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长安城的秋天总是带着醉意的。无论是青砖碧瓦，还是高堂广厦，就连那月光，也醉醺醺地换上云裳。可偏偏有不识相的，扰了人醉意。
信差喧闹地在杜府门前疾呼，仿佛眼前这座府邸是寻常人家的宅院似的。听着道道重门被推开的嘎吱声逐渐接近，他也安静了下来。就在眼前这扇最高大的朱漆门的阴影中，一位身披长袍手秉油灯的公子静立在那儿。
幸好这信差也算识趣，知道这里是去天尺五的杜家，知道这人是名动京华的杜家第十三位公子。走上前去咧开嘴讨好地笑了笑，递上书信。“杜公子打扰了，嘿嘿。” 杜牧眉峰一挑抬手接过信封，瞥了一眼，并未标明来人姓名，于是塞进袖口里，向那信差调笑一句“深更半夜的，这么喧闹，是想招鬼不成？”看着信差面红耳赤地也没说出些什么，杜牧只好遣了些银两给他，闭门谢客。
溶溶漾漾的秋意侵袭着缦回萦纡的长廊，高月似美人醉眼。杜牧昂首对月沉吟半晌，而后又摇头苦笑。“少爷可是又惦念哪位姑娘了？”“啧。”书童何其有幸地得到了一记白眼。“这次…”杜牧微眯着眼，摸摸下巴，“可是广寒宫里的姮娥仙子呢，哈哈。”说罢还故作风雅地抖了抖折扇飒飒作响。栖息在梢头的寒鸦亦被惊醒，散去天边。书童目送着寒鸦飞远时，自家少爷早就踏着月色消失在回廊尽头了。
回到书房后，杜牧借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启开信封。信是一位名叫沈子明的人寄来的。信曰“吾亡友李贺…”
李贺？这名字跳入眼界时，杜牧顿了顿。可是十几年前便逝世的诗人李贺？十几年前，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懵懂孩童，应是毫无交集，只不过此人的诗句也在长安流传一时，杜牧也读过些许。听闻那人清奇诡怪不同常人。若如今仍在，与之携手冶游长安，也未尝不是妙事一桩。
思及此处，杜牧勾唇，暗暗嘲笑自己。都已是逝去的人了，再如何伤身也全然无望。目光顺着蝇头小字继续下移，“子厚于我，与我为贺集序，尽道其所来由，亦少解我意。”
作序？杜牧顺手捧起微微热的茶杯呷了一口，心道明公倒是会差使人，不过是看上了你们沈家的美人，这倒好，美人被你娶走了不说，反倒找我作序。还真是…招来鬼了。
杜牧虽是风流少年郎，可毕竟也是个才子。所以在佳人与佳句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暗中虽是这么答应了，但是盘算着明早还得意思意思去沈家推辞一番。心里这么想着，解衣而寝。
小窗被支开半格，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贰
几番推辞客套后，这差事总算是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自己肩上。驾着骏马，悠悠然听着项下的铃铎声零碎地响遍长安城后，天际也泛起层层叠叠的绯红色。
换了件贴身衣物，在书房一隅焚上镂金香炉，摊开纸笔，研好墨砚。
冥思，执笔，叹息，阖目。自诩风流的杜牧，文思之泉竟登时枯竭。李贺对于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诗文，又会怎样抚过他的心头。他的逝世，又是一种怎样悲戚的憾恨。
奇异的香烟联绵缠绕在鼻腔，伴着醉意旋即逆溯上大脑，迷惑了心神。对面的字画上的内容越来越模糊，甚至左旋右转。眼皮沉沉地搭上，只听得笙歌四起，佩环相击。
叁
起初目光被锁在了缭绕云雾中，耳畔的莺歌燕语啼破烟云，视线才缓缓拓开。杜牧环顾着四围，奇花异树，玉畦圭径，鸾凤起舞，骖骢嘶鸣。
此非仙境？杜牧勾唇哂笑。就算不是仙境，人生能得遇如此胜景，也不枉为红尘游子。
少女们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循声望去，四五名体态轻盈的女子憩在花海里。头绾青云髻，耳着明月珰。他笑盈盈地抱臂，端详着曼妙身姿，这等娇艳，扬州女子也避让三分。不前去搭话，岂不要含恨终身。
杜牧熟稔多种调笑烟花女子的法子，可却不知如何应对仙女。正苦苦揣摩着搭话词时，身后却有人唤自己。
“杜公子。”
声音清冷得与初春溪水无异。目光流转，只见微风中款款一袭月白长衫，那人的眼神比声音还要清浅三分，但五官看得却比那些女子还舒心。
缓过神来，才拘谨地行了一礼。“不知这位公子…唤杜某何事？”那人并不作答，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远处喧闹的女子，皱眉道“声色乱神，这边来。”
虽然语气是冷峻了些，但是并无恶意。杜牧便毫无戒心地跟了上去。这次走在身后，杜牧细心地打量着。那仙人瘦高清奇，仙风道骨。不知要比人间那些祸国殃民的术士要赏心悦目几百倍。
花叶擦身的声音微不可闻，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仙人转过身来，振袖拂落花瓣。轻描淡写地道了几句“在下李贺。得知公子为小生作序，冒昧邀公子前来，以示谢意。”头也不抬地整理仪容。
花瓣被清了大半，李贺终于抬眼直视杜牧。杜牧怔怔地凝视着乱红飞去，目光一寸一寸地游移，遇上李贺的双眸。杜牧俊朗无双地脸颊上呈现的却是是被雷电触身般的表情，李贺浅浅地笑了一下，眨着眼睛坚定万分地点了点头。
杜牧几乎是惶恐地掩住双唇。这千百年来多少帝王黎民梦寐以求登足一游的仙境，自己便如此轻易地幸临。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这天宫有时花美女，玉露琼浆，又有才子在侧，何不纵兴欢愉。
极其洒脱地抖开折扇“杜某受友人沈明公之托，为公子作序。”李贺眺望远处“小生离世十余载，述师而今才了我遗愿……”声音逐渐压低，个中憾意杜牧听得分明。“本以为穷此一生的心血终要落得不见天日，却逢杜公子倾力相助。小生无以为报。”
生平便是可怜人，死后仍不得见作品流芳百世，杜牧一声哀叹。“杜某已经答允沈明公，公子安心即可。”
李贺垂眸不语。默不作声地端详着眼前之人，即使是贴身衣物仍高雅华贵，腰间佩着碧玉，发间斜插宝簪。“公子可是长安杜家之后？”
“然也。”杜牧颇为得意地摇了摇纸扇。
“长安…”李贺失神地呢喃。“小生只在长安太常寺拜过奉礼郎，便因病还乡。如今想来…还未曾一睹京华芳容，实乃憾事。”
肆
“杜某早有邀公子共赏长安四时美景之意…”
“纵天宫歌舞升平，也不及长安半分颜色…”
“原来公子也是爱酒之人，如此，杜某便与公子一醉方休！”
“…与长吉坐谈，杜某竟感尘襟涤荡，妙事妙事…”
“杜某…不能…再饮…咦长吉怎的靠在杜某肩上了？！…也好。”
书童开始为自家公子担忧起来。平日在公子梦呓中出现的名字总是些女子的雅号芳名，可今次…啊说不定公子新识的美人花名便是“公子”呢。 书童自顾自地想着。
伍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
杜牧着上华服，踏遍长安城每一条长街小巷，每一座亭台轩榭，每一处笙歌繁华。
“长吉。”宝剑似水泛着流光，闪烁着夺目锋芒。杜牧面向碧天翠云“杜某而今了却长吉夙愿，又以三尺宝剑截下长安城三千秋光，半生酩酊醉意，寄予长吉。”
2014.1.28
郁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