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人口稀疏,每户人家都隔著大半距离,越过数家灯火,
她留神地注意著每个岔口,设法还原自己记忆中的路线。
夕日染翠,俯瞰溪谷,映著一片金红云影,
如年节时惯用来扎糖盒的,编进金线的束带,煞是好看。
抬头观望,山势高处那片阴沉郁紫宛如浪潮的层积云,却让她的心头涌上阴霾。
她不像自小生长在山间的祖母能马上辨别云的去向,
准确的在阵雨到来的半小时前把晒好的衣物收进室内,
然而今日如此炎热,却到现在还未落雨。
雨云积了沉重的水气,山间首当其冲,
若到了傍晚,气温骤凉,这里肯定也会下起雨。
得快点找到祖母。她想著,更加用力地抱紧怀中的黑雨伞。
小路向著山的深处延伸,
将她带到了曾经造访的那栋屋子…
然而,等待她的,是无人的老宅。
信箱里的大量广告单无人清空,瓦片缝隙杂草丛生,
苔绿爬满红砖。
小心翼翼的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室内满是尘埃和蛛网,寸步难行。
此处少说已经五六年没有人烟。
祖母会在哪里?
天色暗了,空气转凉,却越发的闷,湿气贴著肌肤令人不适,让人有种浸在水中的错觉。
她嗅到了雨日特有的潮味。
祖母…会不会在哪里出事情了? 会不会…她再也见不到祖母了?
少女知道这都只是猜测,也清楚应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找遍每个可能的地方,或许她该折回糖花糕铺…
然而夜幕下荒芜的景色夺走了她的勇气。
连嚎啕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蹲在荒草间,将脸埋在臂弯呢喃著。
「阿嬷,你是去哪了… 」
「阿嬷… 赶快回来…」
「阿嬷……」
山中开始起风。贴著地面的风卷起枯草,剪尾的燕展翅低掠,急欲归巢。
黑暗中,她听到野犬此起彼落的远吠,先是一惊,而后,一路以来的情绪爆发,
让她,竟忍不住像小孩撒泼耍赖似的,不管不顾得大喊起来:「把阿嬷...」
「还给我啦!!!」
云间白光闪烁,远方低沉的惊雷之中,隐约混杂著微弱的人声。
少女晃悠悠地从草丛中站直身子,使劲用短袖蹭了蹭沾灰的脸蛋。
回首,山坡下段路,坐在庙口的石椅上,
那身穿花布衫的老媪不正是祖母?
「阿嬷,是汝吗?」
她小声的问道,继而奔下山坡。
「阿嬷!」
少女齐肩的短发飞张起来。
「汝怎会在这! 不是说要回去后头厝? 」
她撑著膝盖,气喘吁吁得在小庙前停下,方查觉光裸的小腿一阵奇痒无比,
想来是被草丛里的蚊虫叮咬了,只是到神经放松下来才有余力去注意。
祖母缓缓回头,看到少女时竟像是小孩子,哽咽的呢喃起来:
「我...想阮后头厝,想姨仔…想阿爹…亦不过找无人…
我想厝内,就从竹林行落去了…我,忘记回去的路欲怎麼行… 」
她摇摇头,彷佛气力尽失,苍老的脸上满是倦容。
少女正替她拂去身上的草叶和灰尘,闻言顿悟:
祖母是早她一步回到了那无人的荒无老宅。
她或许曾经在那片黑暗里待了许久,察觉已经没有人会再回来了,
自小习惯走野路的她才从竹林里跑下山坡,正因此和走小路上坡的她错了开来。
祖母这些日子肯定很不安吧。
她害怕尽忘前尘而变得陌生的祖母,
祖母也会因为周遭不存在记忆中的人事物而感到恐慌啊。
念故乡,念故乡。是啊,祖母多麼思念故居,多麼想回到她失落的过往岁月啊?
但是她却这样刺激祖母。
少女再次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怎麼会有这麼不肖的孙女?
她真想狠狠搧自己几巴掌。
「阿嬷,不要紧啦。你别惊,有我在。」
她轻轻拍抚著祖母的背,想起自己刚放进提袋里的糖花糕。
原本无措低喃的祖母,看见糖花糕,一双眼亮的像是孩童。
「汝怎会有糖花糕? 」
少女虽仍紧蹙著眉,此时也不住笑出了声,
「对啊,汝怎麼一看就知道是糖花糕? 阿嬷,汝先呷。 」
打开袋子,她递给祖母一块,糖花糕触手绵软,沾了一手的粉。
祖孙俩默默吃著糖花糕,先充饥要紧。
甜食抚慰了她的疲惫,给了她一点点乐观的想法。
至少祖母不是什麼都不记得了。她心底有些安慰,
或许祖母的记忆只是沉睡,待他人去唤醒,便会鲜活起来。
她用手帕擦去祖母嘴角的糖粉,轻声说道:「阿嬷,我是来带汝回去的。
已经是吃晚点的时阵了,汝还未煮吃的哩。 」
「对…要煮饭,我都忘记啦。」
老媪喃喃说著,在少女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颈上悬挂的玉观音从薄衫领里滑出,在她的胸口小幅度的轻轻摆动。
少女瞥见,心中油然生出忱挚的感恩之情。
尽管以往不曾笃信任何宗教,现在她却有种想於佛前顶礼膜拜的冲动。
菩萨保佑,阿嬷走失这一趟,总算是有惊无险。
小庙的长明灯已亮,线香的味道让她忆起家里的神明厅。
此刻少女由衷的想念那个家,那个祖母陪伴她成长的家。
落雨了。
打湿地面的细雨变为豆大雨珠,在伞布上弹跳著。
祖母枯瘦的掌温驯的躺在她的手中,两人缓缓步下了山路。
她一手牵著祖母,一手撑著黑伞。
这伞够大,正好得让她俩藏身其下不致淋雨。
傍晚的山间一片阒静,竹浪摆动,只闻虫鸣和渐大的风雨声。
天地之间,彷佛被重重雨幕包围,只祖孙两人相伴而行。
一开始,她把祖母的手牵的死紧,彷佛害怕一转头,祖母就变成其他人。
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尽管不解,祖母还是安慰的捏了捏她的手。
心情放松,她开始逗祖母,设法让她继续说话。
「阿嬷,汝说欲回去,是要去哪…? 」
祖母却突然止住步伐,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妹仔,阮回去。」
「回去厝内,阿嬷煮饭予你呷。好否? 」
眼眶发烫,她连忙眨眼忍住泪水,
细小的泪珠沾在睫羽上,如同雨露。
「好。 」
「阮回去。 」她轻柔,却坚定的重复道。
***
回程的区间车上,依偎著她的祖母许是倦极,便睡了。
祖母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是皂角和茉莉发油混合的气味。
那晚,近来沉默的祖母难得说了很多,很多,
关於那些,离她太远太远的过往旧事。
关於她母亲工作过的糖花糕铺子,
关於她失去父亲后,便一直和母亲居住到出嫁前的外祖家的点点滴滴。
尽管祖母时而说完立刻忘了,时而辞穷,
她还是认真的听著,不时尝试用关键字拉回她的记忆。
祖母的时间是错乱的,一会变回自己熟悉的那个阿嬷,
一会又回溯到双亲健在的童年时代,变成她不认识的那个小姑娘阿芳。
她忘了很多。但是这麼多年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家,记得糖花糕。
也许有一天,她会连自己叫阿芳都忘了,但是,
只要她还没完全忘记自己有个孙女,十次里能叫对一次,她就心甘情愿了。
今晚祖母诉说的故事,有些,她亲身经历,有些,她曾听过却已经忘怀。
但无论如何,这次她绝不会再忘掉。
她要代替祖母将这些时光全记住,连同此刻。
「…故乡人今如何? 常念念不忘…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
在旅客皆沉睡的夜班车里,她细细的哼著歌,只在祖母的耳畔,
一如当年祖母唱摇篮曲,哄她入眠。
窗外雨停云已散,月娘温柔,照她俩回家的路。
「我愿意回故乡,再寻旧生活…」
「众亲友,聚一堂,重享从前乐…」
「重享从前乐…」
揽著祖母瘦弱的肩头,少女紧闭的眸子渗出泪珠,无声滴落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