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穿着青布棉袍的男子低垂着脑袋，雪雨就这样毫无情面的落在他消瘦的面颊以及稀疏的毛发上，但他依旧站着，尽管双手被警察粗暴的反剪在身后，尽管警棍毫无情面的落在他弓着的后背上。他一言不发，唯有那双漆黑的、不可令人猜出些什么端倪的瞳孔中隐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震怒。
他身旁的女子反倒站的很直，她往日端庄的面庞上写满了镇定——兴许还有些矜持的笑意，尽管她早晨精心盘起的发髻乱了，尽管她同她丈夫一样，双手被粗粗的绳索狠狠勒住，可她依旧强势地笑望着青天，留给过路人一个孤傲的背影。
大街上车来人往，可是很神奇的，人们看到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或是怜悯、或是好奇地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指点着这对有点上了年纪的夫妇俩：他们是地下党，就住在附近的巷子里，今天终于被抓了！
没有人替他们站起来说话，没有人指责警察的行为，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他们害怕如果这样做会危及到自己的生命、利益、前途。他们只是在一旁站着，默默看着。

[壹]
街角有一处新开的小小咖啡馆，也许在如此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靠窗的位置笔直的坐着一位女子，她二十一二的光影，梳着短短的学生头，身上穿着的旗袍是现下正流行的款式，绝妙地衬出了她纤细的腰肢和芙蓉般的肤色，远远望去，气质斐然。她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一份菜单，一双目光柔和的大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混乱——她坐得位置正好看得见那对老夫妇。
店主是个小伙子，二十来岁，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前、晃动着两条长腿，盯着姑娘看——他看呆了，以至于差点儿忘记问她要喝些什么了。
当他踱步过去时，姑娘仿佛才回过神儿来，她秋水般的大眼睛里含着几分羞涩的歉意，而后她迅速浏览了一下菜单。
“卡布奇诺。”她的发音抑扬顿挫，清清冷冷的，仿佛窗外的冬雨一般打在小伙子心上，听得他心都醉了。

[叁]
多久以前了？多久以前了？隆冬一遍一遍地想着，心神不宁。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因为生于隆冬，于是父母便给她起名为周隆冬，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享受世间最美好得东西，像每个孩子一样。
后来难道是父母去世了？还是他们为了某个宏大的理想不要她了？反正就是她被抛在大街上，整日露宿街头，那个年头兵荒马乱，谁也不会关心一个小乞丐的温饱，她运气好的时候，能吃上一口馒头，运气不好的时候，经常饿晕过去，又被汽车的轰鸣声惊醒或是马车坚硬的轱辘轧醒。
她仍然记得有一天她抱住一个时尚的女子的大腿，一遍遍喊着“救救我吧”的时候，那样尖利的骂声和拳脚交加的味道。
那是一个严冬的夜晚，大街上寒气逼人，连药店都关门了，她身着单薄的衣裳，刚被旅店的老板娘撵出去，感觉五脏六腑都冻到一起了，她已经不奢求什么，只希望有一个相对温暖的地方，叫她躲过这个晚上。
在迷迷糊糊中，她死死地趴在一个过路人的脚上不放，她只希望这片刻的温暖……

[肆]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好暖和，有棉被、床垫，还有……温柔的手掌。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亲和的笑脸，她好漂亮，有松软的垂肩秀发、笑得柔柔的眉眼、热乎乎的掌心。她并没有惊人的美艳，可就是这种气质，令隆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她见她醒来，惊喜地招呼来了一个男子，他和她妻子一样，有着弯弯的眼睛、两片毛茸茸的胡子、亲切的笑容。
他们为隆冬换上最好的衣裳，像照顾公主一样照顾她，隆冬渐渐长大了一些，他们就送她去学堂，叫她受最好的教育，她就是他们手心里的宝。
渐渐地，隆冬得知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他们毕业于最好的大学，曾一起去英国留过学，他们很有抱负，有自己的信仰，想让人们过上好日子。并为之努力着。
他们就这样呵护着隆冬，隆冬也像是一株珍贵的植物一般回报与他们美丽优雅的姿态，夫妇俩没生育过自己的孩子，也无心顾及自己的孩子，于是只好把母性与父爱浇灌给他们捡来的隆冬。在她生病的时候，女子就坐在床沿替她擦试着身子，用橡胶管子给她喂水，操劳得整夜整夜不合眼睛；在她的闲暇时光，他们带着她到郊外放风筝，到电影院看电影，到照相馆照各种唯美的艺术照；在他们忙碌时，他们也从不拒绝回答隆冬的每一个问题，从小孩是怎么被生下来的到李清照的《声声慢》；每个晚上，隆冬都会与男子讨论国学、外文与物理，男子那时候总会放下手中的书本、摘下眼镜，微笑着发表自己的观点，正在操劳家务的女子则会时不时地加入讨论，每当夫妻俩意见不合时，都会引发一阵嗔怪般的战争，吵着吵着，三个人都笑起来了。

[陆]
人群渐渐地散了，有人唏嘘、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指手画脚地同别人描述着刚刚的场景，隆冬为什么不出去？
她为什么要出去！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一场养育之恩就牺牲自己么？他们同她没有丝毫关系，尽管她清楚，夫妻俩死前一定会为自己养女的“毫不知情”而流很多泪，为他们“毫不知情”的养女的安危日日夜夜的挂念。
她本身没有错，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是她的权利。
可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养父四十岁生日那天，她忙活了一天为他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好饭，七尺男儿居然潸然泪下；在她大学的毕业舞会上，尽管那么多风度翩翩的男生垂涎着她的第一支舞，她还是将这个权利给了自己的养父，他老成硬朗，身材依旧瘦消，她身材婀娜，肌肤如雪，她就那样依偎在他怀里翩翩起舞，带着她第一次出席父母举办的宴会时的羞赦；她想起自己和养母彻夜的谈心，在养母因工作原因而失眠的夜晚，尽管自己困得眼皮就要合上，可她依旧努力盯着养母黑暗中满月似的面庞，表示自己在听；她拿着自己办报纸挣来的钱给养母收下，养母的脸上笑出了褶儿，却用这笔钱为她添了几件新衣裳；她知道养母睡眠鲜少，于是跑遍了上海滩，四处打听好的药方与疗法，为了收集药材四处奔波……
她已经回报给了他们自豪与爱，她希望这些可以延续，直到自己嫁为人妇、有两个活泼孩子的那一天，可是因为他们固执的追求，她放弃了。
她的父母在这件事上错就错在，在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他们把一个脏兮兮的、即将溺死在绝望的冬季中的女孩带回了家。

[柒]
“他们要死了。”一个突兀的声音道。
她抬起头，只见小伙子傻愣愣地戳在那儿，自作聪明地解释道，同时替她添了些咖啡，她默默点点头，又望向窗外。此时天黑了，大街上亮起了灯，她却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嗯。”她没有看他，喝了口咖啡，望向小巷里、自己家的方向，她知道自己一生都要背负着这个心结，永不打开。
“你……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小伙子忽的将准备了多时的纸笔递到她鼻下，红着脸，支支吾吾道。
她冲他嫣然一笑，
“当然。”
她拿起笔，在纸上沙沙落下大气干净、微微倾斜的字迹，那是妈妈的字迹，同她的一模一样。
她把纸条写好，递给小伙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钱币付给他——
“不……不用给了，我、我、我请你！”小伙子急忙解释说，急得挠起了头。
“那好。”她又抱以一个笑容，收回了钱币，然后背起背包，拿起了立在一旁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一股冬天的气息扑鼻而来，身后的咖啡馆也打烊了，她闭上眼睛，仔细体味着那寒冷，直到感觉自己好像要溺死了，周隆冬才睁开眼睛。
既生于隆冬，何不溺死于冬季。这，也算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end]
-----------------------可以茶楼了------------------

回复 茉雪童 :谢谢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