气,而是从怀里取出巾帕来,蹲下身子给小童擦了擦花猫儿一样的脸,又擦净了肉呼呼的小手,小声道:“好了,姐姐不陪你玩了,自己去玩吧,不然这边的琴姐姐要吃醋了。”
          小童歪着头,眨眨眼:“吃醋?琴姐姐喜欢吃这个?不怕啊,我家自己就会酿醋,厨房有好多呢!还有一坛子酱油呢!杨姐姐你陪我一起嘛~~”小童扑进枫灵怀里耍着赖,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最黏人、最讨嫌的,枫灵本不是个太有耐心的人,但一时推脱不掉,只好头疼地瞥了眼惜琴。
          惜琴轻松拎着小童衣领,把他拎开了枫灵的怀抱:“喂,小鬼,小小年纪不仅会酿醋还知道吃豆腐,前途无量啊!”惜琴眯起了眼角,一双不怀好意的狐狸眼盯着小童的眼睛。
          本是戏谑的一句话,小童却被惜琴森寒的目光所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人家不喜欢吃豆腐,人家喜欢吃豆子……”
          枫灵啼笑皆非地看着惜琴手忙脚乱地把被吓哭的孩子哄好,又拖着小孩的手陪他放炮,放花,玩得不亦乐乎。
          夜渐深,满城焰火一时齐发,流光溢彩,照出了,硝烟爆鸣后的白烟连绵如云,美不胜收,小童终于不再纠缠,仰着小脑袋看着天空,呆呆张着嘴。惜琴回到坐在门槛上的枫灵身边,叹气一般:“小孩子真可爱,虽然黏人了些,但叫人不忍动真脾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好欺负了,等到再长大些,就不好玩了。”
          枫灵讶异转过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
          惜琴以手覆唇,斜乜着枫灵打量了片刻:“我有几个弟弟比他还小呢——”她忽然伸手挑起枫灵的下巴,凑近了道,“——嗯,杨大美人,我看起来真的很不好相处么?”
          “别教坏小孩子,”枫灵向后缩了缩——漫天的烟火遮掩了她绯红的面颊——正言道,“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你长了双狐狸眼,可——”一本正经的枫灵轻巧地在惜琴唇上一吻,低声道:“可实际上,就是个小白兔。”
          惜琴见枫灵敛去唇边淡笑,恢复了依旧正经的表情,呆了一阵:“你不怕教坏小孩子了?”
          “人家好端端地看着焰火呢——来,咱们也去看。”枫灵拖起惜琴的手,走到院子中间,学着小童的模样,仰头看向天空的焰火。方才听惜琴提到家人,枫灵心中起了些许难过。若不是杨枫灵,惜琴应该还在南国,做她的公主,有肌骨健壮的真正男子汉做她的驸马,有可爱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听说镖局里面有个写字漂亮读过书的才女,客栈老板兴高采烈地拿着红纸和笔墨来,请枫灵帮忙写春联。
          枫灵思忖片刻,一挥而就:“辞旧岁不论成败人生苦短,迎新春但求喜乐岁岁今朝。”辞藻平实,却是最真挚,最平凡的新春愿景,一笔魏碑写得端正俊逸。店老板乐呵呵地接过,打了浆糊,贴在门口。
          北国好吃饺子,尤其这新年的饺子,是非吃不可的。客栈中漂泊异乡的客人如同一家人一般,一起聚在客栈大堂中,和面,剁馅,包饺子。
          枫灵和惜琴也跑过去凑热闹,自然没帮上什么忙,只是看着彼此沾满了面粉了的脸互相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们两个还是别搅合了,一边儿去吧。”客栈老板不忍地看着被糟践的饺子皮,把她们赶到了一旁。
          两个人只好乖乖地在一边帮着数饺子,待会儿好下锅。
          包饺子的客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家常,讲着各地的方言,各地的笑话,和本地最常谈到的话题——智彦。


          413楼2014-03-10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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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彦那边快胜了,听说墨翟王说要割地五百里送给皇上以谢出兵相助。”
            “墨卢王都被围了半个月了,那地方本来就贫瘠,怕是撑不住了。”
            “谁说智彦贫瘠了,那里矿物多得是,而且专出美人儿呢,嘿嘿……”
            “说起来,似乎墨卢王有个女儿啊,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战事中,据那些在镇上养伤的士兵说,长得很漂亮呢!”
            “王的女儿,是郡主?”
            “你个大老粗,郡主那是封地之王的女儿,墨卢王是封国之王,女儿自然是公主啊!”
            “啊,那要是墨卢王输了,这个公主怎么办?”
            “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就活着入宫为奴,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就香消玉殒咯……”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枫灵手一颤,一盘饺子险些掉在地上,幸而惜琴手快,扶住了竹盘。“怎么这么大意?大家包了小半个时辰的饺子,掉地上可怎么办?”惜琴皱眉抬起头,和枫灵复杂的眼神对上,登时一愣,忙低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枫灵抿唇转过身,吐了一口大气,对惜琴道,“这里憋闷得慌,咱们出去转转吧。”
            惜琴不明就里,还是跟着她出了门。门外仍是响彻天空的鞭炮声,和将这小小边城装点得亮如白昼的烟火。
            枫灵垂首埋在惜琴肩头,嗅着女子特有的体香,眼神却瞥向西面,一言不发。惜琴便也不开口,陪着她沉默。
            许久,枫灵终于开了口,缓声言 :“五十里外便是智彦国,那里正经历着战事,而这里一派升平,在兴高采烈地过着年,安逸平和得仿佛不像真的。”
            惜琴答道:“天下这么大,往往都是几处悲喜几处忧,由不得个人主宰,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快乐,所以也只能做好自己。”
            枫灵眼波流转,太息一般苦笑道:“是啊,天下这么大……还好天下这么大,容得下那么多的悲欢喜乐,总还容得下你我两个想过几天安逸日子的女子……干什么自寻烦恼要去在意别人呢……”
            “枫灵,你怎么了?”惜琴又问了一遍,枫灵却闭了眼,仍然不回答,她心里隐隐觉得了定是与智彦相关。
            “便是到了现在,我仍是不知道,这种安逸的日子,是不是真的适合你我,”惜琴伸手抚着枫灵额发,“安逸得好似扣在了水晶罩里,隔绝了纷扰,平和得近乎虚假。”
            枫灵不忍地抬头,倾身将惜琴拥在怀里:“惜琴,我对你是真情实意,也是真情实意地想和你安度此生,白头偕老——你要信我。”
            惜琴表情平和,安详地半阖了眼眸,环住枫灵腰肢:“我信,我信你的心和情都是真的,只是,我不信那爱弄人的命,也不信我自己,不信自己能受得了这太过真切的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枫灵一惊,生生压住胸中激荡的洪流,无奈颤声道:“终究是我不好,将你从九重城阙拉到了这平地山川,让你过得沉闷乏味了。”
            惜琴的声音闷闷响起:“不怪你,枫灵,能和你相守一生是我所愿,现在的生活虽是平和却并不平淡,和你相处的每一日都新鲜有趣。怪只怪,我仍是忘不掉在战场上、宫廷里、官场中见到的,你的模样。”
            枫灵轻声询问:“什么模样?”
            惜琴一字一顿道:“指挥若定,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叫人看见便忍不住想将你纳入麾下,收入囊中,为我掌握。”话尚未说完,她已经感到拥着自己的臂弯骤然收紧。
            两个人都生在宫廷官宦的勾心斗角之中,自幼或是耳濡目染或是刻意修习帝皇权术。身为皇室子女的责任感和习得文武艺的济世情怀,终究都是不甘于安稳的人,便不自觉地怀疑好奇,这份安稳能走到多远,以何为限。
            责任,这东西,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切切地杵在虚空之中。杨枫灵知晓亲父和养父对自己的期望,却毅然离家出走,藏形匿迹;惜琴明明知道南国正在东征,北国又已经有了南征之意,却仍然选择留在杨枫灵身边,不问前尘往事,不问天长地久何时尽。
            是两个太相像的,自私、不孝而且不负责任的人啊。
            与她们不同的是,爱笙为父谋国,怜筝为兄理政。明明是最柔弱的女子,却硬生生将家国苍生揽上肩头。
            见枫灵陷入沉思的静默,惜琴挣开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了,可别难过,我可没怪你。我说了,现在不是不好,毕竟比整日提醒吊胆着精心算计、步步为营要好得多。”
            本来只是些许怅然,见惜琴安慰自己,这怅然忽然就变成了难过和宽慰杂糅的复杂情绪。枫灵凑近惜琴脸庞,认真说道:“惜琴,你知道我是前民遗脉。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爱笙本姓墨,是墨卢王的女儿,是智彦的公主。”
            不消再多说什么,惜琴一下子懂了,枫灵的失态是为何。她伸出双手,捧着枫灵的双颊,缓缓摩挲。温热的肌肤传递来的,是鲜活的生命触感。
            早在她找到枫灵那日,便和枫灵摊开了说明她知晓枫灵身份,不是以此为什么把柄,而是为了让她知道,她是真真正正,愿意抛开自己的一切来包容杨枫灵的一切,哪怕是与自己完全对立的部分。一年时间,两人鲜少再提到此话题。
            惜琴盯着枫灵的眸子,对视许久,似乎想看穿她的内心。良久,惜琴缓缓开口:“你想……”
            “不,我不想,”枫灵转过身,“我不想,我不想生灵涂炭……便是我一心希望可以天下一统,也是想以非战的方式,而且我不想做这件事的人会是我。那些纷扰我不想再牵扯,我只是,我只是……”
            惜琴揽住了她瘦削的肩头,轻抚她的肩背,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
            你只是不忍心,让与你羁绊已深的人,颠沛流离。
            【微澜】


            414楼2014-03-10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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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沮渠达身后所有将军忽然一齐高声呼喝:“公主请杀沮渠达以祭长生天。”
              这是变相的哗变,无论爱笙杀不杀沮渠达,君威必然受损。
              正在爱笙左右为难之际,营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声:“有人闯营!”
              众人均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一袭白色身影凌空踏来,两三步间已经踩过众将军的铠甲径直到了爱笙和沮渠达面前。
              那人猛地一踢沮渠达的胳膊,随后终身一跃,捞起空中长剑,倒转剑锋便向沮渠达脖子而去。
              沮渠达大骇,不由得撤开几步,其他将领亦“哗”地站了起来。爱笙失声惊呼:“不,别杀他!”
              白衣人动作一顿,旋身缓解了周身力道,翩然落地,立在爱笙和沮渠达之间,却将剑锋横在了沮渠达脖子上。
              她转过头来——杨枫灵秀气的眉毛高高挑起,探询的目光移向爱笙,并未出声,只是用口型做出了两个字的形状:“哗变?”
              见所等之人终于到来,爱笙激动不已,咬紧了下唇,使劲摇了摇头。
              疑惑在枫灵眼中转瞬即逝,她骤然收手,将剑弃置在地上,信步踱到爱笙身后,站直了身子。她一身男装打扮,披着厚实的雪白长袍,头戴毡帽,神情认真肃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魄。
              沮渠达惊魂未定:“你是谁?”
              这问题实在复杂,枫灵沉默不语,爱笙心绪未平,一时也是没能说出话来。
              一声轻笑传来,黄色骏马纵身越过诸位将官横在沮渠达面前,马蹄腾空,险些蹬伤那些反应太慢来不及闪躲的将军。
              马上身披红色狐裘头戴兜帽的女子勒住骏马,嫣然一笑:“你们的长生天知道你们有事相求,所以派了她过来了。”
              惜琴公主高坐马上,神情倨傲,眉眼弯弯,自带了几分慵懒气度,像极了坏笑着的狐狸。
              ……
              墨卢王身体大不如前,本是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华发早生。天气本来就阴寒,清早又受了一番气,进帐之后便躺在软榻上咳嗽不已。爱笙在他身边,担心地轻抚父亲后背。
              枫灵转身到了墨卢王近前,柔声问候:“最好还是唤军医来,给王叔煮些凝神静气的汤药。”
              爱笙点了点头,传唤了军医进帐。
              墨卢挣扎坐直了身子,定定望向枫灵,喉间一哽,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就是小殿下……像……像……像极了……”半晌只是说出了这几个字,便老泪纵横。
              是像杨岚,还是像乔悦颜,他实在是分不清。
              枫灵不明就里,一时间不知所措,轻轻“咦”了一声,立在一旁,尴尬不已。爱笙亦不甚清楚,只取了巾帕来,帮父亲拭去泪水。
              好不容易将墨卢王安顿好,让他休息,枫灵拉着爱笙到了桌案前,向她询问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这样……”枫灵面容沉静,陷入了深思,许久,方才又开了口:“其实,只要能保住你父女二人的性命,便是以如此手段突出重围,也是应该。”
              爱笙摇头:“不可,如此叫我父女二人活下来是没有问题,但是必然会折损大半兵力。”
              枫灵略一沉吟,犹豫一阵,垂首道:“爱笙,让你手下军队投降,我可以带你和你父亲走出重围而不至受侮,也不会伤了士卒性命……”
              爱笙急忙答道:“万万不可!如此不但复国无望,更失去了称王的资格!”
              枫灵抬起头,看向爱笙,认真问道:“爱笙,复国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
              爱笙望向枫灵,温婉的脸庞俏丽而从容,反问道:“为何不重要?”
              “就算是重要,它有重要到让你抛弃安逸生活,将自己的、至亲的性命押在这战场之上?”枫灵不解,语气便强硬了起来。
              “少爷,你出生得比爱笙幸运,你没有亲眼目睹过至亲的死,所以你不知道,你不懂,这种痛……”爱笙惨然一笑,忽地头脑晕眩,身子一晃,枫灵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了她。
              “哟,让本宫帮忙军法处置那些将军,你们这是在忙些什么呢?”监视着试图哗变的诸位将军们绕着营地跑了十圈的惜琴入了帐——依着军法本是该杖责五十,无奈非常时期,不好叫诸位大将负伤——她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不动声色地到了爱笙和枫灵中间。
              爱笙强撑着力气稍稍离开了枫灵,撑着桌案落座:“少爷,你担心我,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我不可能放弃,不可能为了活命而跟你走。哪怕我死在这里——也必须和主力军共存亡!”
              惜琴眼睁睁看着枫灵本是自然半握的拳先是握紧,又放松,继而又一次握紧,不觉心中暗暗一叹,自己把脸转向了别处。
              枫灵向惜琴看了一眼,见她故意不看自己,一时沉吟了起来。
              大帐里一时静寂无声,只有帐外风声如吼。
              没有人先开口。
              “嘶,这干冷干冷的地方有什么好,犯得着为这样的地方打仗么?”惜琴抱着胳膊搓了搓臂膀,又跺了跺脚。
              她是标准的,极怕冷的,江南女子。
              枫灵将雪白外袍解开,加在了惜琴身上,却被她抖开:“再厚实的衣服有什么用,还是需要火源才能暖和过来——你啊,还是好生穿着你的衣裳吧。”
              帐中所有的炉火都在墨卢王王榻旁,惜琴自然地走了过去,毫不避嫌地坐在王榻前的凳子上,伸出手来烤火,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地自言自语:“说到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什么感受,怎么想的,要怎么做,终究要自己来决定。”
              枫灵愣愣看着她被火映红的面颊,渐渐的,面部僵硬的线条转柔,嘴角也柔和地向上弯了弯。
              她轻轻到了军案前,垂首瞧见了厚厚的一沓奏疏密函,将手按在其上,眉头微蹙:“这是所有的军情线报?好,我且看一遍,再做定夺。”
              爱笙抬头望向她,眼中全是讶然。
              枫灵报以一笑,轻声道:“爱笙,我只帮你这一次……”
              ……
              枫灵伸了个懒腰,将最后一本军报看完,拢袖起身,轻轻搓了搓手掌,悠然合眼,在头脑之中绘着整场战事的布局。
              晨光从帐帘缝隙处射了进来,叫枫灵不觉疑怪,看了这么久的军报,天还是亮着的。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整整一天一夜。


              416楼2014-03-10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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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毛的小子,我说了,吾王手下的兵将,个个能打死仗,”说着,沮渠达右臂曲起,轻轻在胸口捶了捶,咧嘴笑道,“兄弟,我活着回——”话未说完,一口血便喷在了莹白的雪地上。
                枫灵不顾他一身血污,上前将他扶住:“将军,省点气力,等军医为你疗伤。”
                沮渠达却不管不顾,鹰眼圆睁,一把抓住枫灵白色的袖子,大声喝道:“腾格里赤诺,吾王威武,君临智彦!”
                二十年的流离辗转,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愿景。
                墨卢王直直盯着沮渠达,眼眶温热,忽然拔剑高喊:“腾格里赤诺,腾格里赤诺!”
                全军将士随着王的动作一起高喊:
                “腾格里赤诺!”
                “吾王威武,君临智彦!”
                这一战,墨卢王军士卒死伤不到一万,战马折损两千。智彦军损兵十三万,北国军损兵二十万,三面营地粮草辎重全失。联军不敢再战,只能先在原本的东面营地暂时休兵。
                墨卢王军不但突围成功,而且大获全胜……
                墨卢王军在原本北国军的西面营安营扎寨时,雪已经完全停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人的脸上。
                身材魁梧的将军们欢呼雀跃,一片开怀,向着枫灵跪倒,高声呼唤:
                “腾格里赤诺!”
                汉子们的呼声惊天动地,枫灵小声询问:“爱笙,他们在说什么?”
                “少爷,他们说的是,天狼,”爱笙眼中闪动着晶亮的光芒,“长生天的天,草原狼的狼。”
                智彦开国国王原为追随南粤王杨惑的蒙古籍贵族,是前元赤诺王的后人,故封国之后保住了部分蒙古孩童,与汉人、藏人混血繁育。此地汉蒙藏同居,二百年来,早已汉化,但祖宗二百年前的草原生涯通过口口相传依然是流传了下来,亦对草原和高原上最为孤傲的动物——狼,有所了解。本就是草原子民敬重的生灵,在二百年的向往里变得愈发神圣,智彦子民对狼极为尊崇。
                智彦子民称呼一个人为狼的时候,是对他的最高赞誉。
                更何况,是天狼。
                枫灵心神为之一颤,将心头涌起的诸多豪情生生压下,转身进了临时的王帐——原本,这里是薛靖松的帅帐。
                智过万人者谓之英,过千人者谓之俊,过百人者谓之豪,过十人者谓之杰。天下之大,英俊豪杰,寥寥而已。
                “……他那边尚未安定,今夜大概不会袭营,但也说不准,所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枫灵站在王案前和墨卢王还有爱笙陈明后续举措,她未曾血刃,故而一身白甲依然雪白,只是袖子因为沮渠达而染上了些许血污,“西面营地毕竟是北国军的营地,而北国军不过是过来相帮的盟军,还是不要久待,以免惹恼盛德帝,真的挥师西下。”
                爱笙笑了:“少爷,这场大捷,怎么可能惹不恼他?”
                枫灵一愣,皱眉思考一阵,点了点头:“说的是……爱笙,你要多加小心,你围棋下得不差,应该懂得腾挪之术,下一次,不要再轻易被人如此围住。”
                “少爷,你——”
                枫灵解下身上铠甲,取下头上头盔,轻轻放在王案上:“我要走了。”
                她向墨卢王拱手告辞:“王叔多保重。”说罢,便低着头几步出了王帐。
                西面营门口,惜琴已经在“烈风”背上等着她了。
                爱笙匆忙追了出来,一声呼唤:
                “少爷!”
                “爱笙,我不是你家少爷!”枫灵回身,面目果决,“我不是男子,不是什么亡国余脉,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她忽然声气一滞,明眸敛起,“再普通不过……”
                爱笙一步步走上前去,静静望着枫灵,眼中波光闪动:“枫灵,保重。”
                枫灵一愣,一丝难过掠上心头,微微颔首,轻声道:“你也是。”说罢,她接过惜琴递来的雪白棉服,翻身上马,坐在惜琴身后,拽起缰绳,掣转了方向。
                惜琴回过头望向爱笙,眼波流转间光彩闪现,目带悯然,唇角却自带了一抹得意的笑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烈风”前蹄扬起,一声嘶鸣,向着东方而去。
                落雪扬起带起一片雪尘,成了蒙蒙烟雾。
                爱笙望着那远去的身影,缓缓合上了眼。
                【突围】


                423楼2014-03-10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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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公,为什么?”困意顿时消散,曹若冰一愣,诧异之色布满了秀丽的面庞。秦圣清并不知道杨尚文是曹若冰亲生父亲,曹若冰也假装不知杨尚文是杨枫灵的养父。被秦圣清发现她与杨尚文相识后,她以编造的往事将两人串联起来,秦圣清只道是命定如此,不疑有他。二人一直将杨尚文称作义父,秘密侍养于洛阳城西。
                  “不要问这么多,你问得越多,我越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真怕,我最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秦圣清清俊的面庞现出了郁结之色,竟是满布了痛苦,叫曹若冰心惊。
                  “圣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曹若冰握住秦圣清的手,被他手心的冰凉吓了一跳。
                  秦圣清长长叹了一声:“夫人,容我事后与你慢慢解释可好?我实在不能分身,你身上有功夫,而且你比我自由——尽快,替我办好此事,可好?我真怕晚了……晚了一步,便是一辈子的后悔……我怕我今生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
                  年轻的皇帝忽然问起了他所调查的三年前的幽州天牢失守之事,又仔仔细细向他问了杨尚文这个人。这份突然叫他觉得了不安,姑且可以将其称之为男人的直觉,也可以将它看做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敏感——任何和幽州太守千金相关的人或者事,都足以让他惊心动魄,拼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曹若冰看出他眼中焦虑,缓声道:“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她换了身简单朴素的衣裳,轻轻握了握秦圣清的手。
                  秦圣清扣住她手腕,压低了声音道:“千万小心,若是有什么状况也不要暴露自己。”秦圣清目光坚毅,不似平时那般文弱,倒是叫曹若冰一怔。她强压着不安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秦圣清进了书房,翻找出城西宅院的房契地契,咬着嘴唇皱了皱眉,拔出火折子来,一把点了。所幸当初买下的时候便有了准备,寻了中间人过手,往上追查,应该是查不到自己身上。他向来文弱温和,皇帝再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曹若冰施展轻功,很快到达了城西那个普通的民巷之中,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敲门,径直跳上了房顶,立刻被院子里凌乱的场景所骇,匆匆旋身落地,一掌推开了门。
                  杨尚文不在房中。
                  地上的点滴血迹触目惊心。
                  曹若冰失声轻呼,到了庭院里,生生将喉中那声几欲呼出的“爹”压回了腹中,循着原路返回了秦府。
                  三日后,一张硕大的皇榜贴在了集市口:
                  “查前幽州太守杨尚文,贪赃枉法,勾结邪党,妄图作乱犯上,颠覆社稷。在逃三年,终于一举擒获,羁押刑部天牢。其行悖德,其心可诛,故处以极刑,二月初十行刑,斩立决!”
                  此榜贴遍各州,昭告天下。
                  如此大的动静,朝野上下,很快就反响纷纷。
                  也响在了浦乾殿里——
                  “皇兄,这案子毕竟过了三年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漫说是过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该定罪的还是要定罪,该行刑的还是要行刑。”
                  “皇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三年前的旧案子如今会要翻出来。杨尚文罪名过多而缺乏实证,怎么看怎么像是罗织的令人难以信服不说——而且——”后半句“而且,你不是不知道,他是她的父亲”没能说出来,被齐恒打断了。
                  “怜筝,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朕?”齐恒从奏章之中抬起头来,望向怜筝,眸子里闪动着淡漠的褐色。
                  怜筝一滞,眼珠转了半轮,把脸侧过去,小声道:“不是——只是——”
                  “没有那么多是不是,”齐恒放下朱砂御笔,眼神里带了些倦意,“朕是你亲哥哥,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家的江山。”
                  “哥哥,杨枫灵她毕竟帮了你那么多……你就这么轻易要杀她的父亲,岂不是太薄情了?”
                  齐恒自御座之上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怜筝肩膀,柔声道:“怜筝,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更何况她不是王子,不过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普通女子。”
                  怜筝着了急,不知为何一向伶牙俐齿的自己居然会说不过自己的哥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占理,却是每一句话都是要把杨尚文逼死。她把心一横,干脆耍起了无赖:“哥哥,我就是想救这个杨尚文,你给我指条明路,我怎么能救他?”
                  “好了,怜筝,你不要再和朕争这件事了,”齐恒皱眉,瞅了瞅堆积如山的奏折,“你说杨尚文的罪名是罗织的,那么你就找出实证来为他澄清,好好说明说明为何一郡太守会被那诡异的青衣门人救出天牢。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若是听你空口白牙的几句话朕便改了昭告天下的圣旨,你叫我这个皇帝君威往哪里放?”
                  怜筝见齐恒情绪不好,末句已然有了威胁意味,只得告辞退下。
                  她自然没有老实到真的想按照齐恒给指的明路去做,三年的陈案,光是找卷宗,也得花上半个月时间,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怜筝究竟性子柔和,不想和齐恒正面冲突,但也不再是当年懵懂,没那么容易被忽悠蒙骗。
                  她笼了袖子,愁眉不展,一步一步走下浦乾殿台阶。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雕龙栏杆,一时沉思起来。
                  齐恒此举,怪。她蓦然觉得了些许心凉,这些怪异她不能当着齐恒的面说穿,若是太直白地让齐恒放过杨枫灵,会惹恼齐恒不说,更救不了人。
                  杀杨尚文,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
                  昭告天下杀杨尚文,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是一招太过明显的请君入瓮。
                  “这皇榜贴遍了天下,若你还在北国,不,只要你还在华夏——定然是看得到的,你会匆匆返京吧……”怜筝杏眼微垂,“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回来……更不想你没头没脑地来找哥哥,不想你莽莽撞撞地劫法场。”
                  一袭青色官袍闪过眼前,怜筝眼尖地看清了来人,提高了声调呼道:“秦大人!”
                  秦圣清驻足转身,一脸肃容被怜筝瞧了个正着,他慌忙欠身,躬身行礼。
                  怜筝匆匆上前几步,跟上秦圣清的步伐:“秦大人,你这是从哪里来。”令她惊奇的是,秦圣清一向堂堂正正的眼神今日带了些闪烁:“我,我刚从尚书台出来。”
                  怜筝看向他来的方向,娥眉一蹙,故意点破:“唉,可是那里不是御书房么?”
                  秦圣清矮了身子低声道:“公主只当不知道好了。”
                  怜筝一时了然:“你是不是为了杨……”
                  秦圣清一慌,看向怜筝,又压低了声音:“公主你知道什么?”
                  怜筝搀住秦圣清臂膀:“秦大人,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如何?”
                  秦圣清瞧了瞧怜筝,却是不敢相信,只摇了摇头:“公主,下官公务繁忙,先走了——告辞!”
                  他匆忙离开,没有给怜筝更多询问的时间,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严重到彻骨清寒。他满心疑惑不解,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手,在幕后提线操纵?
                  怜筝望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神思恍惚起来。有时候,秦圣清给自己的感觉,像极了杨枫灵。
                  还是说,是杨枫灵像秦圣清?
                  她忽然羡慕起了秦圣清,虽然终究各自分飞,但现实却抹杀不了他与太守千金杨枫灵一同度过的那段彼此倾心的时光。
                  一生中常常会遇到一个走在自己前头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便忍不住跟着他向前走上一段。往往一生只有一个,那一个过后,便再也没有旁的别人,能够给予自己极速的成长,因为那时的自己已非吴下阿蒙。
                  她没有意识到,也没有人和她说明过,现在的她,似乎是跟随着杨枫灵的背影向前走了去,却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终究未曾到极。
                  ……


                  425楼2014-03-15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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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边境小镇,县衙对面的影壁墙上,贴着字迹飞扬的皇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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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九个字,无比决绝,也叫人心寒。
                    寒得匣中青锋似乎在震动作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枫灵讷讷言语,双目失神,陡然乱了方寸。
                    “不会是弄错了吧……”惜琴扣住她的指掌,试图叫枫灵镇定一些。
                    枫灵许久闷声道:“天下间只有一个幽州太守杨尚文,他所知道的杨枫灵的父亲只有一个杨尚文……他再怎么弄错也不可能错到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杨尚文来。”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齐恒。
                    惜琴知道枫灵是由杨尚文独自抚养长大,虽无血缘关系,却是真真正正的父亲。性情自负的杨枫灵向来只听从这一个人的话,当年,若不是有杨尚文阻挠,枫灵必然已经和秦圣清双宿双栖;当年,若不是杨尚文出事,枫灵也不会女扮男装,进京赶考,更不会有之后的种种际遇。
                    如今的情势,自己曾经倾尽全力帮助的人,要杀自己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一下子便让步步算得清楚的杨枫灵方寸大乱。
                    “我手里还有一颗珠子,我还能有一次免死,惜琴,我要去洛阳,去救我爹——”回到客栈房间里,枫灵坐立不安,从怀里掏出了锦囊来。
                    “不要慌,枫灵,我们先去洛阳,去救你爹……”惜琴柔声安抚枫灵,好不容易才叫她安然休息,自己却是出了门,说是准备路上用度。
                    无声地合上客栈门扉,惜琴眼眸里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变作冷静清明。
                    她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儿,确定枫灵已经睡下,才走开,下楼,到了马厩里。
                    湖胜镖局的所有马匹都在马厩中,湖胜镖局的所有人都住在这间客栈里。
                    马厩之中,有一个身量高挑的汉子正默默地喂着马,正是湖胜镖局的李镖头,每日酉时,他都会亲自喂马,这惯例雷打不动,无论他们出镖是到了什么地方,只要酉时一到,不需问的,李镖头正在喂马。
                    惜琴笑着提高了声音:“李镖头,啧,又在喂马,你说说,你做什么镖头,干脆做马帮多好。想喂什么马,就喂什么马,随时随地地喂马。”
                    李镖头头也没回:“秦姑娘,怎么,今日有兴趣喂马?”说着,将手中草料向惜琴一递。
                    惜琴笑吟吟到了李镖头近前,接过一束草料,到了“烈风”跟前,捋了几根草料,送到骏马口里,又轻轻抚了抚马鬃,抱着马儿的长脸,把脸贴了上去。
                    “马儿心思好猜得很,给它喂喂草,陪它溜一溜,便绝对乖顺——最难猜测的,是人心;最难彻底拿到手的,也是人心;最易变的,也是人心。”
                    “秦姑娘这是怎么了?”李镖头悄然靠近,到了惜琴背后,低下了头,黑色的胡须垂到了惜琴肩上。
                    “这是你告诉过我的,所以我全心全意,陪着小心,以心换心……苏诘,可是,她这人身上风波不断……叫人,处处惊心……”
                    “李镖头”——苏诘默然不语,淡淡开了口:“大半年来你第一次在我喂马的时候主动过来找我。”
                    惜琴仍是把脸贴在马儿脸上,淡淡道:“总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被轻易发现,能不用你的时候就尽量不用。”
                    苏诘故意拿着腔调:“怎么,这件事这么棘手?”
                    “若说棘手,倒是不觉得棘手,只是看着不对劲,很不对劲——且不说齐恒此举是有多怪异,杀一个结党营私的州官,用得着昭告天下么?还特意将日子定得不长不短,既不是秋后处斩,也不是就地正法——而且,苏诘,杨尚文被抓,你们的人难道不去救么?”
                    苏诘望向惜琴,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她意识到了么?”
                    惜琴摇了摇头:“她现在方寸大乱,呆头呆脑,差窍得很,想不得那么多。等想通透了,恐怕得过几天了——不过就算想通了,她也必然会亲自到洛阳去,确保她爹没事才肯放心。”
                    “关心则乱。”苏诘伸手摸了摸“烈风”的脸颊,心下疑怪惜琴为何在“烈风”脸上蹭了那么久,马脸就那么舒服?“烈风”却是不领情,张口就咬。
                    “这马灵性得很,你别乱动——和你说话时间不能长,苏诘,我们明天先走一步,直奔洛阳,我们走后你立刻把手下人带到洛阳,见机行事——依然要小心,别被她发现。”
                    苏诘微微颔首,没有看惜琴,而是盯紧了“烈风”的眸子。
                    把话交代完,惜琴便转身出了客栈,既然和杨枫灵说了理由是准备路上用度,还是趁着天未全黑赶紧去买些回来才是。
                    “惜琴,为了一个人大费周折,你还真是乐此不疲……”苏诘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喂起了马。
                    他自扬州接到了惜琴的飞鸽传书后便乔装易容到了幽州城,接管了镖局,老老实实扮作了那里的镖头。杨枫灵认不出他,但惜琴认得出,二人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出苦肉计,让枫琴二人进了镖局。大半年来,湖胜镖局挡掉了不少追踪杨枫灵的探子,带着那两个女子辗转河山,保她们周全——这是惜琴的用意。既保证了杨枫灵不被人发现,也以此挡掉了窦胜凯对女儿的找寻。窦胜凯信任苏诘,数年前更是将他视作准驸马,惜琴的行踪有了保证,也就去了他一块心病。
                    惜琴担心此次再被杨枫灵看出端倪,故与苏诘约定。要他每日酉时去喂马,若有消息和吩咐,只在此时告知,不需再用其他渠道。
                    天蒙蒙亮的时候,惜琴和枫灵动身,前往洛阳。苏诘在她们上路两个时辰后,才谨慎地向洛阳行去,小心翼翼。
                    人心从来都不简单,脆若琉璃的女儿心思,更是繁复难懂。可偏偏那惜琴公主,就看上了那个女人杨枫灵。
                    “不然我也去找个心思简单的男人好了。”苏诘翻身上马,一声苦笑。
                    ……
                    杨尚文醒来时,又一次发现自己正在大牢里,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提审他的官员,也不是他所认识的幽州大牢。他在一片混沌中根本摸不清状况,在天牢之中不分昼夜地度过光阴,有人按时送饭送水,甚至还有一盏火苗只有豆粒儿大小的油灯,摆在牢房的之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抓来之前,他正在那间小小的别院中,用外孙女的胎发制作毛笔,这是他一生中做的第三支胎毛笔。残存的记忆只记得来人气势汹汹,掀翻了桌案,划伤了他的胳膊,弄了一地凌乱——
                    杨尚文没有深究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把自己抓进这重重密牢之中。他实在是累了,不愿多想。说到底,不用多想,已经没有太多遗憾让他还有多想的心思了。或者说,只有一个原因,可以再把他和繁杂琐事连接起来——
                    如今唯一的不确定,杨枫灵,只有杨枫灵。


                    426楼2014-03-15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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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几后的白衣女子醉眼朦胧,正用食指沾着酒液画着什么。爱笙绕到她身后,隐约看出女子的云鬟鬓影,白衣女子忽地将袖一扫,单手撑头,侧身半躺,强撑着眼望向爱笙,唇角勾笑——她的袖摆已经将图像变得支离破碎。
                      爱笙故作不知,口气平静:“我都按照你说的与郭松说了。”
                      白衣女子漫不经心道:“他曾经与‘杨圣’打过照面,没有认出你吧。”
                      “他都不太敢看我,应该没认出我,放心吧。”爱笙余光扫向地上的空酒罐,上前拿下她手中高举的酒壶,淡然道,“枫灵,你又喝了好多酒。”
                      杨枫灵满不在乎地拿起另一壶来,掀开了酒封,清冽的酒香肆意传入鼻息:“爱笙,你记得这酒么,”
                      爱笙嗅了嗅酒香,觉得熟悉,回忆一刻才脱口念出:“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枫灵笑道:“我今天骑马去转,才知道原来这‘千千结’是西北边城所产,真是难得的醇而不烈。”
                      爱笙抬起头,仔细打量枫灵好似自嘲一样的笑容,忧郁道:“你有心结。”
                      枫灵双手于身后撑地,勉强支持起身子,宽和一笑,仿着爱笙的口吻:“何人无心结?”那眼神单纯明净,却又深不见底,与爱笙三年前的表情,竟是有七八分想象。
                      原来她二人间的字字句句,点点滴滴,她到底都是记得的。爱笙心头一软,绕到枫灵背后,忽然蹲身跪下,扶住了枫灵单薄的肩背,轻轻将身子贴了上去,头也枕在了她肩头。
                      枫灵一愣,没有动。
                      爱笙轻柔开口:“你来之后我一直没有问,只是想等你说,可你白日里无影无踪,晚上就泡在酒罐子里,藏形匿迹,不肯见人。你,你和公主之间,究竟怎么了?”
                      枫灵沉默一阵,说道:“我不知道,也不敢猜测。”
                      爱笙缓缓道:“你们之间,毕竟一同经过了那么多……你真的舍得?”
                      “我能舍得哪样,我什么都不舍得……”枫灵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忽然转低,莫名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再想和爹下棋,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爱笙猜得出她心境转变,悠然叹息,没有说话,认真听着枫灵酒醉的絮叨。
                      “爱笙,这世界实在复杂,利来利往,叫人心寒。我今天经过边城,看到有个小村落,翻天覆地地追查盗匪。原来一个以盗墓起家的乡绅被盗了三两银子,盛怒之下就全村搜银,还叫了全村人到扬场上搜身。”枫灵苦笑,端起酒罐往嘴边送,却被爱笙牢牢把住:“你别喝了。”
                      枫灵酒醉之后手腕没什么力气,姑且松开了酒罐,后撑的手臂一松,陡然落到了爱笙怀里。她狼狈坐起身来,继续说道:“不过三两银子,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他却兴师动众地如此翻找。最后查出来发现是他拖欠了家中长工的饷钱,导致长工家中无钱医病,才铤而走险,偷了银子。”
                      “本就是由盗墓起家,发财来自不义,却以此理强加于人。错在于己,他却滥用刑罚,将人打了个半死,若不是我及时制止,那人恐怕已经魂归泉下了。试想若是他辛苦劳作而无所得,会不会愤愤不平?若是他遭逢困难,风霜严相逼,会不会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他——”
                      枫灵说着说着有些气闷,竟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阵晕眩,扶着头沉思。爱笙知道一个月来枫灵喝了不少酒,头脑多少有些混沌,便伸手探向她额头,轻轻帮她揉着,指掌冰凉,稍稍缓和了酒热和不适,也稍稍清醒了些,声音变得低沉喑哑:“爱笙,杀父之仇,和一己私欲,哪个更重要?”
                      “这要看人,有的人可以原谅杀父仇人,却忘不掉侵犯他利益的人。立场的转换太过容易,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好像你今日所经历之事,便是盗本无义,却也有理由所限,也有高下之别,所以——”爱笙一顿,“我行事的标准只是,我在乎的人是否快乐。
                      枫灵没有多想,只是苦笑:“或许,几个公主里,最有公主心性和气度的人,其实是你。”
                      “有又有什么用?”爱笙幽幽说着,尽量平淡的语气中有着些许藏不住的意味。
                      枫灵没有搭腔,她不想顺着爱笙的口气往下说,便摇晃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到了书案前,随意展开了桌上一幅地图,却是一愣:“咦?”
                      爱笙也起了身,到了她身畔:“枫灵,怎么了?”
                      枫灵的声音有些嘶哑:“爱笙,这是中华全域图。”
                      爱笙微微颔首:“对。”
                      不是智彦国土,而是中华全域。枫灵一时沉默,伸出细嫩纤细的手掌,用指腹抚摸着粗糙的羊皮绘卷,勾勒着山川的形状和疆域曲折蜿蜒的曲线,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营帐中只剩下了蜡烛跳动时灯花的劈啪声和手指走过绘卷的窸窣声响。
                      爱笙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眼中的闪亮神色,心头滑过一丝惊骇。
                      性情疏淡的杨枫灵其实也是有欲望的人,只不过,是藏起来了而已。是的,可以说她道貌岸然,但谁又有资格,说她道貌岸然。
                      谁没有欲望?
                      爱笙眼光流转,看着她取过朱砂笔,在智彦国境中纵着画下一条线:“五百里封地,差不多是这么多吧。”
                      爱笙点头,淡然道:“几乎是智彦四分之一的疆域。”
                      枫灵转过头,看向爱笙,笑道:“舍不得么?”
                      爱笙摇了摇头:“没有,你的决定必然是对的。”
                      枫灵低声轻笑:“我这几日除了喝酒之外,已经骑马在整个智彦跑了一过。这片土地与中原接壤,却是贫瘠,不利于耕作,就算是归了中原,北国也无法良加利用,不过是扩大版图,增加采矿点罢了。”


                      445楼2014-03-15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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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障目叶无人除一任各心判,前程乱四分忙静水育微澜
                        天生傲骨难屈尊,自度骄矜假亦真。
                        何苦多虑涉情战,强抑相念想佳人。
                        流年苦短无从废,莫负光阴愧青春。
                        且凭柔肠化绕指,免教生死悔断魂。
                        盛夏将尽,天色阴沉灰蒙,落雨不绝。芙蓉城外,武侯祠内沉香缭绕,暖暖地引人睡意。
                        雨水顺着房檐淌落,从房头的翼角如线滴落,偶尔遇到一两个岁月侵蚀得狠了的瓦片,便会滴滴答答地落入祠堂内。
                        一滴幸运的雨水从祠堂屋瓦上滴落,掉在了擎着香的手背上。
                        手的主人蹙眉抬头看了看屋顶,上前把香插好,然后从怀里取出绢帕来揩了揩手背:“年内我便请父王拨银修严武侯祠。”她披着一件披风,本是极素的颜色,却绣上了成片成片的芙蓉花,就好像披着成片芙蓉一般,显得艳丽而妖冶。
                        照管武侯祠的诸葛氏族长诸葛信轻轻躬身:“多谢郡主。”口气平淡,不卑不亢,更不用说会有感激的意味。他不过是个将近不惑的中年人,却带了几分老气横秋,仿佛年轻时被什么抽空了精力。
                        尚毓尘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郡主,外面还在下雨,要不要等雨住了再走?”声音落下,一道白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站在祠堂外,头上一顶偌大的斗笠遮住了容颜。
                        尚毓尘身边的玄令史立时有了反应,挡在她身前。她也挑着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狐疑地看了过去。
                        “咦,杨公子,你不是在祠堂后,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来?”诸葛信吃了一惊,“小心惊吓了郡主,回后面厢房去。”这位在此以为武侯立传之名借住了半个月的客人向来老实在后院看书,怎么今天这么胆大地跑到封王之女面前来了。
                        那人却不为所动,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听凭雨水搭在黑色的斗笠上。
                        “原来是你?”只是一瞬深思,尚毓尘忽地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她轻轻拨开玄令史,口气变得活泛轻佻,“啧,你这个人是不是属蟑螂的,怎么死活死不了?”
                        “郡主抬爱,在下是属螳螂的,断钳以求生。”斗笠抬起,那下面是尚毓尘熟悉的面孔:杨悟民,呵,当然是杨悟民。
                        尚毓尘眯眼看去,那人一袭白衣男装,昂然独立,雨水从她的斗笠边沿滑落,好似天然的珠帘,半遮半掩,却掩不住水墨画一般清隽的容颜,表情平静而认真。她恍然忆起了十年前那个光影交错的雨季,丞相祠外,那神情认真、英气勃勃的俊朗男子……
                        “郡主……”
                        玄令史一声呼唤把尚毓尘拉回了现实,她轻咳一声,低声一笑:“呵,你终于来了。”
                        杨悟民挑了挑眉毛:“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尚毓尘轻轻一笑,解下身上披风,用指尖挑着轻轻一抛——轻柔还带着一丝暖意的丝绸披风缓缓落在了杨悟民肩头,就好像成片的芙蓉花落在了身上。也不去管那人诧异的眼神,尚毓尘仍是留着一抹笑,走进了雨幕中。
                        细密的雨声遮不住芙尘郡主的一声“跟我回府。”
                        就如同十年前那人对她说的一句“带我回府。”
                        ……
                        梅子时节,金陵梅雨绵绵。
                        自迁都后本就不如从前热闹,加上阴雨绵绵,更是行人稀少。
                        雨幕之中,年轻女子一边在后面追,一遍软声埋怨:“姐姐,你别走得那么快,我没法给你撑伞了呢!”
                        “雨中凉快,就让我在雨中多待一会儿吧——还有,叫公子,怜公子。”
                        一身锦缎白衣的年轻小哥摇着颇有分量的折扇在雨中悠然行走,他身后有个穿着荷绿色衣裙的十几岁的小姑娘,手中擎着的伞举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不赶趟儿地在那位白衣公子身后慢慢跟着。
                        白衣小哥,自然是平逸侯爷,怜筝公主。跟着她的,自然是莲儿。
                        怜筝年幼时总是喜欢热闹,所以总是在最热闹的、有庙会时候偷偷溜出宫。并总会把管教自己的嬷嬷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再把寻找自己的侍卫耍个半死,然后在父皇不温不火的怒气中自得其乐。偶尔也会在庙会上闹出些许风波,搞得鸡飞狗跳,再把金陵府尹气得面黑如墨。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明是生命中最喧闹的年纪,却是最喜欢清静,宁可回到不甚繁华的金陵,在最寂寥的时候上街行走。


                        447楼2014-03-15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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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要经过一些时间,才知道,孤独,才能带来精神上的真正愉悦,是一种略显奢侈和做作的享受。
                          铁骨扇缓缓摇动,绢面生风,十分凉爽,闲适的情怀实在难得,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秦淮河畔的建康贡院处。
                          不是大比之年,夫子庙处的士子只是寥寥,却也有一些。
                          年轻的读书人头戴纶巾,背着书箱,在夫子庙前乞求万世师表赐予足以跃龙门的才华。
                          这模样很自然地就和记忆中的一些影像重合了。
                          怜筝伫足远望,眯起了眼睛,心里突的一沉。
                          肯定,不可能,是她。
                          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否定答案,她突然觉得眼睛前面有些模糊,鼻子也酸了。
                          “啧啧啧,齐怜筝,你脑子发昏了?”怜筝自嘲地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不妨用的力气大了些,便敲疼了自己,一时没能缓过来。她依着潮湿的贡院墙壁,无可奈何地对莲儿道:“用铁骨扇敲了太多人的头,终于轮到自己痛了……”
                          莲儿看着公主水汽蒙蒙的双眼,迟疑道:“公子……你哭了?”
                          “哪有,哪有,都是你走得慢,不给我打伞,雨水进眼睛里了不是?”怜筝蛮不讲理地抢白着,忙转过身,不让莲儿看自己的窘迫模样,一不小心,撞上了巷子口出来的人。
                          撞得结结实实。
                          怜筝想发脾气,睁眼看到的,却是浅红色的官袍,是——尚书。
                          怜筝讶异抬起头,看着撞到自己的这位官爷,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小狮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
                          鹿儿岛行营临海,方便有险情时及时撤离。
                          身负重甲的士卒们举着手里的武器紧张地在营帐之间巡逻防卫,毕竟是在他国疆土,太子的安全比取胜重要得多。
                          一行人马行来,约莫二十多人,为首的一人金罩遮面,一身铁甲却掩不住纤细的腰身。他们到了帅帐前,低语了几句,那戴着金质面具的人便进了帅帐。
                          “肥后国沟通九州岛南北,依山傍海,易守难攻,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黑甲男子从地图中抬起头来,挑了挑浓黑如墨的剑眉,看向来人,“岛津家的儿子还真是难折腾。”
                          来人摘了头上兜鍪,解下面具,甩了甩头发:“真有这么难攻?”女子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信。
                          “我军上岛之后势如破竹,但是在肥后国这里卡住了,盘桓了两个多月没能攻下,你说难不难?”男子苦笑,忽然皱眉,揉了揉左肩。
                          女子体贴地上前轻轻搭上男子肩膀,和声问道:“哥哥箭伤还没好么?”
                          “好了,好了,东瀛蛮倭的箭,算得了什么——只是,一想到被一个小小的肥后国困住,还为其所伤,心里就不舒服。”男子阴沉了脸,提起朱砂笔来,在肥后国上圈了个圈,低声道:“惜琴,这个弹丸之地……整个九州岛都不过是福建的三分之一!”
                          惜琴公主一身银亮铁甲,衬着她线条清晰的容颜,更添了几分英气:“若是肩膀还没有好爽利,哥哥还是别穿这么厚的铁甲,换上轻便的藤甲吧——看起来这地方是不大,为什么这么难攻?”
                          “不知根底……哼……”窦怀伸手在图上指点,“惜琴,这里地势虽不复杂,却也难以看清,行伍间虽是有懂得倭语的人,只是这倭人着实的重气节,无论怎样威逼利诱,抓来的俘虏关不上几天就统统切腹了。其他无知小民又什么都不知道,口音古怪,话都听不明白,实在可气!”说着,结实的拳头砸向了桌面。
                          惜琴安抚地拍了拍窦怀的肩头,凝眉沉思一阵,开口问道:“岛津家,是什么来头,是九州岛的诸侯吗?”
                          窦怀眉头展开,张口欲语,不防营帐角落里传来了声响:
                          “岛津家族起于萨摩国,累世经营,三年征战,得九州岛半壁江山,方灭前肥后国主大友家族,得占肥后,正欲一统,适逢太子亲征,疾如风,掠如火,不过数月,便得萨摩国,只得败退肥后,传信朝廷,求助关白,以图后谋。”
                          惜琴吃了一惊,忙侧过头去,看了许久,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到黑乎乎的角落处蹲着一个灰衣倭服男子。
                          “……自从岛津家得了肥后,岛津家主义久就重病不起,目前防守的主要大将是他弟弟——岛津又七郎,嗯,如今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将。”
                          惜琴努力睁了睁眼,试图看清那人的容颜: “……你……”
                          “小民参见太子,参见——想必这位就是惜琴公主了吧——咦?”那声音忽地一滞,变作了疑惑。


                          448楼2014-03-15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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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已经走进烛火的亮光里,惜琴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一呆:“……嗯?”
                            “……”二人都没说出话来。
                            窦怀看着二人神色不对,眉头一紧,抬头朗朗道:“这是今天才从鹿儿岛东边过来投奔的书生,说是中华子民,羁旅之人困于此地,我还没来得及询问,你就进来了——惜琴,你认识此人?”
                            “唔……”那人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惜琴把话头抢了过去:“不,不认识。”她折身看了看灰衣男子,停了一刻,纤细的眉毛缓缓扬了起来:“不过,还是想认识一下的。”
                            灰衣男子苍白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规规矩矩地欠了欠身:“楚某也想认识一下公主殿下。”
                            盛夏闷热,所幸海风阵阵,还算凉爽。
                            帅帐侧是窦怀为惜琴公主安排的营帐,也是重重守卫。
                            军营中没有侍女,侍奉的小兵通禀之后端茶进了公主营帐,为公主和她的客人进茶。
                            “楚先生是来此拜访从前在中土认识的东瀛僧人,却不想大友家督大友宗麟信景教而毁寺庙,所以才流离盘桓此处达一年之久?”惜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生,轻轻摇头,“你还真是四处乱跑。”
                            “在下是个编故事的人。编故事,自然要四处乱跑。”楚生换上了汉家服装,重新束好了头发,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不少,只是面目仍是苍白。
                            “岛津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学倭语用了些时间,听故事用了些时间,只是知道一些而已。如今岛津家的主心骨是他家的老四,岛津又七郎,也是此次防卫的主将。”
                            惜琴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那你知道肥后国的地形么?”
                            楚生摇了摇头:“地图向来是作战之要,怎么会轻易外流?何况我这个不过流浪了一年的异国人。”
                            惜琴没再问话,合眼沉思了一阵,开口道:“楚先生,你可知道大友家族的人现在何处?”
                            楚生道:“九州岛东部的西海道之国。”
                            惜琴心下合计一阵,轻轻颔首:“大友家人必有肥后地图,我去找哥哥,三日后开拔东行,先夺西海道之国,再攻肥后。”她站起身,吩咐人给楚生安排行营,随后直向帅帐行去。
                            楚生向着惜琴背影躬身行礼,久久不曾起身。
                            二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前尘往事。
                            ……
                            镇南王府,天香阁。
                            缠绵了一日一夜的雨声堪堪掩去了落子的声响,尚毓尘挑起狐狸一样的眼睛,凝视着杨悟民,托腮屈身向前,莞尔笑道:“经年不见,你的棋艺似乎大为精进呢。”
                            一袭白衣的人并不看自己的眼睛,只是低头收着棋子,闷声道:“不过恰巧胜了郡主一个子罢了。”
                            嗯,不多不少,只胜一颗子。
                            尚毓尘笑容不改,左手抄起茶盏,气闷地喝了大半盏茶。
                            连下三局,每一局都恰巧只胜一颗子。真的是得步步为营,步步计算得失,才能每局都下成这样的局面。
                            玄令史上前换茶,欲言又止,尚毓尘看也不看,拈起子来:“再来,这次你先。”
                            杨悟民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郡主,已经是二更天了,还不睡?”
                            尚毓尘终于觉得了眼睛发涩,确实,已经连着下了四个时辰了,其间连晚膳都是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她拿了绢帕挡着脸悄悄打了个呵欠:“二更天而已,对于每日三更就要准备持笏上朝的驸马爷来说,不算什么吧。”
                            “草民只是怕郡主累了。”杨悟民笑得柔和平静,人畜无妨。
                            “好吧,不下了,那咱们来说说正事,”尚毓尘推了棋盘,整了整衣襟坐好,侧过脸仔细打量杨悟民的容颜,点了点头,“你果然没死。”
                            杨悟民整了整前襟,安然道:“托郡主洪福,草民死里逃生。”
                            尚毓尘牙疼一般地撇了撇嘴:“啧啧啧,左一个草民,右一个草民,驸马爷你是在告诉我什么?”
                            杨悟民垂眸:“驸马杨悟民已经死在启德殿的大火之中了。”
                            尚毓尘打趣道:“那你是谁?”
                            杨悟民微微一笑:“我是芙尘郡主的郡马。”
                            尚毓尘的浅笑凝在了脸上。
                            “放肆!”玄令史勃然大怒,出手擎住了杨悟民脖颈,把她提了起来。只要他轻轻施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折了那纤细的脖子。
                            杨悟民不惊不惧,听凭这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掐着自己的脖子,渐渐觉得了呼吸阻滞,却仍不反抗。尚毓尘凝神盯着杨悟民,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些许慌乱来。
                            滴漏声响滴答滴答,给灯影摇曳的天香阁增添了一丝怖意。
                            眼见得那个面容美好的人终于变得面目扭曲,尚毓尘开了口:“放开她,不要在我的天香阁里杀人。”


                            449楼2014-03-15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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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骤然后缩,高声叫喊着什么。
                              楚生忙阻拦道:“公主且慢!她说,她有肥后国地图!”
                              惜琴收剑入鞘,蹙眉看了看那女子倔强的眼神,又兀自思忖一刻,折身回到桌案后坐下,冷声道:“呈上来。”
                              古旧的皮卷光滑而模糊,却足够看出山势和坳口,窦怀俯身用透镜看了看,抬起头向惜琴点了点头:“确是肥后国,”他在一处指了指,“前番偷袭,就在这里被他们的伏兵打了回来。”
                              惜琴顺着他手指所指处看了看:“还是要确信一下。”
                              “自是必然,我马上派人按图勘测一遭。”窦怀收起地图,转头看向那个倭女,对惜琴道:“这里便交给你了。”说罢,便阔步出了行营。
                              惜琴玩味地打量着那个倭女,好奇地捏了捏下巴:“身为倭人却自动献图,你想要什么?”
                              楚生将惜琴的话译给了那女人。
                              女人迟疑一阵,抬起头来直视惜琴的眼睛,说了一句什么。
                              惜琴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楚生。
                              楚生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向惜琴转述:“公主,她说,她叫霜子,她要岛津又七郎的命。”
                              “哦?”惜琴外睑微挑的眉眼微弯,近两个月来,难得展露出笑意,“有趣,楚先生你陪她聊聊。”她离座出了营帐,背月而立,望向西方。
                              明日军队就要改向重回海边,根据霜子的献图重新部署,攻打临海的肥后小国。
                              “快点打完吧……”
                              惜琴焦躁地紧了紧身上的外袍,皱起了眉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如此的没有耐心了起来。
                              一心求急战。
                              ……
                              有的时候,人会梦到过去的事情。
                              梦中的声音很真切。
                              “你为何会钟情于男人?”是自己的声音,悲怆而羞辱。
                              “郡主为何会钟情于我?”那个男人的声音,不羁而满不在乎。
                              “阴阳交合,才是天道,不是么?”是自己在质问。
                              “那只是繁衍的天道罢了……”好奇怪,分明看不清梦中男子的模样,却知道他的表情是带笑的,而且,笑得霸道,“和情有什么关系?”
                              居然会有如此无耻的答复。
                              还有更无耻的托词:
                              “郡主不要贪得太多……这场婚事,全是王爷授意,便是有什么发生,郡主和我也都不情愿,不是么?”
                              “无耻!”尚毓尘怒骂出声,睁开眼却是一片昏暗。
                              没有那声音,没有那人,没有那霸道不羁的笑容。不过是梦。
                              贪,呵,她贪什么了?她想要的,过分么?
                              唉,心魔……
                              一切都仿佛是轮回,因果循环。无怪乎有人可以大胆自言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靠的不过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她坐起身来,定定看向窗外混沌不明的夜色,许久,方才开口道:“叫她过来吧。”
                              ……
                              杨悟民没打算睡踏实,只是和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三更鼓敲过一阵子,门口响起了叩门声。
                              杨悟民立刻下床打开门,眼前如山一般的,正是紧随尚毓尘身边的玄令史:“郡主有请。”杨悟民仔细看了看这个沉默守礼、不敢逾越的男人,理了理衣襟,向天香阁行去。
                              一进去,就看到尚毓尘正在桌案前绣花,看也不看枫灵。
                              杨悟民干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郡主精神真好,难道说,半夜绣花,会更专注么?”
                              尚毓尘头也不抬:“半夜和专注有什么关系?想绣就绣。”
                              杨悟民顿了顿,侧耳听听,只觉得万籁俱寂:“夜晚好像是用来睡觉的。”
                              “为何,是因为半夜睡觉可以更专心么?”尚毓尘眼不离绣活,信口拈来一般回顶。
                              杨悟民笑道:“大半夜的把在下叫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学小孩子斗嘴的不成?”
                              尚毓尘放下绣活,叹了口气:“你乔装打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和我含糊其辞?”
                              不知怎的,二人对话,总像是一招一式的过招。
                              “哪里,在下来,自然是要为郡主效力的。”
                              “但你好像是想来做郡马的……”
                              “那只是一个手段而已。”
                              “让一个女人来做我的郡马,我有什么好处呢?”
                              “郡主,我可以帮你,达成你的愿望。”杨悟民唇边始终挂着笑,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好像洞察了一切。
                              尚毓尘秀目轻轻转动,盯着杨悟民的眼睛:“你说你帮我,但你始终没告诉我,你要什么呢?”
                              杨悟民坦然盯着她的眼睛:“报仇。”
                              尚毓尘有些头疼:“可我觉得你想要的更多。”


                              451楼2014-03-1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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