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石〕
北山求如,少草木,多石.
她从小爱在小镇山后头嬉闹,父母规劝并不是理由,也束不住她.因为她在山上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不过十四五岁模样,一袭青衣,眉眼清隽.发丝如瀑泻于地,泛着一丝墨青色.
他似乎一直在山上.无论她来早来晚,抑或几天不来.只信步于山林间,便会见到他.茕茕独立,转身来对她笑.传说长安城最出名的戏子,不过能把笑诠释出十几种感觉.而他,似乎能笑出千百种韵骨来.
他对她那么好,陪她看日出,看月亮.可以为她寻遍满山,找来一种乳白的果子,因为她曾经显现出喜欢这个果子.也可以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只为给她烤一条鱼来.他可以翩影青衫,儒雅温润;也可以爬到树上,毫无形象的大睡一觉.
因为看不透,她也曾经好奇过,他是何人,又为何住于山林之间.他的回答千奇百怪.有的时候空闲下来,他会胡乱编个身世凄楚的故事给她听.她一开始相信过,后来明白过来,已听过了不少故事.想想,她也开始当故事听了,这些故事可比小镇老孙头的评书有趣多了.只是有一次,他们在求如崖下避雨.他给她讲了那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直到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站起身来,面着那初现的长虹贯日,转过一个侧脸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神仙呢,是山上的神仙.”随后走远了.她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在想,若是能一直这样,有多好.
年华渐长,她转眼已是二八年华.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已出落得水灵漂亮,他却是一如既往的少年模样,毫无变化.她其实,差一点儿就相信他是山神了.因为他不会苍老的容颜,因为他信手拈来的新鲜果子,因为他神出鬼没的行踪.
那日他又对她说:”你知道么,我是山神呐.”她干脆明了的说:”不信.”他问:”为何不信?”她玩笑似地说:”想要我信你是山神,除非你会飞.”说完笑着走了.他想着她说的话,心里漫上了一点苦涩.他又何尝不想飞?可是,他做不到.掐指算算,满满一年.
如今,她已是将近十七.家里已经在准备她的嫁妆了.一开始不在意,后来却发现,若真的随父母安排了去,她便再也没有理由见到他了.张婆李婆,再好的媒人介绍来再好的男子,她总是一口回绝.因为她问过他,他说,待她十七那日,他定会长大,再铺了十里红妆,接她来.来求如山,来他身边.所以,她等.
回绝得多了,父母也有了疑惑.可她不能说,她答应了,不能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父母只当她不懂事,把婚事作儿戏,一怒之下,将她锁了起来.他一开始会悄悄送来书信,告诉她外面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关于他答应的那十里红妆,从没提过.不久,他便没了消息.
离她的十七,只差五日.父亲却为她定下来一门亲事.她纵是再不愿,也被逼着披了嫁衣,塞进那轿子去.她未来的夫家在邻镇,那是一段很远的路.黄昏时,将将走到求如山下.便是一阵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连绵不绝,好像剪不断的银线.吹吹打打的唢呐班子作鸟兽散,只管在意避雨的地方,俨然忘了原先肩上负担的花轿,更不记得轿中还有一位新娘.轿子为了轻薄,四面仅是红纱作为装点.狂风大作,纱幔翩飞.飞纱掀起,她又看见了那抹青影.他依旧茕茕独立,只是,他终于长大.他平日的少年模样,已经有了棱角.可他依旧这般儒雅,只伸出一只手来,问:”跟我走,还是...”没说完的话,是满怀希翼的疑问.她咬咬牙,一只柔荑递了上去.那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求如稀疏的林子,有了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奔掠着.她以为,在求如山上,有他就够了.可是,她感受到了一丝不对.他的步伐依旧敏捷,可他头上多了一抹雪色,点点蔓延下来.最后,满头青丝,转眼全是银白.最后,他连话也没留下,在她面前化成一块石头.其色为黄,其形如心,坚硬如石,晶莹体透,如翠似玉.原来,他不是真的山神,只是个碰巧修得人形的精怪,只不过,整座山只有他一只妖而已.因为太寂寞,才在十七年前现出形来,把手递给那个团子似的孩子.不知何时心起,只知何时情动.明明只差四日,他却强行提升修为,只为那个承诺〔待我长大,就接你回家〕而提前的代价,便是迅速变老.
她最终还是被找了回去.只是手上多了一枚石子.她的夫婿,待她很好,只是她死后,只要一口薄棺,一袭素衣而已.只是手里捧了一块石头,神色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