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枝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我想 她或许已经回荒村了吧,也许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开的的一个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记了这件事,连同那个个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个清晨,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在恍惚了几秒钟后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这个清晨,小枝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还是那样的声调和口气: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带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长途汽车站碰头。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赶到了长途汽车站。正是春运高峰,我在人群中挤了好久才发现了小枝。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勉强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辆长途大巴,终点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里缠着围巾,盖住了下巴和两腮。大巴驶出市区,沪杭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一片灰黄,景色渐渐单调起来,这样沉闷的旅程还要持续七个小时。我越来越感到尴尬,小枝从上车起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仿佛在她的身边,有一道空气组成的栏杆,把她牢牢地禁锢在里面,似乎跨出去就是万丈深渊。
大巴进入浙江段以后,我终于忍不佳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小枝总算侧了侧身:“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难道你害怕带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后悔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如果你说后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围巾向下拉了拉,幽幽地说:“不,我没后悔,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就说说荒村吧。”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着小枝的眼睛问。但她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觉出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正隐藏在她的眼神里,竭尽全力不让我发现。而我的任务就是把她眼神里的这些东西挖掘出来,就像一场神秘的考古活动,“你好像说过,荒村已经存在了百年?”
“据我爸爸说,荒村人的祖先来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变后,他们跟随宋高宗赵构逃到了浙江。因为是远道而来的难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凉的海岸上。”
“那算起来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时,小枝悄悄地扭过头去,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酒在她脸上,宛如镀上了一层白色的金属。在外面单调的景色映衬下,小枝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下午三点,西冷镇到了。镇子周围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和浙江沿海的许多小城镇一样,到处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小枝似乎不喜欢西冷镇,她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半边睑。我们穿过车站,搭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它将带我们去荒村。
中巴驶上了一条乡间公路,两边是冬季的田野和树林,全都透出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一段上坡的山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萧条,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与西冷镇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当中巴艰难地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坡时,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大海!”
我看到远方的大海了——黑色的大海。我曾经无数次见过大海,但在这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人的感觉却邂然不同。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像一幅阴郁的油画。
“小枝,你看过《牙买加客栈》吗?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中国的浙江来到了英国荒凉的西南海岸。”
“高中的时候就看过,所以才会喜欢你写的小说。”
听完她的这句话,我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了。
在颠簸了十几分钟后,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出现了——荒村到了。
我帮小枝提着行李下了车,仰望那座让人望而生畏的石头牌坊。牌坊起码有十几米高,刻有许多复杂的石雕,在牌坊正中有四个楷体大字——“贞烈阴阳”。
不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放在这座大牌坊上却使人不寒而粟。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牌坊的阴影投射在我的身上,深深地震慑住了我。
小枝伸手捅了捅我:“你怎么了?”
“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在荒村看到这么大的牌坊!”
“这是座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几百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所以御赐了这块牌坊。”一阵海边的冷风袭来,小枝又把围巾裹严实了,“别看了,快点进村吧。”
我先辨别了一下方向,东面是一大片的岩石和悬崖,可以望到汹涌的黑色大海,海平线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乌云。而另外几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山上一片荒芜。而在这块贞节牌坊后面,就是我在梦中寻觅的荒村。
透过高大的牌坊,只见古老的瓦房和新建的洋楼梅花间竹地散布着,阴冷的海色天光照射在瓦片上,给整个村子添上了一层寒意。我轻叹了一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要叫荒村了。”
小枝带我走进村里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都是些老屋子,却见不到什么人。她低着头走着,仿佛带着一个不速之客进村了。我忐忑不安了起来,轻声问:“荒村有没有旅馆?”
她拉下围巾:“你认为这里会有旅馆吗?荒村自古以来就很封闭的,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外人来过了。”
我愣了一下:“那我住在哪里?”
“就住这里。”
小枝淡淡地说,指了指旁边的一扇大门——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大门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围墙,一扇斑驳的大门紧闭着,两块木门板上各有一个大铜环。我后退半步,借助日暮时分昏暗光线见了刻在高大门楣上的三个字:“进士第”。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枝就已推开了那扇黑色的大门。门槛足有几十厘米高,她一大步就跨了进去,回过头来说:“进来啊。”
面对这座“进士第”的高大门楼,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槛前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跨入了门槛里,低声说:“你家祖宗是进士?那么说村口的牌坊就是皇帝赐给你家祖宗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这座“进士第”的天井,两边是摇摇欲坠的厢房,正对大门的是一间歇山式屋顶的厅堂。昏暗的天光从高高的房檐上落下来,使这间古宅显得更加阴森。
小枝并没有进厅堂,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我紧跟在后面,走进了古宅的第二进院子。这是一个更小的天井,东、西、北三面都环绕着两层小楼,三面的木楼都是歇山顶,有着雕花的门窗和梁柱,让我想起了冯延巳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突然,我的背后响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谁?”
这声音差点没把我给吓死,我晃晃悠悠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又瘦又长的人影,站在一扇打开的木窗里。
小枝连忙对那个人说:“爸爸,他是我们大学的老师,来我们荒村考察历史和民俗的。”
原来是小枝的爸爸,我吁出了一口气。不过她也真会编,居然说我是她大学老师,可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
“欢迎你来到荒村。”
小枝的爸爸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我这才依稀地看到了那张脸。他是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脸庞消瘦而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但他的肤色却很白,不像是一般的农村人,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英俊的。他走到我面前微笑着说:“你好,我是荒村的小学老师,你叫我欧阳先生就可以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在我们家住几晚吧,反正这间老宅里只有我和小枝,还空着许多间屋子。
”
我回头看了小枝一眼,现在我才知道了她的姓名:欧阳小枝。
寒冬的夜色已渐渐笼罩了荒村,欧阳先生把我们领到了前厅里,打开房梁上的灯,灯光照亮了厅堂的匾额,匾上写着三个行书字:“仁爱堂”。在匾额下面是一幅古人的卷轴画像,那人穿着明朝的官服,应该就是那位嘉靖年间的进士了。
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圆形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放满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欧阳先生露出了慈父的微笑,说知道小枝今天要回来,所以特意准备了一桌好饭菜。荒村在海边,自然多是海鲜,正合我的胃口。欧阳先生的话并不多,默默地扒着饭。我发现他的饭量极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无血色,果然是清贫的乡村教师形象。
晚餐后,小枝把我领到后面靠北的那栋楼上。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一道陡陡的木楼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楼房间里。小枝摸了半天都没打开电灯,她抱歉地说:“这房间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大概电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楼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挥了挥,摸到一排木雕窗户,居然连玻璃都没有,只有贴在木格上的一层窗户纸。我独自站在黑暗中,透过木门能看到窗檐上的几颗星星——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木窗。
窗户刚被推开,我就看到了一点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样闪烁不停。
“别怕!是我。”
是小枝的声音,她随着那线幽光走进了房间,手里提着煤油灯。我长出了一口气:“你可别吓我。”
她低声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许多恐怖小说吗?怎么还会害怕呢?”
“恐惧源于未知。”我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煤油灯光,在那点闪烁的红色火苗下,小枝的脸庞被映成了奇异的颜色。她还抱着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后把煤油灯放到木桌上,使我大致看清了这间屋子。房间其实挺大的,中间还有一张屏风,后面是一张睡榻。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灰尘,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小枝说:“我爸爸喜欢干净,所以他把十几间空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十几间空房子?果然是‘进士第’。可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父女两个人住,不会感到害怕吗?”
小枝悄悄关上木窗说:“因为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戚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是你大学的老师?”
她拧起了眉毛,把棉被交到了我的手中说:“你看到村口的贞节牌坊了吗?荒村人的风气自古就是非常保守的,如果我照实说的话会引起别人闲话的。所以,我只能说你是我大学老师,来这里是为了考察荒村的历史和民俗,这样我爸爸就不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嗯,那就让我做你几天老师吧。不过,我的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要当心穿帮喔。”
“行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楼上,如果有什么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小枝。”我看着她的眼睛,却磨磨蹭蹭说不出话来:“没什么,只是非常感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一路上给我提行李。”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行李可真沉,把我给累坏了。你该不会是想要找一个免费的挑夫,才答应带我来荒村的吧?”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屏风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致的图案。我连忙端起煤油灯靠近了屏风——
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大约有两米高,四米宽。屏风的骨架是木制的,中间涂着红色的漆,虽然古老的岁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灯光下残留几分惊艳。屏风可折叠为四扇,每一扇都画有彩色的图案,应该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我真没想到这样好的古董居然摆在一间空房子里,还让我这个陌生的客人住进来,真不知道这“进士第”里还藏着多少宝贝?小枝并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在意,而是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风格有点像清版线装书里的插图,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色泽看起来有些暗淡。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