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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01-29 17:00回复
    真正的错过
    --叶倾城


    在最初,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最初,你只是一棵树,一棵立在路边的树。在冬天,卸尽了繁华,隐身在上千棵与你一般的落叶乔木之间,有着褐色粗糙的形象。
    而我,每天无视地从你身旁走过。那时,天青似水,林间一片寂静,恒久是冷冷悠长的冬日,不曾注意是怎样的风来云动,风里云里又是谁在窃窃私语,告诉你预定的时刻已经来到,你所有的枝丫都无言承诺。怀着巨大的秘密,你管自守口如瓶,不肯给我一点暗示,暗示给我那些即将到来的,我所不能预期也不能相信的,你最豪奢的美丽。而那时的我不会知道,正有些什么,在你体内暗暗生长,等待着那陈酒出瓮般惊艳的一刻。
    所有美丽的时刻注定都只能以刹那来计算。同一个枝上,同一个时刻,不同的枝上, 不同的时刻,花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发生。有时仿佛乍停的蝶,有时宛如初现的笑,有时又好似最完美的爱情,无尽的洁白的花,不断地绽放,是瞬息万变的海水,不会为我作丝毫的停留。而注定要有一个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的花朵均已绽放,而花凋还仅仅是呼之欲出。阳光铺开金色的舞毡,风在一旁从容伴奏,所以盛开的白色花朵都携起手,跳起同样的舞步,那一树洁白的花朵啊,仿佛一千朵云在聚会。
    在这一刻才与你相遇的我,看见你令人屏息的美,了悟你一直久蕴的最深的情怀,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错过。
    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回到那开始的时分,抬头看见你起初的容颜,在你初生的状态里识别出你,明白你将会有的怎样的未来。我也永远不能在你成长变迁的日子里,在你身边驻足,将你的改变一一记取,陪你共同守着这一段岁月。你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种种不被言传的事迹,我已经永远不能再遭遇。
    那些错过的日子,发生过的一切,没有人可以挽回。而今日我方与你相遇,那么我又如何能明了,你此际,惊心动魄的美?
    香气是花的言语,你的枝头有一千朵沉默的花,一千朵沉默的花同时在你枝头绽放,同时对我说出,我真正的错过。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楼2014-01-29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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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白
      --席慕容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一切都发生在回首的刹那。
      我的彻悟如果是缘自一种迷乱,那么,我的种种迷乱不也就只是因为一种彻悟?
      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的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是为了周遭的人都对我满意而已。为了要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中途,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他们说,在这世间,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结束。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太多的人喜欢把一切都分成段落,每一个段落都要斩钉截铁地宣告落幕。而世间有多少无法落幕的盼望,有多少关注有多少心思在落幕之后也不会休止。我亲爱的朋友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察觉,那生命里最深处的泉源永远不会停歇。这世间并没有分离与衰老的命运,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涌泉仍在,岁月却飞驰而去。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而在那高高清凉的山上,所有的冷杉仍然都继续向上生长。
      在那一夜,我曾走进山林,在月光下站立,悄悄说出,一些对生命的极为谦卑的憧憬。
      那夜的山林都曾含泪聆听,聆听我简单而有美丽的心灵,却无法向我警告,那就在面前窥伺着的种种曲折变幻的命运。
      目送着我逐渐远去,所有的冷杉都在风里试着向我挥手,知道在路的尽头,必将有怆然回顾的时候。
      怆然回顾,只见烟云流动,满山郁绿苍蓝的树丛。
      一切都结束在回首的刹那。
      把向你借来的笔还给你吧。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3楼2014-01-29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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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自己影子吃饭的人
        --〔阿根廷〕莱.巴尔莱


        晚饭时,饭店里走进一位高个儿,面容和蔼,脸上的笑容矜持而又惨淡。
        他风度翩翩地走上前台,朗声说道:“诸位,敝人十分愿意在此介绍一个奇迹,迄今无人能窥见其奥妙。近年来,敝人深入自己影子的心灵,努力探索其需求和爱好。敝人十分愿意把来龙去脉演述一番,以报答诸位的美意。请看!我至亲至诚的终身伴侣——我的影子的实际存在。”
        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走近墙壁,修长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墙上。大厅内鸦雀无声,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争看究竟。他像要放飞一只鸽子似的,双手合拢报幕:
        “骑士跳栏!”
        骑士模样的影子在墙上蹦了一下。
        “兔子食菜!”
        顿时,出现一只兔子模样的影子在啃白菜。
        “山羊爬坡!”
        果然,山羊模样的影子开始步履艰难地爬一个陡坡。
        “现在我要让这昙花一现的形象具有独立的生命,向大家揭示一个无声的新世界。”
        说完,他从墙壁旁走开,影子却魔术般的越拉越长,直顶到天花板为止。
        “诸位,为了使影子能脱离我而独立生活,敝人进行过孜孜不倦的研究。我只要对它稍加吩咐,它就会具有生命的各种特征……甚至还会吃东西!我马上给诸位表演一番。诸位给我的影子吃些什么呢?”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回答说:“给,给它吃这块火鸡肉冻。”
        一阵哄堂大笑。他伸手接过递来的菜盘,走近墙壁。他的影子随即自如地从天花板上缩了回来,几乎贴近他的身子。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子并未挪动,那影子却将纤细的双手伸向盘子,小心翼翼地抄起那块肉,送到嘴里,嚼着,吞着……
        “简直太神奇了!”
        “嗯,你信吗?”
        “天哪!夫人,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孩!”
        “可是,您总不会否认这把戏确实很妙,是吗?”
        “给它这块鸡脯。”
        “梨!看着它如何吃梨一定妙不可言。”
        “很好!诸位,现在先吃鸡脯,劳驾,哪位能递给我一条餐巾?谢谢!”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娱乐。
        “再给它吃点饼,你这影子可有点干瘦啊!”
        “喂!机灵鬼,你的影子喝酒吗?给它这杯酒,喝了可以解愁。”
        “哎哟,我笑得实在受不了喽。”
        那影子又吃又喝,泰然自若。不久,那人把灯全部打开,神情冷漠而忧郁,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诸位,敝人深知这般玄妙的实验颇易惹人嘲讽、怀疑,但这无关紧要。总有一天,这项旨在使自己的影子独立于本人的实验,会得到公认和奖励。临走前,敬请凡有疑问者前来搜一下敝人的衣服,以便确信我绝没有藏匿任何物品。诸位的慷慨惠赠,无一不为我的影子所食。这如同敝人叫巴龙·卡米洛·弗莱切一样千真万确。十分感谢,祝大家吃好,晚安!”
        “见鬼去吧!”
        “谁要搜你的身子!”
        “幻术玩够了,来点音乐吧!”
        卡米洛·弗莱切,真名叫胡安·马里诺,他面朝三方,各鞠了个躬,神态庄重地退出了餐厅。穿过花园时,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给我滚!”警察厉声吼道,“下次再看到你,就让你和你的影子统统蹲到警察局过夜去。”
        他低下头,慢慢地走出去。拐过街角,他才稍稍挺直身子,加快脚步回家。
        “你不回来,小家伙们不愿睡,他们可真累人啊!”
        两个金发的孩子在一旁玩耍着,兴高采烈地迎接他。
        小姑娘走过来,缓声问道:“带回来什么没有?”
        他没吱声,从衣服里掏出一方叠好的餐巾,接着从里面取出一块鸡脯、几块饼,还有两把银质钥匙。
        小姑娘把食物切成小块,放在盘里,同她的两个兄弟吃了起来。
        “你不想吃点什么,爸爸?”
        “不,”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胡安·马里诺面朝窗子坐下来,茫然失神地凝望着沉睡中城市的屋脊,琢磨着明天该去哪里表演他的奇迹……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4楼2014-01-29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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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发
          --内森·杜尔
          我走进昏暗的店铺,形销骨立、蓬头垢面。理发师拧开开关,一个歌手开始在老式收音机里轻声歌唱,电风扇在头顶吱吱作响,传递着一丝生机。我想要怎样,不知道。几个月前我就停止打理。现在,我的脸上,荒草丛生。
          终于修剪完毕,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这是一位失去父亲的儿子,同时也是一个有了新发型的年轻男子——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修饰整齐过。理发师满面笑容地打量着他的作品,启动吹风机,然后放下工具在我的头发上涂柠檬发油。荒草般的毛发被修剪掉了,我即将去面对崭新的一天。是的,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5楼2014-01-29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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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无所求
            --泰戈尔


            我一无所求,
            倦意还逗留在黎明的眼上,
            湿草的懒味悬垂在地面的薄雾中。
            我沉静地站立着。
            我没有说出一个字。
            芒果树在村径上撒着繁花,
            池塘边湿婆天的庙门开了,
            你把罐儿放在膝上挤着牛奶。
            天空和庙里的锣声一同醒起。
            把汩汩发响的水瓶搂在腰上,
            你的钏镯叮当,
            晨光渐逝而我没有走近你。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6楼2014-01-29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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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是突然长大
              --马良
              有的人会失眠,有的人会喝醉,有的要嚎哭整晚,有的人会去街上独自走一夜,有的要在自己身上划一刀烟头烫个疤。还有的必须自甘堕落把自己当块抹布一段时间,有的打了无数通电话给一个永远不接电话的人打通了却马上挂掉。也有人会独自旅行,不会游泳的人开始学潜水,有人会突然抄佛经吃斋,还有的会突然成为有保质期的作家诗人或者歌手。有的人会剪掉头发穿没有穿过的衣服演另外一个人,还有些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努力笑了笑自此把后半辈子所有真的笑容都消耗殆尽。当然也有人只是呆坐在床沿沉默很久直到长长嘘出一口气然后躺下马上就睡着了。
              人突然长大的一瞬间是各式各样的,时间和时间之间有一层胎衣,我看见过无数的人在无数不同的位置穿透了这层薄膜,他们来自不同的母体,怀着不同的碎童年,带着愤怒和诧异,最终都降临到这个最现实的世界,成为了差不多的大人。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7楼2014-01-29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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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留痕
                --罗杰·迪恩·基泽
                “你真是个卑鄙的老家伙!”走出拉尔先生的房间时,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年迈的拉尔先生住进这家疗养院才八个月,却让每一个护理人员过上了地狱般的生活。无论谁靠近他,他都是非打即骂,又掐又踹。他还故意尿湿床铺,以给我们增添麻烦为乐事。拉尔先生可能是个孤寡老人,在他住院的八个月时间里,未曾有一个亲人朋友赶来看望他。
                一天,某个妇女社团到疗养院探望病人,为他们唱歌、演节目,还给每位患者献上一枝火红的玫瑰花。送给拉尔先生的玫瑰花就放到他身边的餐桌上,他看了看,一挥手,就把花瓶打飞了,花瓶撞到墙上,碎片四溅。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尔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躺着,把后背丢给了替他收拾残局的护理人员。我捡起玫瑰,插到一个塑料水杯里,放到他的床头柜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房间。
                这天的剩余时间,每当轮到我去照顾拉尔先生,我都会从他的玫瑰花上扯下一片花瓣,扔到他床边的垃圾筒里。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只是我每次扯下花瓣时他都死死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下班回家之前,我来到他的房间,扯下花枝上的最后一片花瓣扔进垃圾筒。此刻,水杯里只剩下一段光秃秃的枝条,没有一丝生气。就在我转身离开之际,拉尔先生咕哝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是怎样折磨我们的,扯下一片花瓣就如同你折磨我们一次。”我回答。
                第二天再来上班,同事叫我去清理拉尔先生的房间,原来他在前一天夜里与世长辞了。来到他的床边,我不经意间看到了插在水杯中的玫瑰花,让人吃惊的是,原本光秃秃的枝条上竟然又有了红艳的花朵。我仔细一瞧,原来每一片花瓣都用胶布牢牢地粘在了花枝上。
                我收拾起拉尔先生的东西来到走廊,忽然想起拉尔先生前一天对我讲过的话:“我并不想让大家都讨厌我,我只是不想让每个人都忘记我。”
                我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他的话让我心潮起伏。也许拉尔先生本性并不坏,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他的乖戾表现,只是想被人们记住,在他去世后不会被立刻忘记。
                拉尔先生终于如愿以偿,短时间内不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只不过他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是一个脾气古怪、行为乖张的糟老头。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8楼2014-01-29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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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与黎明之间
                  纪伯伦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辉般的土黄、春慧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浓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进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人祖国的港口时,人们争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齐鸣,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其实,谁也不曾进入船里。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东西。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哪,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如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这是鸽子、纪鸟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啊。黑夜的恐惧可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来吧,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吧,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和声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3楼2014-01-31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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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
                    鲁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5楼2014-02-02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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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
                      奥克塔维奥.帕斯
                      在我的窗外大约三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座墨绿色的高树林——树叶和树枝形成的高山,它摇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倾倒下来。由聚在一起的欧洲山毛榉、欧洲白桦、杨树和欧洲白蜡树构成的村子坐落在一块稍微凸起的土地上,它们的树冠都倒垂下来,摇动不息,仿佛不断颤抖的海浪。大风撼动着它们,吹打着它们,直到使它们发出怒吼声。树林左右扭动,上下弯曲,然后带着高亢的呼啸声重新挺直身躯。接着又伸展肢体,似乎要连根拔起、逃离原地。不,它们不会示弱。折断的树根和树叶的疼痛,植物的强大韧性,绝不亚于动物和人类。倘若这些树开步走的话,它们一定会摧毁阻碍它们前进的一切东西。但是它们宁肯立在原地不动:它们没有血液,也没有神经,只有浆液。使得它们定居的,不是暴怒或恐惧,而是不声不响的顽强精神。动物可以逃走或进攻,树木却只能“钉”在原地。那种耐性,是植物的英雄主义。它们不是狮子也不是蛇,而是圣栎树和加州胡椒树。
                      天空布满钢铁色的云,远方的云几乎是白色的,靠近中心的地方即树林的上方就发黑了,那里聚集着深紫色的暴怒的云团。在这种虎视眈眈的云团下,树林不停地叫喊。树林的右翼比较稀疏,两棵连在一起的山毛榉的枝叶形成一座阴暗的拱门。拱门下面有一块空地,那里异常寂静,像一个明晃晃的小湖,从这里看得不完全清楚,因为中间被邻居家的墙头苫盖物隔断了。那个墙头不高,上端是用砖砌成的方格,顶上覆盖着冰冷的绿玫瑰。玫瑰有一些部位没有叶子,只长着许多疙瘩的枝干和交叉在一起的、竖着尖刺的长枝条。它有许多手臂、螯足、爪子和装备着尖刺的其他肢体:我从没有想到,玫瑰竟像一只巨大的螃蟹。
                      庭院大约有四十平方米;地面是水泥的。除了玫瑰,点缀它的还有一块长着雏菊的小小的草地。在一个墙角处有一张黑木小桌,但已散架。它原是做什么用的呢?也许曾是一个花盆座。每天,我在看书或写作的时候,有好几个小时总是面对着它。不过,尽管我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但我还是觉得它摆在那里不合适:它放在那里干什么?有时我看到它就像一个过错,一个不应该有的行为;有时则觉得它仿佛是一种批评,对树木和风的修辞的批评。在最里的角落里有一个垃圾筒,一个六十厘米高、直径有半米的金属圆柱体:四个铁丝爪支着一个铁圈儿,铁圈上装着一个生锈的盖子,铁圈下挂着一个盛垃圾用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火红色的。又是一个螃蟹似的东西。桌子和垃圾筒,砖墙和水泥地,封闭着那个空间。它们封闭着空间还是它们是空间的门呢?
                      稳定是暂时的,是一种既不稳又完美的平衡,它持续的时间只是一瞬间:只要光线一波动,一朵云一消失或温度稍微发生变化,平静的契约就会被撕毁,就会爆发一系列变形。每一次变形都是一个稳定的新时刻,接着又是一次新的变化和一个新的异常的平衡。是的,谁也不孤单,这里的每次变化总引起那里的另一次变化。谁也不孤单,什么也不固定:变化变成稳定,稳定是暂时的协议。还要我说变化的形式是稳定,或更确切地说,变化是对稳定的不停的寻求吗?对惰性的怀念:懒惰及其冷凝的天堂。高明之处不在于变化也不在于稳定,而在于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永恒的来与往:高明之处在于瞬间性。这是中间站。但是我刚刚说到中间站,巫术就破除了。中间站并非高明之处,而是简单地走向……中间站消失了,中间站不过如此而已。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7楼2014-02-0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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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波
                        下午,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栅栏上趴着一只洁白的猫。它好象病了。我朝它走去时,它背对着我,低低的伏在那里,肚子紧紧的贴着铁条。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猫会这么谨小慎微的趴着,爪子紧紧的扒在铁条上。它浑身都在颤抖,头轻微的摇动着,耳朵在不停的转动,好象在追踪着每一个声响。
                        它听见我的脚步声,每次我的脚落地都引起它的一阵痉挛。猫怕的厉害,可是它不逃走,也不转过头来。风吹过时,它那柔软的毛打着旋。一只多么可爱的猫啊。
                        我走到它的前面时,才发现有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在猫咪的小脸上,有两道鲜红的窄缝,血还在流,它拼命的往地下缩,好象要把自己埋葬。也许它想自杀?总之,这只失去眼睛的猫,显得迟迟疑疑。它再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也不敢向后迈出一步。它脸上那两道鲜红的窄缝,好象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巴。我看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里,家里空无一人。没看到那只猫以前,我觉得很饿,心里老想着家里还有一盒点心,可是现在却一阵阵的泛恶心。此外,我还感到浑身麻木,脑袋里空空荡荡,什么念头也没有。
                        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屋里很黑。但是通往阳台的门打开着,那儿比较明亮。我到阳台上去,往下一看,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栅栏平台的边上,伸出前爪小心翼翼的往下试探。栅栏平台离地大约有20厘米,比猫的前腿长不了多少。它怎么也探不到底,于是它趴在那里久久的试探着,它的爪子就象一只打水的竹篮。我站在那儿,突然感到一种要从三楼上跳下去的欲望。我回屋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又到阳台上去。在一片淡蓝色的朦胧之中,我看见那只猫还在那里,它的前爪还在虚空中试探。那道半尺高的平台在那只猫痛苦的感觉之中一定被当作了一道可怕的深渊。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肯放弃那个痛苦而无望的企图。后来它昂起头来,把那鲜血淋林的空眼眶投向天空,张开嘴无声的惨叫起来,我明白它一定是在哀求猫们的好上帝来解救它。
                        我小时候也象它一样,如果打碎了什么值两毛钱以上的东西,我害怕会挨一顿毒打,就会把它的碎片再三的捏在一起,在心里痛苦的惨叫,哀求它会自动长好,甚至还会把碎片用一张旧报纸包好,放在桌子上,远远的躲开不去看。我总希望有什么善神会在我不看的时候把它变成一个好的,但是没有一次成功。
                        现在那只猫也和我小时侯一样的愚蠢。它那颗白色的小脑袋一上一下的摆动着。正是痛苦叫它无师自通的相信了上帝。
                        夜里我睡不着觉,心砰砰直跳,屋里又黑的叫人害怕。我怎么也想不出人为什么要挖掉猫的眼睛。猫不会惨叫吗?血不会流吗?猫的眼睛不是清澈的吗?挖掉一只之后,不是会有一个血淋林的窟窿吗?怎么能再挖掉另一只呢?因此,人要怎么才能挖掉猫的眼睛?想的我好几次干呕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下边有一盏暗淡无光的路灯,照见平台上那只猫,它正沿着平台的水泥沿慢慢的爬,不停的伸出它的爪子去试探。它爬到墙边,小心的蹲起来,用一只前爪在墙上摸索,然后艰难万分的转过身去,象一只壁虎一样肚皮贴地地爬回去。它就这么不停的来回爬。我想这只猫的世界一定只包含一条窄窄的通道,两边是万丈深渊而两端是万丈悬崖,还有原来是眼睛的地方钉着两把火红的铁钎。
                        凌晨三点钟,那只猫在窗前叫,叫的吓死人的可怕。我用被子包住了脑袋,那惨叫还是一声声传进了耳朵里来。
                        早上我出去的时,那只猫还趴在那儿,不停的惨叫,它空眼窝上的血已经干了,显得不那么可怕,可是它凄厉的叫声把那点好处全抵消了。
                        那一天我过的提心吊胆。只觉得天地昏沉,世界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口迸开了,正在不停的流血。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这件暴行,可是原因不明,而且连一个藉口都没有。
                        我只知道有一种现成的藉口,那就是这是猫不是人,不过就是这么说了,也不能使这个伤口结上一层疤。
                        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几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来,什么割喉管、活埋之类。干这些事情时,都有它的藉口,可是这些藉口全都文不对题,它不能解释这些暴行本身。
                        走到那个平台时,我看到那只猫已经死了,它的尸体被丢到墙角里,显得比活的时候小的多。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身上觉得轻松了许多。早上我穿了件厚厚的大棉袄,现在顿时觉得热得不堪。我一边脱棉袄一边上楼去,嘴里大声吹着口哨。我的未婚妻在家里等我,弄了好多菜,可是我还觉得不够,于是我就上街去买啤酒。
                        我提着两瓶啤酒回来,路过那个平台时,看到那只猫的幻影趴在那儿,它的两只空眼眶里还在流着鲜血,可怜的哆嗦着。我感到心惊肉跳,扭开头蹑手蹑脚地跑过去。
                        上楼梯的时候,我猛然想起有一点不对。死去的那只猫是白色的,可是我看见的那个幻影是只黄猫。走到家门口时,我才想到这又是一只猫被挖掉了眼珠,于是我的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
                        我回到家里,浑身上下迅速地被冷汗浸透了。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法向她解释,只能说我不舒服。于是她把我送上床去,加上三床被子,四件大衣。她独自一人把满桌菜都吃了,还喝了两瓶啤酒。
                        夜里那只猫在惨叫,吓的我魂不附体。我又想起明朝的时候,人们把犯人捆起来,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割到没有血的时候,白骨上就流着黄水,而那犯人的眼睛还圆睁着。
                        以后,那个平台上常常有一只猫,没有眼睛,鲜血淋漓。可我总也不能司空见惯。我不能明白这事。人们经过的时候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声:“这孩子们,真淘气。”据说这些猫是他们从郊外捉来的。
                        我也曾经是个孩子,可我从来也没起过这种念头。在单位里我把这件事对大家说,他们听了以后也那么说。只有我觉得这件事分外的可怕。于是我就经常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他们渐渐的听腻了。有人对我说:“你这个人真没味儿。”
                        昨天晚上,又有一只猫在平台上惨叫。我彻夜未眠,猛然想到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的,这里边自有道理。
                        当然了,一件这样频繁出现的事情肯定不是偶然的,必然有一条规律支配它的出现。人们不会出于一时的冲动就去挖掉猫的眼睛。支配他们的是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也不会单独的出现,它必然有它的渊源,我竟不知道这渊源在哪里,可是它必然存在。
                        可怕的是我居然不能感到这种力量的存在,而大多数人对它已经熟悉了。也许我不了解的不单单是一种力量,而是整整的一个新世界?我已经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我却不能走进它的大门,因为在我和它之间隔了一道深渊。我就象那只平台上的瞎猫,远离人世。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时那一只猫已经死了。但平台上不会空很久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一条绳子和一把小刀。我要到动物收购站去买一只猫来。当我把它的眼睛挖掉送上平台时,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跨入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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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地坛(节选)
                          史铁生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
                          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
                          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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