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枕〕
谁人都道江南好,江南的女子自是心灵手巧.在苏州,许多女子自小便学着做女红.而那许多女子里,不乏优秀者.每隔三年,绣衣坊便会在民间收徒,要出众的,更要聪慧的.绣衣坊招来的女子,皆要接受极为严苛的选拔.毕竟,绣衣坊是为皇家做事.明坊十三绣女,岂是浪得虚名?绣衣坊的绣女,待遇颇为不错,进绣坊也成了不少贫家女子的出路.
瑾儿已在绣衣坊呆了三年,她是同辈人中资历最老,能力最强的,也是最有可能被选入明坊十三绣的.十三个人的位置,那么多绣女的竞夺.唯有她,没人相信她会败.人人羡她绣艺好,夸她兰心蕙质.又有谁想过她是否想要?没人知道的,她要的,是一个人的心.
那个人是一方富贾蓟员外的公子.那日他随父亲前来拜访.三月春花渐次醒,泡桐花下细心飞针走线的少女迷了眼.从此再放不下.他再次来时,已是公子如玉,熏琢匪然.她知道自己如何也够不上他,却暗自深陷.白日尽力完成绣娘交代的任务.夜半又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细细绣着他的容颜.她的他,丰神俊朗,眉眼如画.
她来到绣衣坊已有三年,她认识他,也是一年有余.那幅绣像已完成了大半.她只想等自己绣好这一片玲珑心,再把心事摊给他看.后来,他继了家业,与绣坊来往更为频繁.那时,她已成了首席绣女,有了相当的话语权.可在他面前,她永远怯懦得似当年坐在泡桐花下的小女孩.那幅绣像早已锈好,可她有怎么会有勇气拿出来?若是他不屑一顾,岂不是将一片痴心付诸流水?再等等吧,她暗想.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等什么呢?
一次绣品出了的问题,他皱起了眉.她被推出来解释,愣怔了半天,却没出息的温婉笑笑,说:”都是素瑾的错,蓟公子喜欢什么,素瑾绣一幅给公子赔罪,可好?”他停了半响,道:”鸳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是他唯一对她说过的话.其实,那幅绣品,是她故意绣错了花蕊的颜色.只是想要和他说话,巧的是,还知道了他喜欢什么.看着那幅绣像,她想.若是修得共枕眠,兴许是千年后了.若是能让他枕着自己的心意入眠,那也是好的.何不绣个鸳鸯枕?这一次,她想,待鸳鸯枕绣成,她便表明心迹.那一针一线呀,更加下细.
可那日一个官家小姐心血来潮要来绣房.观赏的时候,无意瞄见了那幅绣像.他本是出尘的公子,有多少人倾慕?那蛮横的女子钱买不来,央了父亲,恩威并施,硬逼着她交出了那幅绣像.后来,他便娶亲了.传说蓟夫人极为贤良.她带来的嫁妆中,有着蓟少爷的一幅绣像.那一针一线,无不精妙绝伦.据说是蓟夫人出阁前的作品,耗尽心血.如此情深的佳人,蓟家少爷怎能不心动?一场官商勾结的政治联姻,硬是扭转成了一场美好良缘.只是那蓟夫人嫁过去后,再没碰过女红.
素瑾依旧是素瑾,依旧是明坊十三绣里最美的绣女.她愈发美艳,却从未想过要离开绣坊嫁人.直到晚年,成了绣坊德高望重的嬷嬷.那时候,他已经子孙绕膝,儿女满堂.她从未提起过这场执念,也再没提针绣过人像.甚至连鸳鸯,也是她绝对不碰的禁忌.待蓟府传来蓟老爷仙逝的消息,她的绣坊也毫无人息.人们说,绣衣坊的嬷嬷死的时候穿戴整齐,一袭杏色素锦,簪花插发纹丝不乱.好像是要赴约的女子.只是本来抓在手里的一只枕头掉在了地上.上面是一只已经褪色了的鸳鸯,另外一只还没有绣完,甚至有几针是新缝上去的.看上去别别扭扭,却又很美.
素瑾这一生都做着一个梦,她以为自己绣好那只鸳鸯枕,还有机会与他说上话.她傻傻的想,又怕希望落空.只好把一只鸳鸯绣得精细无比.若是永远绣不完,她是不是可以抱着这个希翼活下去?可惜,鸳鸯绣枕颜色老,佳人旧梦已成空.她终究,还是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